牌友

大江东去

<p class="ql-block"> 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我是需要每天早早起床的。也许,天底下除了玉液琼浆山珍海味之外,最香最甜的就是凌晨六点左右的热被窝吧。这个时候,白天大脑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被静谧的夜色淘洗得干干净净,疲惫的身心被窗外的一轮明月安抚得安安静静,放松浑身所有的毛孔、筋络和骨骼,蜷曲着放松的身体,任绵软的被褥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寸肌肤,陶醉在温柔的热被窝里,似睡非睡地做着各种各样漫无边际的美梦,尝试着各种最舒坦的睡姿,翻来覆去就是不愿起床。这就需要讨厌的大嗓门手机铃声喋喋不休地催叫。</p><p class="ql-block"> 但自从搬到这个楼上入住,每天早晨起床,叫醒我的不再是手机闹铃,而是楼下广场上的一阵阵特殊的“铃声”。</p><p class="ql-block"> 当年之所以选住这幢楼,就是看上楼前的这个小广场。这是这个小区里最大的一个中心广场。广场以彩砖铺地,平整光洁。四周绿化得比较好,栽种着松柏、皂荚、金榆、月季等各种植物,广场中间有一个音乐喷泉,装饰着各种花灯,配置着各种健身器材。</p><p class="ql-block"> 正因为如此,此地成了小区里老人们的乐园。人一老,也许瞌睡就少了,这群老人每天早晨起得特别早,聚得特别准,七点左右,一个个提着小马扎,有的还拄着拐杖,从各个楼上下来,咳嗽着,吟唱着,拍打着,不一会儿,就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叼着香烟,摆开棋盘,拉起牌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下棋的,打牌的,玩的玩,看的看,天南地北,侃天说地,无边无际,风雨无阻。欢笑声,吵闹声,棋子声,纸牌的啪啪声,交织成小区里最有特色的晨光曲,刺破了沉寂的暮色,迎来了灿烂的晨曦。</p><p class="ql-block"> 已经过世十二年的父亲曾经也是这群牌友的成员之一。当年母亲去世后,我就把父亲带到了这个小县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按理来说城市里的生活条件要比乡下优越得多,但母亲的去世对父亲打击很大,加之一直放不下老家的那几亩地和那个老宅子,成天郁郁寡欢,常常暗自嗟叹,默默落泪。但自从认识了这群牌友后,慢慢地,脸上忧郁的愁云一天天地散去,每天提着个小马扎,除了一日三餐外,准时与牌友们在小广场相聚。春天的朔风吹皴了手脸,夏天的烈日晒黑了面颊,秋天的暴雨淋湿了浑身,冬天的严寒冻裂了鼻尖,但兴趣丝毫不减,打牌聊天几乎天天不误。</p><p class="ql-block"> 一来二去,我便和父亲的这群牌友们渐渐熟悉了。在这群牌友里,有一双老夫妻,儿女们都非常优秀,一个个重点大学毕业后,全部在北上广工作,收入颇丰,共同集资为父母在这个小区里买了一套楼房,但只有在毎年春节才能回家与父母相聚一次,平日里老俩口互相照顾,相濡以沫,由于腿脚不便,常常互相搀扶着来打牌,后来老头的老伴先走了,再后来老头也走了,从此后我再也听不到老人家大声叫牌的声音了。还有一双老人,只有一个女儿,从小聪明颖悟,天资过人,大学毕业,在英国读完硕士博士后,嫁给一个美国人,几年才能回来探望父母一次,这双老人每当提起女儿时,双眼噙满泪水,从他们的脸上丝毫找不到丁点儿自豪,只看到无限的悲伤、孤独和思念。当然,最熟知的还是父亲的老战友李叔了。五十年代父亲就和发小李叔在山上一起放羊,后来一起离开家,在沈家河打过坝,在和尚铺炼过铁,在北海子烧过砖,在银洞子挖过煤,在栖凤山下当过工人。记得当年父亲病危时,李叔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安慰父亲说:“你好好养病,我还等着和你一起打牌下棋呢。” 今年疫情其间,饱受疾病折磨的李叔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群牌友。</p><p class="ql-block"> 从父亲的离世到李叔的离开,弹指一挥间,一晃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这群牌友的队伍壮大了又减少,减少了又壮大。斗转星移,岁月倥偬,有多少人在一天天慢慢地老去?又有多少人在一天天悄悄地离去?还有多少人在一天天不知不觉地融入到这群牌友中?</p><p class="ql-block"> 住在这个楼上,被这群“铃声”叫醒,是一种莫大的福利和幸福。每天早晨,我最喜欢静静地站在窗前,居高临下,聆听这群牌友们讲他们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往事,观赏他们出牌时眉飞色舞胜券在握的神情,或者欣赏他们为悔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粗的场面。</p><p class="ql-block"> 佝偻的身姿,纵横的皱纹,沧桑的声音,蹒跚的步履,标配的小马扎,叮叮当当的拐杖声。我能从中听到悄悄流逝的过去,也能看到渐渐逼近的将来。</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一天天地听着看着,我看到年轻帅气的父亲穿着一身笔直的黄色制服,领着年轻漂亮穿着碎花布棉袄的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们欢声笑语地在田间劳作。我也看到白发苍苍的我和妻子在这个小广场上,豁着牙瘪着嘴,坐在小马扎上与牌友们一起打牌,述说着我们的青春,惦念着我们的儿女子孙。</p><p class="ql-block"> 但我多么地希望,老去的是我们,不是父母,我们苍老地站在窗前,看楼下广场上下棋打牌聊天晒太阳的父母。或苍老地回到乡下,看望还在田地里种菜薅草的他们的父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