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逛常家庄园

大宏

2020年的清明时节，春暖花开。

望着窗外的孩童们戴着口罩在花红柳绿中嬉戏雀跃，我实在按捺不住受“新冠”疫情禁锢数月的宅心，“春心萌动”地一声唿哨：“走——嘞——！”，

拉起老伴儿，轰几脚油门，来到了“常家庄园”。

在景区门外的检查站，戴口罩、测体温、登记身份证和电话等信息。

打听了一下，近期游客很少，每天约百十人，较为安全，心里稍安。

老伴买了一张“老半票”（60~65岁老年半价票40元/人），进入园区。

“常家庄园”堡门高大，两侧的城墙上镌刻着欧阳修撰文、苏轼书写的《丰乐亭记》和《醉翁亭记》。由于文、书俱佳，被誉为“宋代二亭双绝帖”。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这显然是向往欧阳修的生活态度, 希望子孙朴素简单的生活, 并能从中体味到快乐与自足。

这巨幅砖雕有别于其它晋商大院，让人第一眼便看到了常家的名片——“儒商”！

跨过护城河，进入城堡，沿街由东至西游览。

（常家祠堂）

（祠堂献殿）

咦！常家祠堂里供奉的先祖竟然是身着粗布衣、斜拄放羊铲的贫农形象。

常氏始祖常仲林，在明弘治十三年由太谷县迁居榆次车辋村。

老常一条光棍，无立锥之地，只好以放羊、帮工度日。春秋季节，羊群“卧地”，只能夜宿田野，餐风沐雨；冬天才能回到村口的茅屋里煮一锅热粥度日，能够想见放羊汉的艰辛。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熬挣扎，历经七代才渐入佳境。

康熙年间，常威挑着货郎担，在张家口落地开起了“常布铺”，经销“榆次大布”。苦心经营几十年，相继在张家口创办了“大德常”和“大德玉”商号。

长子常万玘性格敦厚稳健，执掌“大德常”专做内贸生意；三子常万达机敏豁达，带领“大德玉”开创蒙、俄外贸，将内地的烟茶布匹、粮油铁器销往塞外, 将草原的牛羊马匹、皮毛制品贩回内地。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老大拓展为“十大德”的“德”字号集团公司；老三创建起“十大玉”的“玉”字号商业“托拉斯”，开启了常氏的辉煌一页。

这座祠堂是光绪三年开始建造的。

当时正是北方80余州县大旱，饿殍遍野。此时常家已是颓势，但还是决定开建祠堂——“以工代赈”：

青壮劳力们搬砖砌墙，妇孺们烧火做饭，主家只看建房质量，不问施工进度，只要是来工地的人，都管一顿饱饭。

旱灾影响了三年，祠堂就持续盖了三年。

这三年工程，捐资了两万两白银，救活了十里八村的乡邻免遭饿死，百姓们称这“世德堂”祠堂是“功德祠”。

山西巡抚曾国荃亲赠匾额：“好行其德”、“华萼联辉”。并奉御旨为祠堂授匾：“乐善好施”。

而常家祠堂内祖先的贫苦形象，正是警诫后人不要忘本！

确实，咱们多数人的老祖先也是农民！

常氏家族发达了，在车辋村外购置了大片土地，建造了常家庄园。

“常家庄园景区”现存“一阁、两轩、三院、四园、八贴、九堂、十三亭、二十五廊、二十七宅”，这仅仅是“常家大院”原有规模“十二里堡墙、八座堡门、占地九百亩”的四分之一，这还是解放后改作荣军医院和棉织厂才得以保存下来的。

常家信奉“和为贵, 合为谋”的宽厚包容和衷共济家风，各家院落均以“和”字冠名。

常家人老了，就将生意交给儿子打理，自己退居乡里建屋盖房，颐养天年，绝不“垂帘听政”。尤其是后来实行了“顶身股”和“东伙制”以后，东家只管四处巡游，结交高层，保障外部环境和重大经营决策。

（喂！停一停，跑题了！“企业股份制”、“两权分离制”这些是乔家大院首创的企业管理机制，还是留作以后专题讨论罢。）

大院里新添了《“大德玉”万里茶路展览馆》，展出了常家旅蒙、旅俄经商的一些实物和文创产品。

清雍正朝，签订了《中俄恰克图条约》，开始了中俄边贸。

常万达抢占先机，在武夷山购买茶山，并在福建崇安县下梅镇设茶坊，雇工千人，将茶叶精制加工。

茶叶经江西河口——湖北汉口——河南社旗镇——山西太原、大同——张家口或归化（呼和浩特）——库伦——恰克图，车拉、船载、马驮、骆驼扛，纵贯中国南北，穿越蒙古，横跨俄罗斯西伯利亚，抵达俄国首都圣彼得堡，一条茶路万里长。

草原荒漠上物资匮乏，一口铁锅可换一匹马，一个木碗能换两只羊。不要以为这是暴利，商家用重礼换得通关“龙票”（一尺见方白麻布，四边印有龙纹，盖有御印，有的还写明运货人姓名、体貌特征、货品、路线等。），行商沿途仍遭层层盘剥。

物以稀为贵，贵在运输极为困难。

一路行走，最艰辛的张（张家口）库（库伦，今乌兰巴托）大道，全线四分之三是沙漠，更危险的是土匪和狼群。

如果遇到狼群，咬伤牲畜，只好将整车货物遗弃，否则会拖累死更多。

春季里有时会遇到“黑灾”（草原火灾），只能冒险迎风而上，闯过火场，也许有生存希望。

冬季里的“白灾”，是被称为“白毛糊糊”的大风雪，下起来没完没了，有时厚达两三米。需向着风口行走，积雪浅，牲口可以刨开雪层找草吃。

夏秋季节常有的“黄灾”是“黄毛糊糊”的沙尘暴，袭来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常常使人迷路断水而亡。

更可怕的是随着“黄毛糊糊”之后呼啸而来的土匪，杀人越货。

如果人员伤病而亡，只能忍痛就地草草掩埋，风吹黄沙，显现出一路白骨。

后来商家们发明了“百斤坨”运送银两货款：

将银两熔铸成一百斤（老秤1斤=16两）的冬瓜形大银锭。

土匪们来抢时，一匹马驮一个银冬瓜会偏载，歪歪扭扭没法走；一匹马驮两个又超载，跑不快；况且草原上没有煤炭，无法熔炼成小银块，不便于分赃、使用和携带，土匪只好弃之。

所以这银冬瓜被叫作“没奈何”。

(“大德玉”的银冬瓜)

草原上曾流传着凄凉的小曲《拉骆驼》：

女：长脖颈颈骆驼细毛绳绳拉，也不知道亲亲你游活在个哪？

男：我好比十月的沙篷无根根草，哪哪儿挂住哪哪儿好。

女：长脖颈颈骆驼细毛绳绳拉，这一回你走了多会儿再来呀？

男：我春起里走了秋后回，拉骆驼的哥哥是游魂鬼！

……

唉！走西口，走西口！这个“走”字，道不尽悲怆苦情、生离死别！

（同样是冒死求生，对比“闯关东”，一个“闯”字，多了几分血腥拼杀！）

草原上淳朴的牧民笃信真货实物比银票更硬通，他们深知怀揣一块砖茶可以一路有吃有住。

如果掰一角砖茶放进奶茶壶中时，让主人看到砖茶上印有“川”字，主人就会高兴地喊道：“上好酒来！”

牧民们多不识字，但是他们用三个手指顺砖茶上“川”字凹槽一划，便能识别砖茶的真伪，多年来“川”字优质砖茶无人敢仿造。

（嘿！拐了，又拐了！这“川”字砖茶是“渠家大院”的“长裕川”等“川”字号专用Logo，还是留到以后谈到“渠家大院”开发蒙古茶路时再说吧！）

晋商进入蒙、俄的商贸路线有东、西两条：张家口和杀虎（胡）口。

常家茶路主要是走东口（张家口），到达俄国恰克图，再分散到莫斯科、圣彼得堡、赤塔、伊尔库茨克、多木斯克、新西伯利亚等地。

设立的分庄有：“大德玉”、“大美玉”、“大升玉”、“大泉玉”、“独慎玉”、“大涌玉”、“大昌玉”等，在茶商中势力最大。

（茶博馆内收藏的“大德玉”茶罐原物）

（茶罐的文创产品）

常家在俄国主要经营茶叶、布匹、丝绸、瓷器。

常家的优质红茶在莫斯科卖价是一两茶100卢布，当时建造一座“木刻楞”房屋连工带料全部造价仅3卢布！

按此比价，喝茶简直就是“吞金”！

难怪博物馆收集到的当年常家茶叶罐，装有暗锁，主妇们是要“精打细算地”消费滴！

这茶罐上的图画里是一位官员在检查老树新茶的品质，表明常家茶叶是“贡品”等级。

人们常说：“小商凭智，大商靠信”。

晋商们都珍惜创业艰辛，都货真价实，以信取利。

最具特色的是常家的家族书院：“石芸轩”。

碑廊展示着大型珍贵碑帖，廊即是帖，帖即是廊。东廊是《听雨楼法帖》，西廊是《常氏遗墨帖》，正廊是《石芸轩法帖》，便于学子们临摹学习。

（《常氏遗墨帖》碑廊）

（《石芸轩法帖》碑亭）

这《石芸轩法帖》是太谷隐士杜大统所写。

“杜是何人？”我问度娘，答曰：“既是隐士，我怎知道！”

多方打听，杜大统曾做过常家私塾的启蒙先生，品格清雅，文笔拙朴，常家对先生推崇备至，敬若上宾。

西廊《常氏遗墨帖》中，十四世常麟书和常赞春、常旭春等均为文化名人。1902年“庚子赔款”修建“山西大学堂”后，他们都担任过山西大学堂(“山西大学”)的教授。

其中常赞春尤为文采斐然，“乔家大院”的珍宝：“百寿帖”影壁就是他为老岳父乔致庸祝寿而书写的。

（《听雨楼法帖》碑廊）

请留意，常家将重金收集的《四十四帝后御笔帖》（其中还有当朝帝后咸丰、同治、光绪、慈禧等御笔墨宝）安放在《石芸轩法帖》碑廊的背面（后院）。

如此前后有别，可以揣摩出常家以真才实学轮高低的育人理念。

（《四十四帝后御笔帖》碑亭）

（藏书楼“听雨楼”）

《石芸轩》曾是荣军疗养院。

文革中为了防止“红卫兵”、“造反派”冲进来“破四旧”，荣军们将碑刻抹上黄泥，写上领袖语录，保护了这些文物。

想一想，这些伤残军人们大多是工农出身，当初投身革命时，可能仅仅是 “穷则造反”或是“扛枪吃粮打天下”的朴素认识。历经革命队伍教育的熔炼和战场上生死的淬锻，竟然对保护文物有了如此高度意识，真是难能可贵。

静坐在这学堂院里，风吹树叶沙沙响，似乎隐约听到学生们朗朗读书声和课余的嬉闹声；还似乎听到店铺里小伙计们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和练习蒙语声：

“你好（赛奴）”、“谢谢（巴依日乐啦）”、“再见（日台巴依）”……

我曾数次来过常家庄园，但还是久久徘徊在这座古老的大院里。

“贵和堂”楹联：

“向以扩胸襟, 要熟读九经诸史”,

“欲求开眼界，须游历名山大川”。

（常旭春题）

“节和堂”楹联：

“居身不使白玉玷”，

“洁志直与青云齐”。

（祁寯藻题）

“人和堂”楹联：

“骨气乃有老松格”，

“神妙独到秋毫颠”。

（翁同龢题）

……
这里的楹联、匾额、家训无不透露出老晋商留下的启示：

1、敏于思，善于行，善于捕捉商机的眼光和应变能力；
2、言必行，行必果，诚实守信以义制利的商业道德；
3、不畏难，不惧险，吃苦耐劳坚韧勤奋的敬业精神；
4、人为本，事有规，劳资共创激励兼容的管理制度；
5、和为贵，合为谋，宽厚包容和衷共济的儒商风范。

常家人恪守这些儒商信条，“万里茶道”繁荣持续了200多年。

我更关心的是晋商衰败的原因。

将常家及晋商衰败的原因分析一下，可能有：
外部原因：
1、 政治方面；
（依附官府，国势衰微，官倒商伤；朝廷腐败，俄国官府打压；外敌入侵，内乱不已，连年战乱……）
2、 经济方面；
（贸易壁垒、洋人开埠低税，官府重税勒索，不平等的贸易环境、……）
3、 技术层面；
（洋人机械化加工，航船海运……）
4、 历史局限。

内部原因：
1、 观念方面；
（封建保守，固步自封……）
2、 制度方面；
（传统经营模式落后，用人机制封闭，信用约束体系缺失……）
3、 经营方面：
（保守，商业行欠，没有产业开拓和技术革新……）

能看出，其实质是：
晋商们既是官府权力的共谋者，也是权力的受益者，然而终究是权力的受害者。

我看了一下：
康熙朝《尼布楚条约》开启了中俄之间的贸易；
雍正朝《恰克图条约》促进了晋商的崛起；
咸丰朝《北京条约》和《中俄陆路通商章程》重创了晋商对俄贸易；
光绪朝《伊犁改订条约》和《中俄陆路通商章程-修改版》导致了晋商对俄贸易的衰亡。

能看出来，国运和家运息息相关，家是国的缩影，国是家的扩大。

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国、家、人三者休戚与共。

那么怎样“修身、齐家”呢？

“世上万物皆有生命周期”；
“盛极必衰”、“否极泰来”。

常家深谋远虑，居富思危、家学渊源、课子苦读，源源不断将优秀人才输送到商界, 保证了精英治商。

（“福、寿、康、宁”墀头砖雕）

难能可贵的是在商业衰落之后，常家成功地由“商业世家”、“外贸世家”转型为“文化世家”和“教育世家”。

常家成立了山西近代首座新式学堂：

“常氏私立笃初学堂”、“常氏中学堂”、“韦华诗社”和山西女子新式教育先河：“常氏女子知耻学堂”。

常家先辈们尖锐地指出：

“积财不如教子！”、

“吾见人家败于子弟多不读书，能读书败而不至于亡！”、

“读书最苦，知书最要，从来有书才成人”……

贵和堂楹联：

“读书即未成名，毕竟人品高雅；

修德不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

（常赞春题）。

认为读书即便是没有实现功成名就，但人品一定是要高尚的。完善自身修养的人，才能把家庭治理有序，家庭秩序井然，国家才能安定和谐，从中体现出修身立德的儒家思想。

这个家族成员身体力行，代代传承着“尊儒重教、节俭勤奋、乐善好施、忠孝和睦”的优良家风。

在这样的家风里，培养出了大批优秀人才。

从咸丰到光绪半个世纪里，常家子弟先后考取进士、举人、拔贡、秀才和成为监生、贡生者达176人，考取功名的占这几代传人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

光绪三十二年，废科举、兴新学后，至民国九年，常家有19人大学毕业，其他新式学校毕业60余人，多人出洋留学。

至今在海内外的文化、医学、教育、学术界人才济济。

（不由得联想到我的老母亲，她十几岁就赴太行山红色根据地，从保育员做起，竟然一直在教育界工作。在省内教育系统里，属资深、高寿型“泰斗”，常被授予纪念章和奖章等。

疫情期间，九十多岁高龄的她老人家捧着手机，学会了玩微信和视频，看着远隔重洋的小重孙孙笑逐颜开。

在潜移默化中，虽历经磨难，她膝下儿女媳婿均苦读到高等学历，孙辈们又是更上一层楼，人人安居乐业——感谢老母亲！！！）

（杏林）

（静园）

（“观稼阁”）

（“百狮园”）

区别于其他晋商大院的又一大特色便是超然出世的苏州式园林——“静园”。

静园占地8万余平方米，内含杏林、可园、遐园、狮园等。

黄土高坡上的大院里，罕见地蓄水成湖，岸边堆砌太行山红石，集山石粗犷与湖水灵秀于一体。

园中野趣中点缀以小溪、水塘、回廊、甬道、亭台、溪桥、花园，展示出“北国民居第一园林”的气派。

“可燕居、可耕读、可修身、可养性、可赏观、可游览、可遐思、可咏怀”。

（杏林影壁）

人类改造了地球，地球也改变人类。

今年的这场疫情，让世界经济惨遭重创，使各国人民生灵涂炭。人们以生命付学费，痛定思痛，对生活、经济、（正/志）等等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

有家才有国，国好家才好。

（联想到此次疫情期间，某些人修养不足，缺失自律，给亲友、社区和国家平添无谓麻烦或病情，应当汗颜，当然，他也有可能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高高的“观稼阁”上有长联：

“财取天下，开拓茶路万里，报国乃匹夫之责耳，富贵不过身外烟云”；

“燕居田园，听取蛙声一片，动情于山水之间也，淡泊方是人生根本”。

逛一逛这座儒商大院，

想一想它留下了什么？

(我喜欢这背景歌曲中的一句：

“千万个脚印一脉传，

祖祖辈辈留青山，留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