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书写岁月之诗——《山茶文具店》读后感

利俐

我偶尔会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人成长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什么。这个问题若换做别人，一定会有五花八门的回答：诞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小时候换牙脱落的第一颗牙齿，第一次受到来自外界的肯定，第一天离开父母远行的孤独……似乎成长，就是一个从拥有自我意识以来，被时间推动着和父母告别，独自面对世界的漫长过程。就像一棵树，每一片稚嫩的叶子从春天的抽芽，夏日的丰盈，再到秋季的凋落，最终沉睡在凛冬的土地，这样一个完整的轮回，正和人生相似。

《山茶文具店》，正是一本同时让我感悟出人生和生活真谛的书。其实书中并没有高深莫测的哲理，相反尽是些极其生活化的用词和细节，然而就是这些最易被人忽略的东西，仿佛经过作者用心擦拭，恢复了它闪亮的本色，在庭院角落中，在夕阳余晖中，在路边餐厅的香气中，在被暴雨打落的花朵中，在一行行手写字体中，用柔软的声调向我们低语着：喂，我就在这里。

书的目录是四季，似有别样的用意。是喻示人生的轮回？还是四季的风物变化？有意思的是，这个四季是从夏开始，以春结束。我猜原因是书中的主人公雨宫鸠子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暗自觉得，镰仓的一年始于夏季。”因此在鸠子心中，夏季脱离了通常认知，成为这本书的四季之始，也是鸠子从国外回到文具店，拉开故事序幕的初始。串联故事的是两条线，一明一暗。情节由鸠子接手一封封委托书信，以及和委托人之间的来往过程推动着，暗线则是在回到镰仓的这一年时光中，鸠子时不时会被勾起与外婆过去的回忆。

自夏至春，鸠子由起初的百事待兴、迷惘不定，到最后的豁然开朗、心念坚定，逐渐认识到代笔人工作的意义以及拥有越来越多的朋友，都让我们衷心为她欢喜，仿佛眉眼间也都透过温润细腻的文字，染上岁月遗落的温柔。

在故事中，一封封书信无疑扮演着另一个主角。书信——这一看似被现代社会遗忘的沟通形式，重现在《山茶文具店》里，起初竟令我有些陌生，甚至早已记不清自己的上一封信写在什么时候了。但合上书，我才意识到书信的不可代替性。

我们现在有更迅捷的交流方式，有日新月异的APP供我们随心所欲地使用，却总觉得缺少些什么。高效的科技像无所不通的触角，却反而触及不到人心最深的角落。而亲手写下的一个个文字，虽不完美，但或浓或淡的墨迹，或素雅或华美的信纸信封，甚至贴上一枚保存已久的邮票，都更具有“人”本身的气息。这样传达出的心意，才是最真挚、最独一无二的。

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说，一封漾满诚意，浸润情感的书信，可以是缓解误会的润滑剂，可以是黏合感情的桥梁，它们可以永久保存，纸张虽脆弱，却比电子信息的泛滥更永久，因为它们来自一路辗转的远方，承载的心意更重。

鱼传尺素，鸿雁传书，唯美的传说总发生在尺牍之间。若有若无的心事，欲说还休的柔情，在字与字，行与行之间，迤逦流转。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书中园田先生写给曾经恋人樱小姐的信。本以为这样一封信分寸甚难拿捏，但这份微妙的情感却在鸠子笔下铺就成了一片熠熠闪光的海滩。过去的回忆就如黄昏海滩的细沙中若隐若现的海贝，当你想要一一拾起那些五光十色的时候，抬眼一望夕阳，却已心知自己要回家了。

遗憾总是伴随美丽，情深往往不寿，在彼此都拥有新生活后，从远方捎去一句淡淡的“我很好，那么你呢”，或许是化解遗憾、珍存曾经美好最合适的问候了。作为代笔人，为了延续这份郑重而轻柔的心意，鸠子在这封信中也倾注了很多浪漫而用心的细节，比如挑选浅红玻璃笔写信，让人想到爱情也如玻璃般剔透脆弱；特地挑选两人家乡盛产的苹果图案的邮票，仿佛也让人沉醉在香甜的气味中，那是夏天阳光和青梅竹马的气息。

另外便是鸠子的回忆和情感部分。她对上代，也就是外祖母的追忆，则是另一种感人至深。由于鸠子特殊的身世，外祖母严厉古板的性格和教育方式，隔了一代人的祖孙俩之间除了偶尔的温情，更多是误解和冲突。作为外祖母兼上代代笔人，一方面是对于下一任雨宫家代笔人的培养责任，比如怎样让小鸠子从小具备写信的基本技能，练一手好字，养成良好的素养和习惯；另一方面是对于如何抚养孙女的困惑，既有从女儿手中“夺走”孙女的罪恶感，也有想靠近却无法触及的距离感，这种矛盾一直在外祖母心中缠绕着，让彼时的少女鸠子愈发窒息，最终选择逃离镰仓，逃离外祖母身边。



在获得短暂自由后，兴许是亲情的磁铁和故土的召唤，鸠子在八年后重返镰仓，决定接手文具店，虽然她对自己说是不舍山茶树被砍掉，其实在鸠子内心中，是否也有对曾经和外祖母一起生活过的祖屋的留恋？没有母亲参与的长大，是让人无法想象的，但鸠子除了学生时代自认为的“阴沉孤僻”，却也最终长成一个善良沉着有才华的女子，能对身边人们的情绪和需求做出敏锐的探测、真挚的回应，这份为他人着想的温柔和同理心，想必与外祖母的悉心教养也密不可分。



养育儿女就如种树，播下一颗种子，每日细心浇水、除虫，既担心它被暴风摧折，又要让它适当接受雨露洗礼，日复一日的等待，才能最终迎来绿荫蔽日、硕果满枝，这个中的艰辛和甜蜜，只有为人父母才能体味。这一点在故事末尾，鸠子看完外祖母写给笔友的信，才仿佛终于能够伸出手，穿越时间触碰到曾伏案写信落泪的外祖母。

亲情之爱永不可替代，哪怕是隐晦的，即使不会说出“我爱你”，但小小的鸠子也一定能在精心准备的一日三餐中，在鹤屋鲜美的鳗鱼饭中，在偶尔允许吃快餐的放纵中，在寿福寺外的漫天樱雨中伏在老人单薄却可靠的后背，慢慢走回家的路上，读出这静默的爱。它不求回报，不求理解，只希求将这个叛逆的小姑娘顺利养大成人，让她在体会人间美好的同时也能用纸笔给他人带来幸福。

“春多食苦，夏多食酸，秋多食辣，冬多食油。”这是上代贴在厨房的标语，是鸠子认为寄托上代灵魂的字。所以在新春试笔中，鸠子写下一模一样的字，却发现字体的灵魂无法复制。上代对她的影响原来如此深刻，不仅在代笔工作中，也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对待文字、生活、待人接物的准则上，鸠子重新认识到上代郑重认真的态度，看似刻板实则蕴含着一股古朴厚重的生命力。热爱生活的人也会珍重自身，尊重善待他人也是对自己的修炼。这难道不是上代留给鸠子最实用的人生哲学吗？

另外，书中很多对古建筑、食物、大海、节日民俗、四时风物的叙述，读来也有种平淡的享受。醇香的京番茶，曲径通幽的镰仓五山古刹，绣球花锦簇的明月院，鹤冈八幡宫的大祓仪式，黄昏海边的烟火，绵软的红豆面包，寿福寺飘落的夜樱，盛夏最后的蝉鸣……不仅是视觉，连五感也随着文字一起打开、交融。这些细腻入微的感受，只有用心去生活的人才能将它们流泻于笔端。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长大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生下我的，是母亲；当我肚子饿时，也曾有人把母乳分给我；而抱着我前去的，除了上代，没有别人。”最后，鸠子趴在守景的背上，完成了她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拼图：外祖母的深爱，朋友的关爱，长辈的疼爱。世界上没有谁是一座孤岛，我们都需要用爱去泅渡。人生是一座桥，当我们匆匆从此岸到彼岸，最轻易错过的永远是最好的风景。

用崭新如初的沃特曼钢笔写完给上代的信，鸠子仿佛轻松了；逝者如斯，绣球花依旧在下一个花期绽放，或许回忆亦然。叛逆少女已然蜕变，沉重的愧疚随着书写释然，无法言说的思念也乘着文字消融进初春的夜。字如其人，用属于自己的字和最亲的人道别，也是对岁月一种郑重其事的镌刻。自然界以四季为年轮，生活亦以四时为刻度。食物可温暖肠胃，文字可疗愈心灵，夏秋冬春又一春，坐看闲庭花开落，这一切都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