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女警扶贫记（十二）

素菊说生

　　说起故事，我们总是与小时候联系在一起，成年后的故事大多与“懂事”有关，似乎道理远远比故事本身重要。农村生活给予我更广更深认识世界的维度，每一寸土地、每一张面孔、每一次磨炼、每一段经历都是我记录和写作的恩宠。然而，人们习惯性地回忆美好的发生和完满的结果，却忽略了磨难的过程。翻开我2017年的工作日志，密密麻麻写满了三本，仅下半年就两本。我盯着它们，每一页都渗着骨子里的倔强，却也刻着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乱爬乱滚、身心俱惫的狼狈与荒凉。回望“与世隔绝”、四个月不回家的过往，我忘记了时光曾教会人成熟与美丽，记忆里充斥着的是被“折磨”后无奈的铭心，它们穿过风雨寒暑一起撞进我的怀里来。

5月收假的第一天，市局抽调局机关副县级以上干部参与佳县乌镇刘家峁村贫困户“一对一”结对子帮扶工作。按照会议安排，我要在全场皆为领导参与的会议室里就精准扶贫业务工作的新政策新要求进行专题培训和讲解。那是我第一次以“老师”的角色坐在这里。这可不比以往上台当主持人，只要礼仪有范、仪表得体，具备一些临场发挥的应变能力便可由着自己的经验和积累就能应对。既定的讲解稿，我一遍又一遍的校对，纸角翻得卷起边儿，首行、尾字所在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仍担心表述有不准确、言辞有不恰当。声音是颤抖的，讲稿被我捏出了汗，尽管我极不情愿让人察觉，但发抖的双手显而易见。头上冒汗，喉咙冒烟，只记得身旁的同事递来一杯水，我一口喝下半杯。至今都不能忆起缓解我紧张的这杯水是哪位领导递来的。细想，曾经几千人的露天广场联欢会主持人的工作我都应对自如，今天怎么了？越谨慎越胆怯？我装模作样重新调整了麦克风高度，趁机偷偷深吸几口气，心里“掐”自己好多遍，再作两次深呼吸，声音才慢慢稳定、顺畅起来。20分钟的发言，竟像穿梭在风雨雷电的机舱内飞行了 2小时。还好，领导们投来肯定的眼神和掌声里我心里开着小窃喜的花儿，还加杂着点小光荣。

5月28日，我设计制作《精准扶贫工作日志》。封皮设计为皮面、警营蓝，正楷烫银字（榆林市公安局扶贫工作日志），右上角加爱心框内嵌“精准扶贫”四字，“警徽”图案正中放，下为“榆林市公安局精准扶贫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印刷”仿宋字体。前26页为贫困村基本情况表、扶贫政策必知必会、驻村工作队工作职责和备忘表。余下182页为横线日志。每一页页边印上小警察图案+“扶贫济困靠大家 警民携手你我他”字样。领导们忙完走访入户，要学习新的扶贫政策，为贫困户脱贫找路子、想法子，还得安排好各自科室的业务工作，案件研判、值班备勤，面面俱到。很多时候，一句话的事，我们得挤对时间。没有分身术，但我们必须把活儿干完、干好，都不容易！

村里的太阳似乎比城市里的大，每寸皮肤都不放过，晒得人又红又疼，眼看召集全体村民的会一天天地多了起来。5月31日，工人们粉刷外墙，晓健书记和秀举拉起了防晒网。平日里，村民嫌占用农耕时间，不愿来开会。现在隔三差五召集开会，我们也头疼：宣传新的政策，五保户、低保户和一般贫困户的公示，包括农业生产资料的登记，发放。其实，我们已经尽可能地减少全员开会的次数，入户走访能捎带的就捎带，电话能通知的就通知。但村民们的心思全在田地间牵着，一年的收入尽在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的四季轮回中，来不得半点怠慢。开一次村民大会确实很困难，我们心里也有怨气：吃住在村，工作在村，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过上好日子，还要面对他们的不理解。怎不说今天还是我女儿的生日呢！再不敢想了，想下去又是眼泪蛋蛋泡在沙壕壕、土堆堆里的事儿了。

6月3日，我负责组建扶贫专项工作微信群。往后的宣传稿件起草、报送、校对，各级党委的通知、通报皆可在群里发送，既直观又省时少力，难怅的是，我们需要不停地瞅着手机，生怕有工作信息漏掉，误事。打那以后，乡、县、市、各级微信工作群越建越多，扶贫人的精力似乎比常人充沛，凌晨一两点发送动态时有发生，提示信息多的时候，我们分不清是哪个群的内容，有时也会转发错，闹出笑话。24小时全天侯领工作任务，再将任务分解注释后，发至“市公安局扶贫工作群”和“扶贫小分队”工作群。驻村工作队是接收任务的最基层工作群。不像派任务单位，通知发送完毕就等着在规定时间内报送汇总算完事。我们要分解任务，执行、完成任务。有时一条任务，也许得几天完成。完成任务后，在报请各级单位和部门审定。我们没有上下班，也不分昼夜，端着碗处理工作是常有的事情。那段时日，我们都像得了幻听症，只要有响动，集体抱着手机看，闹心的很。每个人都是听话懂事的机器人，输入指令，机械做事。单位选派这支专门的工作队，完全脱离原单位工作。年底全局考核，扶贫工作的好坏一票否决，大家头上顶着多重的压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李波设计党建室宣传栏和“学习园地”上墙的事。村里党员得挨个儿通知、组织集体学习，撰写心得体会也得逐个催。只要他们在地里干活儿时，手机响铃是听不见的，即使听见响声，再回过去就没通讯信号了。直到晓健书记为办公室安装了座机，增加了网络信号接收器，这才解决了手机信号连接不畅的困扰，局机关有事找我们可以打座机了。乡间小路，手机信号时有时无，通知村民只能靠两条腿跑。我们整天钻沟溜洼，个个灰头土脸。每天晚饭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昏三葫芦的。（方言：意为摸不着头脑的状态）。

拉了网线后，村民晚饭后就来蹭网。我们教他们写字，听歌，看快手和抖音。村里李桂芳阿姨玩快手很厉害，七十多岁老人健康的生活方式和时尚的娱乐活动，叫人心生佩服。她在快手里唱陕北民歌、扭陕北秧歌，粉丝数都快上万了。渐渐地，村民对我们的态度有了转变。再也不认为我们是上门填表，电话叫开会的“瘟神”了。家里的黄瓜和西红柿一个劲儿地给我们往来送。

6月和7月，是报送月总结、季度总结和半年总结的月份。我要写总结，要整理照片、制作工作相册。除了每日的入户填表，打扫卫生，洗衣做饭要重复外，有时还得跑乡、县、市相关单位争取各种扶贫项目的支持。我们几个好像都“嫁”给了刘家峁村。工作队的每个人每天手上的事情一大堆，“一家五口人”，忙得一踏糊涂。7月6日爱心水窑选址动工。7月8日，乌镇各驻村工作队及村干部在市公安局驻村帮扶地刘家峁进行精准扶贫工作实地参观学习。7月10日，太阳能路灯项目搞定。三天一检查五天一参观，不是考核就是验收，搞得我们头脑发麻，大家看见了彼此眼里的困窘和狼狈。7月12日这天，窑洞实在潮得住不成了，我们几个在院内搭起防晒网，晚上把床搬在院子里住。蚊蝇蛾虫满天飞，我们几个身上起疹子、半夜痒得又抓又挠。有时睡得正香，忽然打雷闪电起风下雨，几个人抱着被子往屋里窜。7月14日，“驻村工作队驻地办公室”和“刘家峁村矛盾纠纷调解委员会”正式挂牌。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就来活儿了，村民刘继胜和刘根旭矛盾纠纷，工作队及时进行了调节处理，村民怒着来、笑着回。下旬进入贫困户房屋改造情况的察看工作。

8月9月不放假周末休息全无。筹备“刘家峁村精准扶贫知识及中省市会议精神知识问答活动”后，9月22日，我第一次学会用手机APP“美篇”记录驻村工作，创新工作总结方式。用时5天、精选100张照片，39次修改而成的《人民公安向前进 精准扶贫在路上》在扶贫工作群里获赞无数，没想到各地同行纷纷转发分享。还被“美篇”APP推荐首页展示。9月底，驻村工作队新修的彩钢房正式投入使用，我们终于摆脱了潮湿的居住环境。乔迁那天，工作队第一任厨师刘延霞大姐特意为我们做了荤汤饸饹庆祝。

一口气写下的这些琐碎，不知道是多少个无眠夜的合集。驻村工作队“一家五口人”连轴转出的“病”刚入10月，便暴露无遗。十月的陕北，树叶由绿发黄，由黄变红。我们无心欣赏美景，冷风掠过的只有枯萎。再接到国庆不放假的通知，还没入冬，想家的心上长满了冰凌花。我发烧昏睡了好几天，身是烫的，心是冻的，疲惫的双眼在一冷一热“碰撞”后，睁开都很费力。宿舍墙上的壁挂式空调怎么多了一个？房间在转，地也在动，黑乎乎的，手脚冰凉，全身酸痛，每个骨缝和关节里都有风在吹，异物在堵。两个暖宝，一个暖脚另一个暖手，盖了两床被子，感觉还像睡在雪地上。那块被我盯出黑窟窿的天花板越来越低了，差一寸就要压到我身体，失重的我无法负载倾斜的彩钢房，每个缝隙都是尘埃，呛得连咳带喘，喉咙又干又痒，不受人控制的咳。是该起床吃药了，我拖着僵硬了的身子，勉强坐起，眼睛盯累了合上，再使劲才能睁开。两只脚在地上胡乱寻着鞋子，左右脚反穿也懒得脱换。突然感觉自己站立困难，刚还硬梆梆的腿这会儿发软直打哆嗦，从宿舍往卫生间走都这么艰难。接了杯水，嘴唇上干卷的皮在杯边刺啦的磨蹭，我撕了一块皮，鲜血就跟着淌出来。

天上的冰雹砸得太狠太认真，彩钢房的顶棚上飞滚乱蹦，马上要砸出坑了。不到中秋节，老天怎么就下冰雹了？我是病得不轻，犯糊涂了！倾盆大雨在闪电的光亮里瓢泼而下，院子里不一会儿“送饭婆婆”排成队，一个接一个。（地面上打起了无数个明明灭灭的水泡泡，像一个个裹足的老婆婆蹬蹬雨地里跑。民间称之为送饭婆婆 ）才缓过神来。隔壁的晓健兄弟在完善台账和报表，那些表格被我们已经反复修改的“面目全非”，好在兄弟受了他女儿的启发，换成了“可擦笔”书写，省了力气。检查结束确认无误后，我们再用钢笔填写归档，事半功倍。我听见他把档案盒搬来搬去，一会又挪挪“大黑板”、像在找东西，一会出门与李波、秀举核对纪实薄，一会儿又听到他们在厨房里下方便面吃，问几包？打几个蛋？要火腿肠不？我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慧姐来电关心我是否仍在发烧，嗓子能否发声；媛姐说等我回榆林带我狂吃冰淇淋、把奶茶喝到吐。晓健和两个兄弟到宿舍来看我，他们很多天没有刮胡须了，连衣服也不愿洗了。我比他们状态更差，脸都好几日没洗，一个女人连桌上摆满的化妆品都不愿看，是有多颓废？他们原本想说说趣事，逗我开心，可外面的雨声夹杂着雷电声，空气里凝结的全是荒凉和无奈。李波说，姐，我快抑郁了。老婆刚生完小孩，我陪不了，现在老爸也病了，回不去，要我这丈夫、儿子做甚了么！？我裹着大被子傻乎乎地应着声。晓健踢了踢桌腿儿，从不发脾气的他，突然冒火了：真没法儿干了，几个月不着家，老婆娃娃都不要我了！苏姐还提醒我刮胡子，刮给谁看了么！？秀举整了整眼镜，因为我看见他眼角的泪，老妈病了，娃娃发烧着了，老婆嫌他假期不回家、不管老人不管娃......我呢？我的家在哪儿呢？老公左胳膊突然动不了，到榆林二院去做CT。女儿在西安，食了杏仁酸奶，夜里呕吐，引发哮喘，老爸喊了邻居帮忙连夜带女儿入院输液治疗。省上组织市际交叉检查，全员必须在岗，意味着我们都不能请假，除了婚丧嫁娶。我没法儿回归成年人该有的平静，思维中理智的成份所余无几。我捂着被子哭，枕巾湿了、嗓子哑了，却像只被驯服了的小狗，守着屋子哪也不敢去。

驻村工作甜少，苦多。起初适应不了的是上厕所洗澡，后来受不了的是蚊蝇蛾蝎，生活起居刚适应，工作上的忙累苦又接踵而来。怎么办？熬！最多的检查、一天有八场，市县乡镇各部门轮番来，白天接待业务口上各级检查团，晚上熬夜加班赶上白天落下的活儿。大伙儿都像受伤的小羊，躲在墙角偷哭。我最多一天做过十五块展版，从早到晚饭粒未进。每块展版筛选定框30张照片并附文字，首尾两块展板再写上500字的前言和后记。这半年，大伙都被“逼”成“妖”活成“精”， 能力、潜力和忍耐力全被挖掘出来了。我们个个似陀螺，鞭子一抽扭得欢实、转得疯快。忍耐力这家伙很变态，与压力成正比。工作这玩意儿，干好遭人嫉，干不好挨人批。工作越完满，人却越孤单。我流着泪，咬着唇，把牙齿嚼碎，吞到肚里。

窗户能吞吗？被单能吞吗？脸盆能吞吗？纪实薄能吞吗？锅碗能吞吗？展版能吞吗？任务能吞吗？房子能吞吗？村子能吞吗？时间能吞吗？我想把眼里的一切全吞到肚里！苦是说不得的，难也是言不成的，说出来的都不是苦，那些不能言的难，吞进肚里，咕咚咕咚在肚里排山倒海时，我真想纵身一跃，从窗户边跳下去，变成一去不复返的壮士。

培训会 2017年，三本工作日志 村民大会一角 村民大会一角 乡镇魏旭烨大姐一早就来指导扶贫台账工作 。 防晒网搭起来了，村民不用在烈日下开会了。 夜里，我们把床搬在院子里睡。床很窄，刚够翻个身。旁边挡着椅子，我担心掉下来。 深夜，又一个美丽的灵魂在窗户上偷窥。 睡到半夜，爬起来，发现队友在加班，我也继续编写结对帮扶专刊。

郭胜利副局长召集市级单位驻佳县片的帮扶单位驻村工作队在开会。

我设计的市局扶贫工作日志。

屋里潮，外面热，小伙伴们都沿着窑洞摆床睡。办公室的灯不敢关，我睡在院子里还是有点害怕。 早上起床，床搬回宿舍，打扫帚尘，新的一天不知道又有多少活儿等着我们。 外出回来，在派出所临时宿舍等食堂午餐，累得睡着了。小伙伴偷拍。 村民刘继胜来工作队报案。 矛盾纠纷处理中。档案盒上立着黑色的东西，是执法记录仪。 刘世津副局长与贫困户商讨帮扶措施。 环食药支队高勤政委看望贫困户。 人民警察训练学校王晓程校长看望贫困户。 刑警支队尹生军副支队长与贫困户核对收入情况。 禁毒支队马景强支队长看望贫困户。 我们在市委党校参加业务培训会。 搬在彩钢房生活条件好了，但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我的下铺堆满了档案，我只能把床品挪到上铺。 暴雨过后的驻村小院。 天气渐渐转凉，夜里加班也担心着暴雨来临。 昨晚又下了一夜雨，就地雨水排不出去，怎么办？ 天气骤冷，挡不住强制隔离戒毒所政委刘志飞看望贫困户的脚步。 警卫处白磊处长到福利院看望贫困户老人。

检查，参观依旧应接不暇。

通往彩钢房的小路又被山土埋了，我们只好自己清理重新维修，幸好贫困户刘如汉等人帮忙，一下午就正常通行。 刘家峁入秋的雨多，路又毁坏了。 下雨，我们都出不去。就守在办公室干活，顶多是走到窗外看雨水顺流而下。一周了，雨是不是也变傻了？ 天晴了，我随手涂鸦，看上去我似乎要“抑郁”了。 实在扛不住了，嗓子不能发声，流鼻血咳嗽呼吸困难，晓健说，姐，赶紧回去看病，有啥事我顶着！ 做CT检查。 急性支气管炎，输液一周。

病好了的前一夜，眼神里却没有了往日疾病初愈的欢喜。我只想做个赖床的孩子。

没办法，第四季度村里事情最多，我裹着军大衣回村了。

深夜，站在楼梯，望着自己长长的影子，一地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