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p> 自別故園幾經秋 (上)</p><p><br></p><p>這一天終於盼到了。闊別四分之一世紀,那如夢似幻、可望不可及的故園,已隨著法航從巴黎到上海航班時間、空間的縮短,而變得難以置信、近在咫尺。畢竟是離別了近二十五載,朝代更替,翻天覆地。</p><p></p><p>一九七一年四月底,時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化學教授的林慰楨博士偕妻劉樹璋、女兒林東寧(Peggy)結束在丹麥哥本哈根奧斯特研究所爲期一年的研究工作後, 在返回加拿大途中,繞道巴黎,從中國駐法國使館取得入境簽證,乘法航飛往上海。 自一九四八年祖父林爾嘉從上海攜眷屬返回臺北後的二十多年中,海峽兩岸家人被斷絶了一切來往、書信聯繫。慰楨此行是海外林家探訪大陸的第一例,也是當時外籍華人學者訪華不多的一例。海峽兩岸對此反應各異,褒貶不一。</p><p></p><p>一九七一年初的大陸,文革還沒有偃旗息鼓、尼克松/基辛格訪華還是醖釀中的秘密、聯合國的席位還沒有更替、九一三林彪事件還要等到下半年。 慰楨動意「回國」非一時情感衝動,更提不上迎合時政、當局。「回國」是他留學出國後的夙願,是他僑居國外幾十年如一日、夢寐以求的期盼。奈何歸心似箭!</p><p><br></p><p>一,慰楨的童年</p><p><br></p><p>慰楨祖上是福建龍溪白石保吉尚村人。遷居到臺灣後,歷經百年幾代人經商、墾殖、鹽務、船運、茶葉而致富。即便板橋林家的財力獨冠全臺,祖父林爾嘉一九四八年自上海攜眷屬返回臺北後,隨他返臺的所有眷屬包括四姨太陳蘭穀、五姨太吳蘭芳、六姨太王冬曦,以及三子鼎禮、四子崇智、五子履信、七子志寬和五女紅芙等在臺北中山區戶政事務所戶籍登記簿上無一例外地填寫籍貫爲福建龍溪。</p><p></p><p>慰楨的父親,林鼎禮,祖父林爾嘉第三個兒子,是林家棄臺內渡後(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一日)第一個出生在廈門鼓浪嶼鹿礁路林氏府內的家族成員。自此,祖父林爾嘉三個弟弟:祖壽、柏壽、松壽;四個兒子:崇智、履信、克恭、志寬;五個女兒:紅蕖 、紅菱、紅薌、紅荇、紅芙;十三個孫子、包括慰楨(一九一五年二月十五日)在內;十五個孫女幾乎全部在這裡出生、長大成人。</p><p></p><p>慰楨的童年是在鼓浪嶼鹿礁路林氏府內度過的。父母親在他六歲那年帶陪六叔克恭、七叔志寬赴英(一九二二年)入英國劍橋大學經濟系學習,一去就是四年。家裡除了留有四歲的弟弟慰梓(一九一七年)、三歲的妹妹若琬(一九一九年),府內不乏和他年齡相仿的伙伴:比他年長一歲的堂哥林桐、堂姐若瑢、三祖母高瑞珠的外甥女阿咪丫(一九一四年)、和自己同齡(但小月份的)五姑紅芙、小自己一歲的五祖母吳蘭芳領養的女兒小畹(一九一六年)、和妹妹若琬同齡的堂弟林櫻以及在林氏府內居住的親戚、傭人的孩子。</p> <p>内有紅芙、林桐、若瑢、慰梓、慰楨(前排右邊站立者)(一九二零年)</p> <p>家中聘有英國人Mrs Barr 教授英語,師爺沈琇瑩教授古文。每天的課程、作業完成後,孩子們便在府內前後兩個花園裡追逐、嬉戲、玩跟(follow me)遊戲。偷摘三祖母高瑞珠所喜愛的含笑花,在花草覆蓋的紫藤簃、桂齋、玉蘭室、荔亭之間的迴廊曲榭中穿梭奔跑、捉迷藏,在後花園打克難式棒球、踢足球。晚飯前子孫們排隊依次到祖父母面前用閩南話 「阿公吃飽、阿嬤吃飽」請安。 飯後孩子們常常到門房、轎班處聽大人講夜間巡更時的鬼故事。慰楨還記得面兇心善、風趣幽默的門房「印度阿三」。他滿臉鬍鬚、終年打著赤腳總是面對牆角端莊念經。睡的是由四根木足立腳、繩索編製而成的床,獨出心裁、別具一格。「每年正月十五元宵,林爾嘉包下鼓浪嶼的兩條龍燈,移開所有花盆,就在府內大耍龍燈,稱弄龍。同時,買了兩大竹籠鞭炮,讓轎班迎龍燃放,何其熱鬧開心的景象」。 府內弄龍的景象誘發了童年慰楨用繩、紙、棍黏連自做紙龍燈的探試。也是他日後對物質、化學多面晶體結構感性認識的初探。</p><p></p><p><br></p> <p>鼓浪嶼島上另一個記憶猶新的玩處便是離府內不遠,但需沿著深宅大院夾峙的小巷往西南走一段路的港仔後菽莊花園。在那裡游玩別有一番情趣。慰楨還記得在港仔後海灘石叢間,翻石撿海螺,再用針挑肉,洗凈後燒來吃別有風味。在沙灘上、四十四石橋上追逐、鑽猴洞、十二洞天捉迷藏、隱龜橋下戲水游泳。游泳後需要沖洗,便到亦愛吾廬附近的水井,取水沖澡。 亦愛吾廬一九一五年落成,祖父林爾嘉以陶淵明「衆鳥欣有托, 吾亦愛吾廬」爲典而命名,自比陶淵明,並在廬前種許多菊花,用竹籬圍起來,與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一樣意境。慰楨一九一五年二月十五日出生鼓浪嶼,祖父逐將此廬贈給了他。</p><p></p><p>雖然幼年時父母赴英留學不在身邊,慰楨和弟、妹一直有各自的阿媽照看。吃飯時阿媽們依次站在自己所看護的孩子後面。飯菜一上桌,阿媽們就一擁而上,你一筷子、她一勺子、爭先恐後地爲各自看護的孩子們搶菜、添飯。平日的生活包括穿衣、洗澡、晾曬、打掃、洗涮、衣食住行,一切都由各自的阿媽料理。難怪府內長大的孩子們中有的對阿媽的感情要比對自己父母感情還深。慰楨就是其中一例。他還記得每晚關燈睡覺前,他的阿媽無一例外地將一顆糖果放進他的嘴裡。覺是睡得香甜,但日後長大成人後才知道爲什麽牙齒會如此敗壞。阿媽比母,幼年的慰楨爲了討好阿媽,把家人送給他的一塊研墨的硯臺説成是師爺對他功課的獎勵,阿媽聽後樂得幾天合不上嘴。後來旅居國外期間聽到阿媽過世的消息,慰楨比聽到自己母親過世還傷心,暗自流淚。</p><p></p><p><br></p> <p>慰楨在鼓浪嶼島上的英華書院(Anglo-Chinese College)讀的中學。英華書院位於鼓浪嶼的筆架山麓,毗鄰紅頂八卦樓。 校園環境優美,綠樹成蔭,是讀書的好地方。英華書院英才輩出,從這裡培養出著名的生物化學家、中国科学院上海生化研究所所長王應睞(也是林家親戚),包括黃禎祥、顧懋祥、卓仁禧、洪伯潛等七位院士,以及數以百計的專家學者。</p> <p>英華書院全景</p> <p>英華書院爲英國倫敦公會與英國長老公會合辦,又稱「中西學堂」。上午授英文、歷史,課本皆從英國購買,教師大都爲英國人,一律用英語講授。下午教漢文,漢文採用四書、古文、唐詩等爲課本。慰楨晚年還記得英華書院教授古代歐洲歷史老師安得森(Mr.Anderson)的名字。這位洋教師因個頭矮,學生私下裡叫他「Ang the shortie」或者矮仔洪。那時足球在英國中學裡風靡一時,球技廣泛普及,經常有巡回隊前來鼓浪嶼與英華書院學生進行友誼比賽。一來二去,英華足球技藝迅速提高,「馳騁福建全省,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技高一籌,所向無敵」。由此足球變成慰楨的業餘愛好、守球門是他的特長。</p><p><br></p><p>2, 慰楨的少年</p><p><br></p><p>慰楨自小喜歡集郵、畫畫、聽音樂,對美術頗有天分。中學期間,正值年輕有為、多才多藝的六叔克恭從歐洲留學後,一九三零年十月帶著法籍瑞士太太海蒂回到廈門府內。早年六叔克恭,隨三哥鼎禮、七弟志寬一起留學英國劍橋大學。克恭從劍橋大學畢業,獲得法學士學位;同年進入倫敦大學斯雷德美術學院深造,他經常到巴黎參觀畫展,也開始從事美術創作,是首位以水彩畫入選英國皇家美術學會展的中國人。一九二七年,克恭來到創立於一八六零年的巴黎裘裡安美術專科學校,該校嚴格遵循學院派傳統,許多著名畫家都畢業於或任教於此。一九二八年,克恭陪同父親客居瑞士日內瓦,他便到日內瓦美術學院進修,至一九三零年夏完成學業,獲美術碩士學位。一九二九年六月,克恭與法籍瑞士鋼琴家海蒂小姐結婚。次年十月,他帶著夫人及未滿周歲的兒子返回鼓浪嶼,婉拒了林風眠主持的國立杭州藝專和楊仲子主持的國立北平藝專的聘請,一直蟄居於菽莊花園,作畫、練琴、種花、集郵,於十五年間(一九三一至一九四六)創作數量達千件之多。克恭回廈門後,創立「廈門藝術協會」,並在鼓浪嶼開闢畫室、畫廊。他的小提琴也頗有造詣,經常邀請中外藝術名流舉行美術展覽和獨唱音樂會。克恭的油畫水平極高,曾任廈門美術專科學校校長。</p><p>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裡,音樂、美術對少年慰楨的影響和吸引力可想而知。 一九三零年中學畢業時,從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植物系畢業的四叔崇智回國後受聘於鼓浪嶼慈勤女中任校長,從英國劍橋大學經濟系畢業的父親鼎禮回國後受聘於廈門同文書院院長。 早在劍橋大學學習期間,鼎禮就收到大哥景仁的那首關於現實與理想的哲理詩: <治生巵言四首寄倫敦銘三弟>「嘔心無富兒,食肉寡雅骨。二者不相兼,亘古即秦越。質之歐美史,東西若合轍」。 鼎禮則認爲現實與理想既然難以兼顧,就當從現實出發,揚棄依賴,學會自己養生之計。知子莫如父。鼎禮看到少年慰楨中學畢業後,為今後學業取向猶豫不定時,及時提醒他愛好和生活,缺一不可。在兩者難以兼顧時,應首先考慮到今後靠什麽生活。</p><p><br></p><p>父親的提示,使慰楨安下心入學廈門大學預科(高中)二年。從那時起,上學就得從鼓浪嶼坐搖船到對岸的廈門。因為經常幫忙船工換手搖櫓,慰楨很快學會自己搖船過海。高中期間,慰楨各門課程成績優異,特別對數理化産生濃厚的興趣。高中二年後便考入廈大化學系,直到一九三三年。那年父親應聘任中南銀行常務董事,全家搬往上海,定居上海法租界愚園路漁光村公寓。自此慰楨由廈大轉學位於南京的金陵大學化學系。</p><p>三,金陵大學化學系(一九三三至一九三九年)</p><p><br></p><p>在金陵大學化學系,慰楨師從前不久從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化學系獲博士學位回國任金陵大學教授的戴安邦先生。戴安邦教授治學嚴謹、有扎實的化學理論功底和精湛的實驗技術。他的博士論文一經在美國化學會雜誌發表,就受到學術界的矚目,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托馬斯著《膠體化學》和一九五六年出版的拜勒主編的《配位化合物化學》中均直接引用這篇博士論文的研究結果。在繁重的教學工作之餘,戴先生全力投入成立中國化學組織和出版化學刊物的工作。一九三二年八月中國化學會在南京成立,戴安邦是發起人之一。一九三四年一月,中國化學會《化學》雜誌( 《化學通報》前身)創刊,戴安邦任總編輯兼總經理。他在創刊號中撰文呼吁:「吾國之貧弱已臻極點。富國之策,雖不止一端,要在開闢天然富源,促進生産建設,發達國防工業,而待舉百端,皆須化學家之努力」。</p><p><br></p><p>戴先生就是本著這種精神在每天教學、科研中身體力行的。作為戴先生的本科學生,慰楨耳聞目染,被先生嚴謹治學、科學救國的精神所感染、激勵。他默默地發奮圖強,有時經常獨自一人埋頭在圖書館、實驗室。戴先生很看重慰楨勤學、思考的氣質。慰楨的學業不僅成績優異,他對化學專業,特別是理論化學有了更深層的認識和興趣。學習之餘,慰楨並沒有完全撇棄他對足球、音樂、美術的愛好。金陵大學足球場上,留有他做守門員的身影;宿舍內偶爾傳出他獨奏小提琴的旋律;早期金陵大學校報登載過他獨出心裁的漫畫。金陵大學的生活給他留下了美好的記憶。晚間宿舍窗外總是有人挑著載有滾燙牛肉麺的擔子叫買,吃上一碗牛肉麺後賽過活神仙的感覺,一直記憶猶新。一九三六年慰楨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獲金陵理學學士學位。並於同年留校擔任化學系助教。</p><p>慰楨在金陵留校擔任助教的第二年,國內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七七事變」(又稱「盧溝橋事變」)。一九零一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後,依《辛丑條約》約定,日本開始在華北駐軍。清廷被推翻後,駐華日軍由「清國駐屯軍」改名「中國駐屯軍」,駐地就在盧溝橋所在宛平城外。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在中國東北建立了「滿洲國」。日軍佔領東北後,繼續向南滲透,企圖策動「華北自治」。從一九三六年五月起,日本陸續增兵華北,並於六月和九月製造了兩次「豐臺事件」逼迫國軍第二十九軍撤離豐臺。日本華北駐屯軍佔領豐臺後,已經控制了北平的北、東、南三面,盧溝橋成為北平對外的唯一通道。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日本的中國駐屯軍一部在北平附近宛平縣軍事演習。日軍聲稱一名士兵「失蹤」,要求進入宛平城搜查,遭守城之國軍第二十九軍拒絕。日本軍隊遂向中國守軍開槍射擊,並進攻盧溝橋。翌日清晨五時許,日軍炮轟宛平城。國軍第二十九軍奮起抵抗。</p><p><br></p><p>繼「七七事變」以後,日本侵華戰火迅速蔓延江南,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又稱「八一三事變」),日軍投入二十八萬人的兵力,動用軍艦(三十餘艘)、飛機(五百餘架)、坦克(三百餘輛)展開了歷時三個月的淞滬會戰。南京前線戰事吃緊,金陵大學決定西遷成都。金陵理學院趕緊將重要圖書、儀器裝箱僱傭「宏通」輪裝載,在日本飛機不斷轟炸威脅下,不少金陵師生及眷屬匆匆擠上貨輪,開往漢口,後西至宜昌。</p><p><br></p><p>在宜昌,理學院的圖書、儀器改用四艘大木船裝運至重慶。宜昌到重慶水路長達六百四十九公里,其中要經過長江三峽綿延二百零四公里水路,三峽兩岸時有土匪出沒搶劫,為保護圖書、儀器起見,理學院商得兵工署協助,借用該署運兵工器材入川名義運送,並請派八名武裝士兵護送,每船分駐二名,同時指派包括慰楨在內的四名理學院年輕助教隨船押送。船離開宜昌進入西陵峽後,河谷漸窄,江流湍急,逆水行舟,單靠風力難以前進,需用輔以人力或全用人力拉縴上行。拉縴的人力夫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每人的肩膀被繩索勒出血跡斑斑的傷痕,看了令人心酸。吃的卻是發霉的飯菜。船接近重慶時遭遇到空襲重慶後返航的日本飛機向貨船掃射。雖然有驚無險,卻刻骨銘心。二十八天中,不知經歷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最後終於到達重慶。</p><p><br></p><p>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國軍在淞滬抗戰中失利,南京陷入危機,國民黨政府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日起遷往重慶作為戰時首都。自此日機空襲重慶市區迅速升級,轟炸愈來愈猛烈。南京於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淪陷後,日軍在南京及附近地區進行長達四十多天的大規模屠殺,死亡人數超過三十萬。一九三八年五月十日,日本侵佔廈門,以軍艦重炮及飛機輪流轟炸,百姓流亡失所。日軍在廈門五通登陸後,大肆屠殺村民,廈門海灘上曾挖掘出一個當年日軍屠殺百姓的萬人坑,里面是纍纍白骨,令人觸目驚心。慰楨父親曾任院長的廈門同文書院,廈門淪陷後,暫移鼓浪嶼,不久被迫停辦。但同文書院原址被日艦重炮及飛機轟炸破壞,「巍峨黌舍,已成一片荒地,斷瓦殘牆,不堪寓目」。廈門淪陷後,享有「公共租界」保護的鼓浪嶼也不得倖免。四叔崇智回國後曾受聘任校長的鼓浪嶼慈勤女中,淪陷後被迫停辦。英華書院歸還長老會辦理,復升英國旗。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軍佔領鼓浪嶼,接管英華書院,改名為偽「廈門第二中學」。</p><p><br></p><p>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發生後,除鼓浪屿府內傭人許光輝、看護菽莊花園的花匠梁安外,祖父林爾嘉辭退所有員工,仅留下三姨太高瑞珠看護府内、菽莊花園,隨後帶著四姨太陳蘭穀離開了廈門旅居香港。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大部分住在廈門的家人除了三祖母高瑞珠外陸續遷移到上海法租界避難。這也是林本源家族訓眉記家人第二次被迫離鄉背井、寄居異地。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年)甲午戰爭事起,清廷戰敗。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年)清日簽訂馬關條約後,臺灣正式由清廷割讓給日本。當年年僅兩歲的大伯景仁,隨父親林爾嘉離臺赴廈寄居,國破家亡、割臺喪家之痛,幾十年間(四十七年之久),景仁何嘗一日忘懷? 日後他在詩中憤慨激昂地抒發心中的鬱悶:</p><p><br></p><p>中原門戶扼甌閩,棋佈星羅萬里津;</p><p>輕棄東南天塹險,無謀豎子爾何人。 </p><p></p><p>臺灣、澎湖列島地扼甌閩,控東南,是中原的門戶、天塹,竟被「無謀豎子」撇去,景仁為之憂心、憤慨。在另一詩中他激情滿懷地寫道:</p><p><br></p><p>忍將家世話臺灣,一劍風塵歲月艱。</p><p>不及逋仙舊梅鶴,千秋安穩佔孤山。 </p><p><br></p><p>「一劍風塵歲月艱」道出割臺後背井離鄉、漂泊不安的艱辛生活。在 <過板橋故宅示五弟履信> 中景仁憤然冩道:</p><p><br></p><p>故宮才作銅駝詠,遺宅旋悲竹馬居。</p><p>仲蔚蓬蒿真若此,元超磐石感如何。</p><p>洛中興廢關園囿,江左煙塵換里閭。</p><p>惆悵烏衣諸子弟,一篇述德願猶虛。</p><p></p><p>另一篇 <東寧雜詠>:</p><p><br></p><p>廢瓦頹垣悵暮郊,幾時吹破杜陵茅。</p><p>飄搖風雨鴞聲惡,瘏口曉音何處巢。 </p><p><br></p><p>景仁在詩中註解:「余家內渡後,板橋舊宅日就傾圮, 鐘彞花木掠毀殆盡,可痛也」。日據臺後,佔領了林家的大嵙崁、宜蘭、桃園、大稻埕等四個地方的土地及房舍。林家留在臺灣的大批產業在戰爭中被日軍蠶食鯨吞。國土易主、朝代傾覆、家族離散、故居夷爲「廢瓦頹垣」,景仁返臺觀光時目睹此情此景能不痛心疾首?</p><p><br></p><p>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祖父林爾嘉正在廬山「識廬」避暑,立即提筆賦詩〈七月七日倭寇侵犯蘆溝橋感賦〉:「年年未消夏,匡廬無所營;雖居在空谷,時聞風鶴聲;人心不厭亂,蠻觸蝸角爭;內訌倖既弭,外寇何縱橫!臥薪日已久,民苦不聊生;背城拼一戰,不為城下盟!匹夫知有責,舉國欲皆兵!愧我桑榆景,未能事遠征!時不容高臥,安得效淵明!寄語壺天客,在山泉水清;黃龍待痛飲,嘯侶歌太平」。體現了他熱愛祖國的情懷,不僅主張堅決抵禦日寇的侵略,而且滿懷抗戰必勝的信念,期待著「黃龍待痛飲,嘯侶歌太平」这一天的到来。</p><p><br></p><p>四,考取中英庚款與第一次出國(一九三九至一九四零年)</p><p><br></p><p>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被外國列強肢解、軍閥割據、奄奄一息的中國,再一次被日軍擄掠蹂躪。戰亂時飢民倒斃街頭、難民流離失所的景象比比皆是、觸目驚心。年僅二十二歲的慰楨,面對滿目蒼夷、千瘡百孔、山河破碎的祖國,痛心疾首、義憤填膺。一介書生,難道衹是「抵抗無策,弱筆三寸,衹洩一腔憤恨而已」? 戴先生一九三四年一月,在中國化學會《化學》雜誌創刊號中曾撰文呼吁:「吾國之貧弱已臻極點。富國之策,雖不止一端,要在開闢天然富源,促進生産建設,發達國防工業,而待舉百端,皆須化學家之努力」。慰楨意識到在國難當頭的危難時刻,作為一名化學家的份量和責任:國家興亡,「匹夫知有責!」他暗下決心,走科學救國之路。助教工作之餘,別人消遣休息,他卻抓緊每分每秒、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復習迎考中英庚款獎學金的試題。「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後,在全國各大名校六百餘名庚款奬學金參考者中,慰楨力戰群雄,成為獲取一九三九年第七屆中英庚款獎學金二十四名佼佼者之一。同年暮春,慰楨和金陵女大生化系畢業生劉樹璋小姐訂婚。</p> <p>不巧八月底歐戰爆發,所有赴英客輪充作軍用,留學計劃被迫延期。當時,由於許多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和英國著名教授為避戰亂移居北美,加拿大又屬英聯邦國家,於是這一批留學生便被改派赴加學習。</p><p>和慰楨同期考取第七屆中英庚款留學生錢偉長回憶:「讓我們改去加拿大留學,說是中英庚款的負責人在上海英租界等你們。船到了,那是俄國皇后五號。早上8點上船了,中英庚款的負責人就把護照發給我們。他倒是好意,説你們過日本的時候啊,息船3天,沒事,可以到橫濱去玩玩。一看簽證,我們就火了,日本佔領我國領土,我們受了那麽多苦,還簽證跑那裡幹什麽?當場有留學生就把護照扔進黃浦江裡了,二十二人全下船了。結果負責中英庚款的那位英國人自己承認錯了。他説我們不懂得你們中國人的愛國心,你們先回去再説」。</p> <p>一九四零年三月,慰楨與劉樹璋小姐在重慶結婚。</p> <p>八月庚款基金會第三次將第七屆中英庚款留學生們召集於上海,慰楨將妻子帶到上海家中,安頓好後,與其他庚款留學生們一起乘「俄國皇后號」郵輪橫跨太平洋抵達溫哥華。臨別時第七屆全體庚款留學生 - 風華正茂的一代英才 - 在海上留影:</p> <p>力學專業衹招一名,但相片中的錢偉長、郭永懷、林家翹三人以五門課超過三百五十分的相同分數破格同時被錄取(林家翹列算學錄取名單中)。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三人都選擇了應用數學系。在英國皇家學會會員辛祺(J.L.Sygne)教授指導下,錢偉長主修彈性力學,郭永懷和林家翹則專攻流體力學。錢偉長取得博士學位後回國,應聘為清華大學機械系教授,兼北京大學、燕京大學教授。後成為蜚聲中外的力學科學家,被人稱為中國近代「力學之父」,「應用數學之父」。郭永懷回國後與錢學森一起工作,任中國科學院剛組建的力學研究所副所長,和錢學森、鄧稼先等一起投身於中國原子彈、氫彈和導彈的理論探索和研製工作,成為著名力學家、應用數學家、空氣動力學家,近代力學事業的奠基人之一。林家翹後成為國際公認的力學和應用數學權威、天體物理學家。</p><p><br></p><p>相片中站在慰楨右後邊的韓德培在多倫多大學獲得法學碩士學位後,即轉往美國哈佛大學法學院繼續從事法學研究。留學期間,韓德培曾致函中英庚款董事會對一些留學生僅為取得學位而不認真讀書的做法提出過批評。他認為「衹要認認真真地在有名學者的指導下進行研究,取得很好的成績,比寫一篇不痛不癢並無真正價值的學位論文更有意義」。多年後成為中國知名法學家、國際私法一代宗師的韓德培那時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到站在他身前的林慰楨此時此刻正在思考什麽、什麽是對他來講真正有價值的學位。</p><p><br></p><p>中英庚款獎學金每門學科每年衹錄取一名留學生。錢偉長、郭永懷、林家翹三人以相同分數破格同時被錄取攻讀應用數學和力學。化學學科也衹有一個名額,但汪盛年和林慰楨兩人都考得出色也被破格同時錄取。所以他兩個攻讀的專業無疑應當是化學了。郵輪抵達溫哥華後留學生們轉乘火車東行。火車行至安大略省多倫多市,大部分人下車前往多倫多大學就讀(Toronto University),慰楨和少數幾位繼續北行轉往魁北克省蒙特利爾市,進入麥克基爾大學學習(McGill University)。</p><p><br></p><p>與慰楨同往麥克基爾大學就讀的有清華大學高材生傅承義,日後成為享譽世界的地球物理學家、中國固體地球物理科學的主要奠基人和開拓者。還有與慰楨同時錄取物理化學專業的汪盛年。汪盛年專攻化學反應動力學。一九四二年獲麥克基爾大學博士學位後,轉至加州理工學院化學實驗室從事X射線與晶體構造的研究工作,曾與當時同在該院從事博士後研究的盧嘉錫合撰專題論文。 可惜於一九四七年六月十九日在瀋陽英年早逝。</p><p><br></p><p>五,加拿大麥克基爾大學攻讀化學博士(一九四零至一九四二年)</p><p><br></p><p>誰也沒有料想到,第七屆中英庚款奬學金化學專業得主林慰楨在麥克基爾大學所選的博士專業名義上是化學,而實際是礦冶工程(Mining and Metallurgical Engineering)。誰也不會猜想到此時此刻對林慰楨「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並不是「學位」而是盡快地掌握如何從含鋁質高的礦石中提煉鋁、如何將鋁轉化成用於製造飛機的那種質輕而堅固的鋁合金(duralumin)。</p><p><br></p><p>抗戰爆發時,國府空軍號稱有五百架飛機,其中三百架是從國外購買各型較老舊的美國與意大利拼裝二手雜牌戰機,能起飛的還不到一百架。日軍則擁有自行生產的先進戰機三千架,僅上海一地即有四百架。日軍的空軍不但數量多,而其飛機性能、裝備訓練均佔絕對優勢。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日寇立即以海陸空三軍,展開對上海大規模攻擊作戰(淞滬會戰)。日軍在開戰之初,就以優勢的航空兵力搶奪制空權。淞滬會戰的第二天,即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日寇木更津空軍聯隊的十八架轟炸機自臺灣新竹基地起飛執行轟炸杭州任務,日寇機群越海竄入筧橋上空,中國空軍第四大隊大隊長高志航率領二十七架戰鬥機升空攔截,擊落六架敵機。雖然中國空軍取得了第一次空戰的勝利,但隨著戰局的深入、延長,兩國空軍兵力比例懸殊更加明顯、形勢日益惡化。沒有多久,可參戰的中國飛機大大減員、數量愈來愈少。因不能自行生產、斷了補給,最終寡不敵眾、坐守待斃。以至到後來,日軍轟炸機可長驅直入中國,在空中毫無攔阻,隨意轟炸內地任何鄉村、城市。</p><p><br></p><p>日寇轟炸機每天在中國的領空上耀武揚威、橫沖直闖、為所欲為、狂轟濫炸、塗炭生靈,特別是自國民黨政府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日起遷往重慶為戰時陪都,日機頻繁空襲重慶市區的暴行,慘不忍睹、刻骨銘心。義憤填膺的慰楨何嘗一日忘懷? 他暗下決心,走科學救國之路。自此便夜以繼日地復習迎考中英庚款獎學金,他決意不惜一切代價,把西方從礦石中提煉鋁、轉化成鋁合金的最先進的理論、技術和程序學到手,用鋁合金製造出自己的戰鬥機,來扭轉抗戰因沒有制空權而造成的被動戰局。慰楨簡單而又真誠報國的設想得到了當時還是金大女友、後來成為妻子的劉樹璋小姐的熱情、鼎力支持,兩人一直保守這個秘密直到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底劉樹璋離滬赴加陪慰楨一起就讀麥克基爾大學。在上海臨行時,祖父林爾嘉特爲次孫媳婦劉樹璋赴加陪讀餞行送別,作詩一首。他寫道:「次孫慰楨暮春授室後,即奉派出洋研究科學,近日(庚辰十二月二十五日)新婦亦將赴歐求學,爰作羹湯,藉此敘別,詩以誌之」:</p><p><br></p><p>話別消寒共舉觴, 負薪負笈費商量;</p><p>羹湯尚未諳姑性,書劍翻教整客裝;</p><p>無待斷機方勗學,但期衣錦早還鄉;</p><p>酒闌濡筆梅花染,恍惚如聞一瓣香。</p><p><br></p><p>慰楨在麥克基爾大學攻讀化學博士期間盡量選修大量礦冶工程課程,然後用他所擅長的化學理論去分解、探索、研究礦冶工程中的難題。短短兩年內,他和劉樹璋在麥克基爾大學分別完成各自研究生課程和論文,並於一九四二年春以優異的成績分別獲得化學博士、生物化學碩士學位。慰楨的博士論文是在麥克基爾大學化學系曼尼教授(Prof J. H. Mennie)和礦冶工程系麥克文教授(Prof J. U. MacEwan)的指導下完成的。在博士論文感謝辭中,慰楨這樣寫道:</p><p><br></p><p>作者真誠地感謝礦冶工程系麥克文教授(J. U. MacEwan)對此論文的定向所提出的問題和建議;感謝化學系曼尼教授(J. H. Mennie)對此論文有益的批評和建議。特別感謝礦冶工程系為此論文提供電解實驗室和一定的設備和儀器。</p><p><br></p><p>畢業後慰楨在位於魁北克省沃丹的(加拿大)國防工業公司(Defense Industries Ltd in Verdun, Quebec)短期實習後,和妻子劉樹璋雙雙趕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繼續博士後研究、生物化學研究。慰楨的博士後是在當時著名的電子化學教授芬克(Prof. Fink)指導下進行的。一九四三年慰楨應聘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瑞町城的合金鈹提煉公司(Beryllium Corporation in Reading, PA)開發建立了一個嶄新的試驗工廠。一九四四年上半年慰楨又申請到美國俄亥俄州克利夫蘭石墨青銅提煉公司(Cleveland Graphite Bronze in Ohio)工作。</p> <p>一九四四年下半年慰楨加入加拿大安大略省金斯敦的加拿大鋁業實驗有限公司(Aluminium Laboratories Limited in Kingston, Ontario)。一九四五年四月份應聘前往美國肯塔基州路易斯維爾的雷諾茲鋁業有限公司工作(Reynolds Aluminum Limited in Louisvelle,Kentucky)。不久慰楨受聘於駐紐約的中國國家資源委員會(National Resources Commission of China in New York)。 </p> <p>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臺灣光復回歸祖國。「黃龍待痛飲,嘯侶歌太平」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看到瀛東復版圖,年過稀古老狂夫。故人來道故鄉事,無恙河山風景殊」。七十高龄的祖父林爾嘉以詩作表達自己內心的激動。是歲重陽, 林爾嘉登上當時號稱「遠東第一高樓」――上海國際飯店之第二十一層樓, 欣然而作 <乙酉 (一九四五年) 重陽登春申江上二十一層樓酒家感賦> 云:「老來倍愛重陽節, 就菊今情似昔不? 有酒有詩高雅會,無風無雨太平秋。暮年歷劫人尤瘦, 一字題糕句已酬。還我河山償我願, 登臨更上幾層樓」。一九四六年元旦,林爾嘉手書楹联:「四塞河山歸版籍,中原父老望旌旗。」抒發漫卷詩書喜欲狂的心情。一九四六年,林爾嘉自上海执眷属「策杖還鄉」,返回臺北板橋故居後,往來於臺北、廈門、上海間。 </p><p><br></p><p>六,第一次回國(一九四六至一九四九年)</p> <p>遠在大洋彼岸的慰楨和妻子劉樹璋立即買了船票,時值加州本洛蒙德港碼頭工人罷工(Ben Lomond,CA),等候了兩個多月後於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九日啟航回國。於年底抵達上海。與在上海法租界居住離別近六年的父母弟妹重逢。在寫給加拿大麥克基爾大學礦冶工程同學、好友羅素·霍頓(Mr Russell Holden)和夫人瑪格麗特(Margaret)的信中得知,船行至夏威夷時並沒有預期靠岸停留。 航船旅途中遇到暴雨、驚濤駭浪,所以推遲一天後到達目的地。</p> <p>一九四六年底慰楨/樹璋獲博士/碩士後首次回國與家人團聚上海</p> <p>呈現在慰楨面前戰後的中國,比起六年前他離開的時候,顯得更加支離破碎、千瘡百孔、滿目蒼夷。面對祖國百廢待興的境況,為掌握提煉鋁、將鋁轉化成用於製造飛機的鋁合金而嘔心瀝血、花費了整整六年時間的慰楨,回國後發現很難找到施展他夢寐以求的「本領」的地方,大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窘迫感。那時國內僅有一家撫順鋁廠,偽滿時期稱為「日本輕金屬株式會社撫順製鋁所」(簡稱日輕)。「日輕」一九三七年六月建廠,一九三八年十月投産,採用2.4萬安培自焙陽極鋁電解槽(簡稱自焙槽)八十台,設計規模四千噸/年。一九三九年又建二十台,規模達到五千噸/年。一九四一年又擴建一百台,使系列産能達到一萬噸/年。</p><p></p><p>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後,蘇聯軍隊乘勢接管。一九四六年五月,蘇聯軍隊撤離撫順之前下令將絕大部分有用的設備拆走、搬離、運回蘇聯,沒給中華民國留下任何有用的機器和設備,鋁廠成為一片有名無實的廢墟。 </p><p><br></p><p>抗戰後唯一倖存下來的一家鋁廠在臺灣高雄。臺灣高雄鋁廠前身為「日本鋁株式會社高雄工場」建於一九三六年,是日本侵華時與東北撫順鋁廠同期所建。但高雄鋁廠規模要比撫順鋁廠大很多,是當時高雄規模最大的工廠,顛峰時期總員工人數近四千人。最高年產量曾達鋁錠一萬二千噸,當時全廠所用電力為六萬千瓦,相當於全臺灣發電量的三分之一。該廠所生產鋁錠曾用於軍用機骨架,曾經是全球僅次於德國的第二大鋁廠,供應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生產戰鬥機的原料。</p><p>回國後沒幾天,慰楨就被聘為高雄鋁廠工程師協助鋪建陽極氧化和鋁著色工藝程序生産線。一月四日他寫信給好友羅素請求他幫忙收集有關此程序的書籍、資料。信中還提到回國後他和妻子劉樹璋都着涼感冒,正在恢復中。計劃一月七日到南京中國國家資源委員會述職後探望樹璋在南京的父母、家人。準備二個星期後回上海,然後前往臺灣:</p> <p>回國後一個多月,慰楨和妻子劉樹璋便再一次告辭家人,前往臺灣高雄鋁廠。剛剛踏上祖輩們歷經百年幾代人經商、墾殖、鹽務、船運、茶葉而致富的第二故鄉沒幾天,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臺灣當地居民發動了震驚中外的「二二八事件」。事件的來龍去脈,事發五十年後,在臺北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紀念碑的碑文是這樣記述的:</p><p><br></p><p>「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投降,消息傳來,萬民歡騰,慶倖脫離不公不義之殖民統治。詎料臺灣行政長官陳儀,肩負接收治臺重任,卻不諳民情,施政偏頗,歧視臺民,加以官紀敗壞,產銷失調,物價飛漲,失業嚴重,民眾不滿情緒瀕於沸點。</p><p><br></p><p>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專賣局人員於臺北市延平北路查緝私菸,打傷女販,誤殺路人,激起民憤。次日,臺北群眾遊行示威,前往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請求懲兇,不意竟遭槍擊,死傷數人,由是點燃全面抗爭怒火。為解決爭端與消除積怨,各地士紳組成事件處理委員會,居中協調,並提出政治改革要求。</p><p><br></p><p>不料陳儀顢頇剛愎,一面協商,一面以士紳為奸匪叛徒,逕向南京請兵。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聞報,即派兵來臺。三月八日,二十一師在師長劉雨卿指揮下登陸基隆,十日,全臺戒嚴。警備總司令部參謀總長柯遠芬、基隆要塞司令史宏熹、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緝及憲兵團長張慕陶等人,在鎮壓清鄉時,株連無辜,數月之間,死傷、失蹤者數以萬計,其中以基隆、臺北、嘉義、高雄最為慘重,事稱二二八事件。</p><p><br></p><p>斯後近半世紀,臺灣長期戒嚴,朝野噤若寒蟬,莫敢觸及此一禁忌。然冤屈鬱積,終須宣洩,省籍猜忌與統獨爭議,尤屬隱憂。一九八七年解嚴後,各界深感沉痾不治,安和難產,乃有二二八事件之調查研究,國家元首之致歉,受難者與其家屬之補償,以及紀念碑之建立,療癒社會巨創,有賴全民共盡心力。</p><p><br></p><p>勒石鐫文,旨在告慰亡者之天靈,平撫受難者及其家屬悲憤之情,並警示國人,引為殷鑑。自今而後,無分你我,凝為一體,互助以愛,相待以誠,化仇恨於無形,肇和平於永遠。天佑寶島,萬古長青。</p><p><br></p><p>財團法人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 謹立」</p><p><br></p><p>在臺北、高雄兩地,慰楨親眼目睹了「二二八事件」的始末,對他震動很大、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日據期間,高雄鋁廠是生產、供應日軍侵華戰鬥機原料重地,抗戰中曾多次遭到美國空軍第14航空隊毀滅性的轟炸。1945年日本投降後,國民黨接管了臺灣高雄鋁廠。當時,因為技術原因,鋁廠留用一些日本技術人員。一九四六年從重慶綦江電化冶煉廠調來二十多位技術人員協同修復已經停産一年的高雄鋁廠。工程師中多是從美國、英國和德國回來的留學生,其中包括在美國時慰楨的同仁馬龍翔、丁陳威等。 「二二八事件」後,那些日本技術人員被遣返回國。留下的人,多是些不學無術、飛揚跋扈的接管人員、不懂業務、官僚腐敗的行政、管理官員或是些心有餘悸、謹小慎微的技術人員。而其中來自大陸的同仁,經歷血火腥風的「二二八事件」後,對未來更加憂心忡忡。此時慰楨名義上被聘為鋁廠工程師,但實際上有名無實。名義上請他教授科技英文,但來自大陸劫難餘生的技術人員,爲了生存請求慰楨改教他們閩南話。很少有人關心煉鋁技術、工藝程序,更沒有人過問慰楨所感興趣鋁合金化學結構的理論問題。一心想煉鋁的慰楨一次要求教學用的一塊板擦,鋁廠行政部門卻莫名其妙地運來一車板擦,倒在教室門前。鋁廠在修復期間管理混亂,不少人趁火打劫,明偷暗搶,順手牽羊,把工廠的財産、設備走私變賣。這一切慰楨看在眼裡,急在心上。這麽多年的科學救國夢、為煉鋁造飛機所付出的一切代價,怎能前功盡棄、坐守待斃?林家祖輩幾代為國捐獻數以百萬計巨資而最後無一例外地付之東流的教訓怎能重蹈覆轍?</p><p><br></p><p>曾祖父林維源,雖爲臺灣首富,但他生活一向儉樸。慰楨曾聽五叔履信講,他小時曾向祖父林維源要錢買「糕吖」(閩南話「糕點」),得到的回答是:小孩子不許玩「刀吖」(閩南話「玩刀」)。林維源雖富可敵國,但對自己以及自己的子孫在生活用度上卻十分嚴謹、苛刻。他關心社會公益事業,凡有義舉,無不仗義疏財,竭力而爲。他時時以救濟臺灣百姓民眾為念,先後資助籌設保嬰局,創辦養濟院,以恤窮黎;助修《淡水誌》,以存文獻;倡辦大觀義學,以惠士林;建造大甲溪浮橋,以濟百姓等,處處無不展現其熱心公益,樂善好施的一面。林維源熱愛家國故土,具有精誠愛國之心和強烈民族意識,凡是抵禦外侮、強軍衛土之舉,無不熱烈響應。一八六八年,年屆二十八歲的林維源眼見英帝侵華而訂下辱國的《樟腦條約》,「憎恨帝國主義尤深」。為加強臺灣海防,鞏固邊疆,光緒二年(一八七六),福建巡撫丁日昌視臺,籌商防務。林維源説「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吾家豈爲富不仁者」,挺身而出,捐輸五十萬兩洋銀,榮任內閣中書銜。一八八三年,邊防吃緊,餉械兩乏,林維源再次捐銀二十萬兩,認募(自備資斧)水陸團勇一營,以應防務之需。中法戰爭時,林維源除了集合林氏族人五百多人追隨劉銘傳持械開赴滬尾前線助戰外,還捐銀二十萬兩,以濟軍隊糧虧餉缺之急,「共支危局」。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為了整建海軍,增強國力,振作國威,林維源又捐巨資二百萬兩白銀。未料,此款卻被慈禧太后挪用去重修供自己玩賞的御苑——頤和園(原名「清漪園」)。</p><p><br></p><p>林尔嘉继承父親樂善好施、精诚爱國遗志。一九零八年南靖一帶水災,倒塌民房一千多間,傷亡二百多人,他當仁不讓,除自己帶頭捐獻救災外,還以廈門商務總會名義函電海外僑團,發動僑胞、香港同胞募捐,計得銀十萬多元,大米一千多包。宣統元年(一九零九)清廷邀其爲度支部(財政部)審議員,參與整理幣制。同年秋,林爾嘉以度支部審議員身份搭乘輪船赴滬參加大清銀行審議會,看見十餘艘日艦在海上橫衝直闖、噴濤吐浪,隨處撞翻傾軋漁船。目睹此情此景的林爾嘉痛心疾首仰天長嘆:「國勢推移,天祿將終,若言國強,非興練海軍不可」。隨後慨然捐獻四十萬銀元,幫助清廷添置艦艇,重建海軍。奉旨擢侍郎銜,賞二品頂戴。硃批來京陛見,從優敘用。不料這筆捐款卻被挪用修復頤和園,愛國夙願成爲泡影,林爾嘉憤而辭職回歸故里鼓浪嶼。所以在大陸流傳有「一個頤和園,林家捐了半個」的説法。</p><p><br></p><p>七,第二次出國(一九四九年)</p><p><br></p><p>一九四八年九月至一九四九年一月國共內戰經歷三次大決戰,遼瀋戰役(遼西會戰)、淮海戰役(徐蚌會戰)與平津戰役(平津會戰)。這三次戰役以中國人民解放軍大獲全勝而告終,國軍損失超過一百五十萬,精鋭部隊喪失殆盡,國民黨在中國大陸的統治逐漸崩潰。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軍渡過長江,攻入南京,佔領總統府。隨著國民政府五院十二部以及陸軍近五十萬人撤離大陸、退守臺灣外,內戰兵荒馬亂期間移入臺灣人數近二百萬。隨著大批軍隊撤退來臺, 原先人口不過六百萬的臺灣島,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內,一下子擠進二百五十多萬人口。一九四九年臺灣的局勢很亂,兵痞游民比比皆是、擁擠不堪,械鬥頻傳、社會治安情況急劇惡化。遠在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爾市麥克基爾大學礦冶工程同學、好友羅素·霍頓夫婦一直關注中國海峽兩岸的局勢發展,十分惦念慰楨和妻子樹璋在高雄鋁廠的窘況,毅然伸出友誼援助之手,為他們向加拿大礦業資源部申請破例接受慰楨、樹璋和他們年僅六個月的女兒林東寧移民加拿大。</p><p><br></p><p>早在一九二三年,加拿大聯邦政府通過新的《華人移民法案》,同年七月一日執行。這個法案規定除了商人、外交官員、留學生以及「特別個案」以外,所有華人都不可以進入加拿大。這個法案不是局限於中國公民,即使是有英籍的華人也被禁止進入加拿大。法案生效後,幾乎所有華人無法移民加拿大,包括已經在加拿大居住的華人勞工的親屬。該法案實施的二十四年時間內,總共衹有二十多名華人移民加拿大。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不少華人參軍並捐獻款項。鑒於在加華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對加拿大的貢獻以及國際社會的輿論壓力,加拿大聯邦政府於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四日廢除了《排華法》。然而,加拿大在一九六七年才開放移民政策,讓華人用「獨立移民」身份移民到加拿大。</p> <p>羅素一九四九年四月九日發出的申請信,一個月後就得到了加拿大礦業資源部副部長金利賽德博士(Dr. Keenleyside)較爲肯定的答覆:</p> <p>金利賽德副部長同意以「特別個案」為林慰楨一家辦理移民加拿大的手續。經過半年多的曲折奔波,移民許可、入境簽證、健康檢查、訂購船票、車票、電匯外幣等項事宜在好友羅素·霍頓不辭勞苦的熱情幫助下終於一件一件搞定。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五日,慰楨、樹璋懷抱一歲的女兒東寧在香港登上了前往加拿大溫哥華的SS戈登將軍號輪船(SS 「General Gordon」) ,結束了他們三年回國之旅。再一次背井離鄉,開始了他們第二次長達二十多年漂泊客旅的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