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簃下含笑花 :記林爾嘉的三姨太高瑞珠

张泉

<p>  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十一日, 林尔嘉长子林景仁赴南洋棉兰与荷印苏门答腊橡胶大王张煜南 (耀轩) 次女张福英 (Tjong Fuk Jin) 结婚。 婚后,夫妇俩搭船返家抵达厦门鼓浪屿。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新娘、 新郎被家人簇拥进鼓浪屿鹿礁路林氏府大楼正厅内。张福英第一次见到迎面坐在大厅右手太师椅上, 身着深蓝长袍、 黑马褂的公公林尔嘉和坐在大厅左手太师椅上,身着金线镶边、 珠宝配饰坎肩、 绣花红裙、 面部清秀端庄的 婆婆龚云环。大厅内挤满了数不清的前来贺喜迎亲的家人。拜堂迎亲仪式完毕,新娘、 新郎被引进他们在府内小楼中自己的卧室和客厅。张福英在 « 一位南洋妇人的回忆录» 中这样写道:</p><p> “一位身着粉色百褶裙、 黄色丝绸外衣的妇人信步走进客厅,对我讲了些我完全不懂的话。我不知道她是谁。她走后,我丈夫告诉我那位女士讲,我要给来访的客人沏茶水... ”</p><p> “她是谁? ” 我问我丈夫,“三姨奶,” 我丈夫回答道。我当时还是不明白,还以为 “三姨奶” 就是她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公公的第三个姨太太。</p><p> 闽南话对从小在南洋客家话语境中长大的张福英来讲,如同另一个国家的语言那样陌生难懂。即便以后通晓闽南话,在林氏府内和众多家人渐渐熟悉后,张福英也没能真正认识 “三姨奶”。洋洋一百八十多页的 «回忆录» 中很少讲到 “三姨奶”。偶或提到时,还是那个多管闲事的角色。府内年轻人在大楼客厅里正在兴致勃勃、 谈笑风生的时候,“三姨奶” 会突 然走进来告诫大家放低谈笑的声音。</p><p> 张福英当初所提的 “她是谁” 的问题,一个多世纪后也没有圆满的答案。“三姨奶” 何时、 何岁、 什么身份嫁进林家? 因为没有子嗣,所以在林家年谱、 世系表中也没有记录。没有人知道她的生卒年月,更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有人讲她原是林尔嘉正室夫人龚云环陪嫁过来的随身丫鬟、有人讲她原是台湾的一名歌女。就连时下活到百岁的老寿星,林尔嘉最小的女儿林红芙,被问及 “她是谁?” 时,也只有那句她是 “台湾妇” 的回答。</p><p> “三姨奶” 是谁的问题在 «林门历代祖先墓碑»中唯一仅有的记录是: 她的名字叫高瑞珠。林尔嘉公一生有一妻五妾。除了三姨太高瑞珠外,大都有史可查。«训眉记林尔嘉公简谱» 中记载:</p><p> 一八九二年冬十一月十六日林尔嘉与晋江同治癸亥科进士龚显曾太史之女龚云环结婚。一九一六年与龚夫人结婚二十五周年。亲友多以诗文相赠,刻有银婚帐词一集。一九二六年,夫人龚云环患肺病赴日本治疗,未能治愈而逝于日本,终年五十二岁。</p><p> «简谱» 中还记载了何年何月何日夫人龚云环生育长子景仁、 次子刚义、三子鼎礼、 五子履信、 六子克恭、 长女红蕖 、 三女红芗。何年何月何日二太 张芰舫生育四子崇智、 七子志宽、 次女红菱、 四女红荇、 五女红芙。</p><p> «林菽庄先生诗稿» 中记载:</p><p>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林尔嘉与龚云环结婚五十周年纪念。可惜 此时龚夫人已去世十五年,他深情地写道:</p><p> 愿作鸳鸯不羡仙,天长地久好因缘;</p><p> 那堪回首蓬莱岛,记取生离死别年。</p><p> «诗稿» 中记载适逢何年何月何日四太陈兰谷、 五太吴兰芳、 六太王冬曦 (东喜) 生日。林尔嘉常赋诗为寿。</p><p> «林本源家族训眉记世祖墓碑» 中记载:</p><p> 一九六八年五月二日,二太张芰舫在台北过世。葬于台北土城林本源家族墓园内。刚义、 鼎礼、 崇智、 克恭、 志宽一同敬立墓碑。</p><p> 一九八一年元月,六太王冬曦过世。葬于台北土城林本源家族墓园内。女红芙敬立墓碑。</p><p> 一九八七年八月,四太陈兰谷过世。葬于台北土城林本源家族墓园内。出嗣男克恭敬立墓碑。</p><p> 一九九三年春,五太吴兰芳过世。葬于台北土城林本源家族墓园内。女小畹敬立墓碑。</p><p> «墓碑» 中有关三太高瑞珠的记载是:</p><p> 称谓: 高太夫人(训眉记三太)</p><p> 姓名: 高瑞珠(尔嘉公夫人) </p><p> 墓碑记载: (空白)</p><p> 神主牌位: 五世祖妣林母高太夫人神位 </p><p> 墓园座落: 大陆厦门</p><p> 没有 «简谱» «诗稿» 的记载,没有生卒年月,没有墓碑,没有子嗣,无人知晓三太高瑞珠的尸骨埋在大陆厦门何处。她的生死存亡似乎在她离世以前就早已被人淡忘。随着时间的推移烟消云散,留下的是一片空白。</p><p> </p> <p>  所幸林家的后人中除了林景仁的妻子张福英所写的 «一位南洋妇人 的回忆录» 中提到 “三姨奶” 外,林尔嘉公的八孙林朴在 «风景的想象 力: 板桥林本源园邸的园林» 中也提到 “三嬷” 高瑞珠。«风景的想象力» 是李瑞宗教授根据与台大园艺学林朴教授的访谈所写的书。在访谈中,林朴追忆了许多从小在鼓浪屿鹿耳礁林氏府内和港仔后菽庄花园童年逸事。</p><p> 林朴是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八日出生的。林朴出世后,祖父林尔嘉已有一妻五妾。时年秋初,祖父林尔嘉因肺病赴日就医。后至瑞士养病。七年间在四嬷陈兰谷、 五嬷吴兰芳及大伯父林景仁、 张福英夫妇陪同下,游历了欧亚三十多个国家。阿嬷龚云环那时身体欠佳和二嬷张芰舫 (林朴的祖母)、 三嬷高瑞珠、 六嬷王冬曦留在鼓浪屿鹿耳礁林氏府内。六嬷王冬曦曾是四嬷陈兰谷陪嫁过来的随身丫鬟,所以被留下照顾夫人。两年后,龚云环因患肺病赴日本治疗,未能治愈而逝于日本,终年五十二岁。</p><p> 夫人龚云环一九二六年过世后到一九三○年林尔嘉回国五年间,六嬷王冬曦没有间断写信给在瑞士养病的林尔嘉述说自己这时 “一人在小楼” 凄清寂寞,百无聊赖的境况。其实那时住在鼓浪屿鹿耳礁林氏府内何止六嬷王冬曦,还有二嬷张芰舫以及她、夫人龚云环所生育的众多儿女、 子孙。还有和六嬷王冬曦处境相同的三嬷高瑞珠。</p><p> 同为留守林氏府的两位无嗣姨太各自对着一盏孤灯在漫漫的不眠之夜中追忆昔日和夫婿欢会的时光细细地品味着离别后天各一方的寂寞凄凉与忧伤。一位在长夜如年那样难以消磨的时刻欣然命笔诉说内心的苦衷: 这正是 “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一位若有所失,在那怅然迷茫的时刻: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p> <p>林氏府主要有三棟建築:大樓、小樓、八卦樓。府內還有前後兩個花園:</p><p><br></p><p>大樓與小樓所加的空間爲頭前花園,植有臘梅、龍眼樹、木棉、梧桐、廣玉蘭、黃皮、蘇鐵、竹業、梅花等,另配置超大盆景植有羅漢鬆、七裡香,以及數量若乾且定時更換的盆花,八卦樓前有兩個大水缸種植睡蓮、荸薺,木棉最爲高大,有二株,胸徑皆達一人圍。頭前花園有一座涼亭,二座水池。二座水池的其中之一有裂痕,衹剩一座可以蓄水種荷花。&nbsp;</p> <p>府內头前花園水池前,爾嘉长女林紅渠、夫人龔雲環、三太高瑞珠、四女紅荇、三儿媳孫慧瓊</p> <p>大樓西側後方則爲後花園,亦有涼亭一座、沿牆基邊有水池一座,周圍有樟樹、樸樹、茄冬、鳳凰木、龍眼樹,又有棕竹、楊桃、荔枝等。</p> <p>府內的花園,是林爾嘉 「汲泉瀹茗,消夏納涼」、「遊目聘懷」的幽靜去處。在後花園連接大樓處有美麗的紫藤花廊。閑時,林爾嘉「復就樓旁小屋,拓地數弓,開戶延爽,即竣,以園中多植紫藤,因以紫藤簃名之。……簃之左為桂齊,為玉蘭室。簃之右回廊曲榭,翼然其中者,爲荔亭」。餘暇時,林爾嘉「恆徘徊其中,或汲泉瀹茗,消夏納涼,或焚香下簾,買春聽雨,雖不及菽莊之天空海闊,足以遊目聘懷,而幽靜則逾之」。 早年林爾嘉割臺內渡後1902 年重九日自廈攜眷重返臺北,小駐板橋別墅少時讀書之汲古書屋,撰聯:「老屋三間,足蔽風雨;黃花半畝,與我周旋」。不難看出林爾嘉對他的住所、他的花園中的一草一木是那樣的眷戀、珍愛:休戚一共、息息相關。</p> <p>當六嬤王冬曦「一人在小樓」用蹩腳的中文不間斷地寫信給在瑞士養病的林爾嘉述説內心寂寞的時候,三嬤高瑞珠獨自在大樓的二樓上,林樸追憶,「常在這裡註意看小孩子,是否偷扒那些既將定放的含笑花」。頑皮的孩子們哪裏顧得上衹有此花偷不得,「無人知處自然香」的典故。更沒有人會想到,在府內百花爭艷的花木叢中,爲什麽三嬤高瑞珠如此看重含笑花。&nbsp;</p><p><br></p><p>一九三二年出生的許秀暖,身爲「在林府幹了六十多年」的老傭人許光輝的女兒,曾向來訪的記者透露,她「從小和三姨太就常有接觸,四、五、六姨太沒有住在林府中,她幾乎沒有見過。印象中的三姨太人不錯,就是有些小氣,她很愛花,經常站在房間外的走廊上,透過百葉窗監視花園,看看有沒有人偷摘她的含笑花」。 許秀暖的追憶佐證了三姨太對含笑花的痴情。人不見,許多愁。莫非曾有離別情事在此發生?「韶華不爲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p><p><br></p><p>三姨太高瑞珠的「失寵」,在鼓浪嶼鹿耳礁林氏府內早已是不經辯駁的公開秘密。失寵的緣由,衹有在家人竊竊私語中流傳。這其中的真僞,如同含笑花對高瑞珠的涵義,無人知曉。即便蹩腳,高瑞珠也沒有給後人留下隻言片語。在一個妻妾成群天經地義、妻妾私情大逆不道的社會,「失寵」幾乎等同於犯禁。但一個世紀的竊竊私語/流言蜚語也沒有完全抹殺「她是誰?」的問題。</p><p><br></p><p>陳光從在 &lt;陳林望族兩岸情緣&gt; 中對三太高瑞珠有描述:</p><p><br></p><p>據九旬老人黃錦(光挑妻)回憶口述: 石子叔公[即林爾嘉公]是位很有孝道的長輩, 記得有一次其庶母石榴患病臥床,他及其二太立即從鼓浪嶼林家趕來溪岸看望,請名醫劉壽棋員會治, 並將其二太留住溪岸陳家專門伺候,過半個月後,再由三太高瑞珠前來接換二太回鼓。三太於陳家住了一個多月,她日以繼夜精心護理,直至痊癒。且很平易近人,常同咱們晚輩打招呼話家常。對其孝敬之品德至今咱們懷念不已。</p><p><br></p><p>一九二六年,林爾嘉夫人龔雲環患肺病赴日本治療,未能治愈而逝於日本,終年五十二歲。時年,林爾嘉正在瑞士養病。林氏府專門製作了一口紅漆棺材運往日本,盛殮後運回鼓浪嶼後,一直被停放在菽莊花園後山,沒有下葬。</p> <p>一九三零年林爾嘉回國,一九三一年 「九一八事變」發生後,林爾嘉辭退所有員工,除府內傭人許光輝外,還留下看護菽莊花園的花匠梁安看管夫人龔雲環的靈柩。梁安十六歲從泉州府惠安來廈謀生,被林爾嘉雇用,看護菽臧花園。來自鄉下僕實的農民,深受林爾嘉器重,在園內建房讓他安家。離別廈門時,林爾嘉當著三姨太高瑞珠、四姨太陳蘭谷的面對梁安講:「安仔,我要離開廈門,你要好好看管好花園和大太的棺屋,有什麽困難都不要離開,有事可以與三太高瑞珠商量,現在時局緊張,你一定要守好花園和檳棺屋,千萬不要離開。我一定會回來!」 隨後他帶著四太離開了廈門旅居香港。</p><p><br></p><p>老傭人許光輝的女兒許秀暖「小時曾親眼見過:大太太的棺材被一個像動物園裏關老虎的那種大鐵籠罩住。從她懂事開始,每個月逢初一、十五,都要跟隨父親和三姨太一起,帶著許多祭品前去祭拜。爲了防止棺木腐爛,要不停地往上面刷大漆,少説也刷了幾十層。祭拜完順便在園內折幾枝樹枝回家當柴火燒,敲兩個木瓜回家煮。大約是在一九五六年,棺材才被火化,送行的人嘴裡都啣著草,大概是一種儀式吧」。</p><p><br></p><p>即便「失寵」,三姨太風雨無阻、幾十年如一日地「每個月逢初一、十五……帶著許多祭品前去祭拜」。何人能比此虔誠?何妾能比此忠誠?就當是三姨太當年犯過禁,幾十年如一日的虔行也遠遠勝過竊竊私語的齷齪。</p><p><br></p><p>日據時三姨太高瑞珠留守府內和花匠梁安看護港仔後的日子是怎樣度過的,記載不多,但也不難猜度。高瑞珠雖因是臺籍,沒有像花匠梁安慘遭日本兵毒打。但爲了生計,她不得不「拆亭拆墻換取生活費」。生活拮據的窘況,可想而知。即便在如此艱難的歲月,陳光從在 &lt;陳林望族兩岸情緣&gt;中寫道:</p><p><br></p><p>1938 年5 月,日本侵佔廈門,以軍艦重炮及飛機輪流轟炸,百姓流亡失所。陳家的宗超側室春蘭淑人及其孫女玉琴、韻琴,以及曉孫、璿磯、瑞生、光挑、光謙、光志、光從、光諸、裕容、裕恭及其家眷幾十人逃往鼓浪嶼,在家的爾嘉三姨太高瑞珠姬人敞開林家大門,騰出地方安排住宿,盡心盡力熱情款待親人,親情濃濃。每天清早,十六歲的陳裕容從鼓浪嶼龍頭路四空井打來的兩大桶水挑到內厝、民救濟難民所,換出一擔白米粥,再把裝滿一擔的救濟米粥挑到鹿礁路「林氏府」內,供各位宗親飲食度日。歷時一個半月(每擔粥可供應20 左右位宗親飲食)。</p><p><br></p><p>抗戰期間,一九三三年林爾嘉在廬山建造了別墅。此後每年皆二姨太張芝舫、四姨太陳蘭谷、五姨太吳蘭芳、六姨太王冬曦至廬山避暑、上海消寒。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臺灣光復回歸祖國。一九四六年,林爾嘉自上海執眷屬「策杖還鄉」,返回臺北板橋故居後,往來於臺北、廈門、上海間,一直到一九四八年自上海攜眷屬二太、四太、五太、六太以及三子鼎禮、四子崇智、五子履信、七子志寬和五女紅芙等,返回臺北定居。</p><p><br></p><p>一九五一年,林氏府老主人林爾嘉公七十七歲辭世。除夫人龔雲環早已過世外,身後留有五房妻妾。在臨終遺囑中,林爾嘉沒有忘記被冷落的三姨太高瑞珠,五房妻妾各得六分共三十分;七個兒子各得六分共四十二分;六個女兒各得四分共二十四分。在妻妾、兒、女三組中,每個個人承得百分比是平均同等的,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一視同仁。三太高瑞珠、四太陳蘭谷、五太吳蘭芳、六太王冬曦(東喜)無嗣。爲了她們以後的生計,林爾嘉將四女紅荇規三太高瑞珠、六子克恭規四太蘭谷、小畹規五太蘭芳、五女紅芙規六太冬曦。</p><p><br></p><p>高瑞珠在大陸的生活並沒有因林爾嘉的遺囑和生前的安排而得到改善,反而身爲林爾嘉在大陸唯一留下的姨太太,無形中被套上了難以解除的桎梏,陷入了苦不堪言的窘迫境地。這是身在臺北的林爾嘉生前所沒有、也不可能預料到的。</p><p><br></p><p>林爾嘉一九四八年自上海攜眷返臺定居後,在福建漳州、夏門、鼓浪嶼等地留有包括林氏府和菽莊花園等大量房、地産業。雖然高瑞珠從未染指參與經營,僅僅是居住在府內而已。但在解放初期,作爲林爾嘉在大陸唯一留下的姨太太,成份被定爲「地主」。在當時階級成份森嚴的大陸,身爲「地主」屬「黑五類」中的罪魁,在所住的社區內,是被監管的對象。&nbsp;</p><p><br></p><p>無獨有偶,被林爾嘉指定照料三太高瑞珠生活的、遠在上海居住的四女紅荇一家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滅頂之災。一九三三年林爾嘉四女林紅荇與留德化學博士陳蜀生在上海結為爲伉儷。夫婦倆育有二男三女。在一九五一年鎮反運動期間,陳蜀生被判刑五年,從上海提籃橋監獄押解到蘇北濱海東直勞改農場服刑勞改。 昔日歡居在上海法租界常熟路榮康別墅的幸福之家,一夜之間變成了「黑五類」,在他們所住的社區內,也屬被監管的對象。四女林紅荇自顧不暇,哪裏顧得上千里之外的「三嬤」高瑞珠。</p><p><br></p><p>那時的大陸、臺灣兩岸早已斷絶了書信來往。高瑞珠獨自一人棲身於府內困守著偌大的鼓浪嶼鹿耳礁林氏府和港仔後菽莊花園。此時的高瑞珠靠什麽賴以生存度日?日據時「拆亭拆墻換取生活費」的境況是否能夠持續?府內早已沒有園丁護理的前後花園已是雜草叢生,昔日園中紫藤簃、桂齊、荔亭、玉蘭室以及回廊曲榭的花木也早已殘零凋敝。可用來換取生活費的亭、墻歷經八年抗戰想必也拆得所剩無幾。</p> <p>一九五一年林氏府老主人林爾嘉公在臺辭世後,廈門地方政府有關部門便以收繳土地稅的名義,向沒有收入、無業的高瑞珠徵收港仔後菽莊花園的土地稅。高瑞珠無奈衹得通過住在上海的爾嘉四女紅荇托她捎信給住在香港時任法官的林爾嘉七子林志寬,告訴他政府徵收菽莊花園土地稅的實情。在回信中,志寬告訴「三媽」按兩個條件將菽莊花園捐獻給國家,一是保留菽莊花園的原名;二是保留林爾嘉的銅像。</p> <p>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日,高瑞珠以菽莊花園業權繼承人身份簽署了《菽莊花園移接合同》,正式將菽莊花園捐獻給國家。合同有關事項説明共六條,其中前三條如下:</p><p><br></p><p>1.​菽莊花園由國家接收後,原名應予保留。</p><p>2.​菽莊先生銅像可以安置在花園內,工程費由高瑞珠本人負擔,安置地點由鼓浪嶼區建設委員會指定。</p><p>3.​爲照顧高瑞珠本人目前生活上困難,由市建設局每年補助三百元爲期五年至一九六二年,如經濟情況仍未改變,經本人申請,將另行考慮照顧(此項補助,除本人外,其他人均不得有份)。(見《合同》附件)</p><p><br></p><p>爲期五年每月二十五元人民幣的生活,怎能負擔得起安置菽莊先生銅像的工程費?住在上海的四女林紅荇變賣了家裏仅存的古董,湊足壹千元人民幣爲父親的銅像建造了銅像臺。九年後,直到一九六五年,林紅荇才被有關部門批準前往廈門鼓浪嶼探望三嬤高瑞珠並在菽莊花園內林爾嘉銅像前留下這兩張珍貴照片:&nbsp;</p> <p>​ 一九五六年 林爾嘉铜像 林紅荇一九六五年摄于林爾嘉铜像前&nbsp;</p><p><br></p><p>一九五七年三月二十七日,高瑞珠將林爾嘉的藏書無償捐獻給國家,廈門市圖書館在接收時,經過清點造冊,共有七百多種,七千八百二十冊,其中大部分是線裝書,贈書包括中、外文資料,內容涉及各學科門類。</p><p>林紅荇一九六五年廈門之行的詳情雖沒有記錄,但事後從林爾嘉七子林志寬一九八三年寫給侄兒林慰楨(林爾嘉次孫)的家信中,可以看出,林志寬當年得悉三嬤高瑞珠生活拮據的實情,自那時起開始從香港寄錢往上海紅荇處來接濟生活在廈門的三嬤。幸好三嬤身邊有一位名叫阿咪丫的外甥女陪伴著她。阿咪丫一九一四年出生,有一個女兒莊秀卿、女婿計竹波。高瑞珠和阿咪丫的生活主要由他倆料理。林志寬通過林紅荇寄來的生活費以及郵寄的信件也是由莊秀卿、計竹波夫婦經手。</p><p><br></p><p>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後,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發。起先阿咪丫陪三嬤住在大樓的二樓上。文革後,大、小樓多被外來戶占據。三嬤被迫搬進八卦樓。三嬤和龔雲環侄兒龔鼎銘一家住一樓;二樓出租;莊秀卿、計竹波夫婦住三樓。</p><p><br></p><p>林爾嘉公生前在林氏府內珍藏許多珍貴的古董、稀有的清宮玉器。自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林爾嘉離開廈門後的四十年間,無論三嬤生活多麽拮據,她也不肯變賣藏在府內的古董、玉器。文革開始後,打砸搶的人們蜂擁而至,府內所有包括古董、玉器等值錢的東西洗切一空。 安置在菽莊花園內的林爾嘉銅像,也被人從銅像臺上拆掉,放在三輪車上,游街示衆。至今不明下落。「三姨太因「地主婆」的身份遭到批鬥」,許秀暖追憶道:</p><p><br></p><p>那時候沒有人敢靠近她,菽莊花園的守園人還趁火打劫,向她討要打掃花園的掃把錢。衹有三姨太私房的工人和許光輝一家經常關心她,[許秀暖]的母親每天都要給她送幾朵小花,如含笑花、茉莉花等,他們爲此還被惡語中傷成「地主的走狗」。</p><p><br></p><p>一九七一年,定居加拿大的二孫少爺回家看望三奶奶,很驚訝地看到她的房間裏衹隻剩五塊木板。三姨太對[許秀暖]的父母很感激,還交待二孫少爺要去看看輝仔(許光輝),説他是府內惟一忠誠的老人。二孫少爺回去後,每月給三姨太寄來五百元錢,讓她添置生活用品。兩年後,三姨太就去世了,她活到七十多歲,膝下無兒無女,死後連孝子都沒有。人們衹好花二十元,雇了她的一位親戚來當孝孫,爲她送行。三姨太晚年的凄涼境遇令人嘆息。</p><p>​</p><p>二孫少爺就是筆者的岳父、林爾嘉次孫、時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化學教授的林慰楨。一九七一年五月,林慰楨教授借回國參觀的機會偕妻子劉樹璋、女兒林東寧(筆者的妻子)探訪了住在鼓浪嶼鹿礁路八卦樓裡年老體弱的三嬤高瑞珠。妻子從小在國外長大,這是她第一次回國看到家人。當年看到三曾祖母時,聯想到她坎坷的一生,禁不住淚流滿面。那時她沒有想到,這次見面竟是訣別。</p><p>​</p><p>高瑞珠過世後的第五年,一九七八年,林爾嘉四女林紅荇在上海過世。一九八零年林紅荇的小兒子陳孝亮在鼓浪嶼鹿礁路林氏府度假期間,特意到島上的殯儀館查詢三嬤高瑞珠當年火化喪葬事宜。在堆滿了骨灰罈罐中,找出貼有高瑞珠字樣的瓮罐。在骨灰瓮前,陳孝亮代表媽媽林紅荇爲三嬤默哀。以後林爾嘉四孫林樑從臺灣來廈門探訪期間,將三嬤高瑞珠的骨灰瓮移出殯儀館。移葬何處?因爲沒有交代記錄,無人知曉。&lt;林門歷代祖先墓碑&gt; 唯一對高瑞珠「墓園座落」的記載是:大陸廈門。而林樑也早於一九九六年去世。</p><p><br></p><p>無論高瑞珠的骨灰埋在大陸廈門何處,願此篇祭文爲她敬立一個飾有含笑花的墓碑。&nbsp;</p><p><br></p><p>此文最早发表於第644期2016年1月號《傳記文學》,頁15-22。此文后收录于笔者《紫藤簃》。</p> <p>作者简介:</p><p><br></p><p>张泉, 一九八三年毕业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后赴英国基尔大学进修美国文 学(the University of Keele),八五年获硕士学位。八七年来美国马里兰大学进修美国研究专业(the University of Maryland at College Park),九三年获博士学位。九五年从东岸移居西雅图,九六年到二零一六在美国华盛顿大学法学院图书馆工作, 现已退休。 其间从事中、英文写作。作品除传记散文集《紫藤簃》《五零后的回眸》《半句多》《無聲的侍奉》《自別故園幾經秋》《伸出蒙恩的手》外,著有长篇小说《离乡人》、英文《Expatriates》、英文短篇小说集《Trojan Rooste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