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味道

试谴愚衷

这年四月我长久而安静地注视着窗外，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长度和味道。每天晨晓，阳光还未投射过来，我已经坐在阳台上，凝望着窗外由浅而浓的绿，陶然忘机。一阵风，一阵雨，日子缓缓而过，不再匆忙。

南窗外的银杏沐风而长，眼见着由鹅黄的绿蕊吐纳出一枚枚小小的扇子，晨光中娇嫩而闪亮。小叶子努力伸展，终于有一天开始轻叩我的窗棂。晨昏日落，暮壁四合，灯火初上，掀开窗帘，银杏叶隔着窗与我指尖紧紧依偎。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我们各自猜测着对方的境遇。

这个季节，也终于能理解林徽因所说的“人间最美四月天”。看着自己孩子稚嫩的脸庞，与身边的春天并无二样。都在身边热闹着，经历了一个寒冬，在四月看到了春光繁盛和孩子的茁壮成长，都是美好的期冀，枯寂中便有了希望的种子，荒凉孤寂的心境和困顿的岁序都开启了一扇窗，阳光投进，天地清亮。

花奶奶沉寂了一个冬天，一日运来两株桃树，辟土栽植。她因年事已高，并不亲自上手，满面春风地指挥着保姆忙碌。两株桃花的位置正好填补了一处空地，夏日再无刺目的白和冬季的灰。花奶奶已经离不开拐杖，走路越发地吃力，这个年纪，身体是自己的，心已不属于自己。桃树环指粗，花奶奶今年植下的树不知在她的余生里生发何其茂盛，这是她的希冀。

桃花灼灼，盛春开放。楼前蛰伏一冬的老曹一如既往的于春天开端在自己园子里修枝浇水，种菜播种，翠绿的青葱已经长到尺八高。北窗三棵高大的法国梧桐今春迎来了伐木工人，隆隆电锯声中，枝桠、木屑和梧桐毛球散落一地，春天的绿荫被打开了一个大窟窿。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木香，是一种水分十足的味道。斩了树冠，伤了梧桐，对满地凌乱的枝叶毛球有些小遗憾，想来此时的痛换取未来更美的绿荫，也是遗憾中的一份美好期待。

一日晚餐，小莹子用元宝箅子装着刚出锅的烙饼让我品尝。撕开烙饼，热气袅袅，喷香扑鼻，一层层面中间或青叶，她让我猜猜是什么。猜了几样未中，小莹子索性告知为花椒叶，取自楼下东墙的花椒树。我吃过凉拌的花椒芽，也是在这个季节。花椒树刚刚冒发，花椒丛簇，未形成球形时，采摘来，可开水冲烫，麻油凉拌。也可挂五香粉面糊，油炸制，都是这个春天无可方物的美味馈赠，胜却佳肴美馔无数。

每个春的馈赠当然少不了香椿。三十岁前，我在自己第一套小两室的屋后栽下小小的香椿树，三棵是从鹿泉谷家峪香椿村移来，当时只是从荒野乱石中发现无序滋生的小树苗，倘若不移，当是被修整掉的天命运数。还有一棵是从衡水老屋前移来，窜生顶开在红砖地面间。这些香椿都“改邪归正”于另一片沃土，相隔数米栽植。那时小两室刚落成，一切都是新的，小西正在咿呀学步，我们简朴而愉悦地生活着，有压力有动力。

四棵香椿树一年年长高，春天的香椿芽极大丰富。我带着小西提着水桶，采摘满满，收获之时总不忘分给一楼的老马和优优爷爷。再吃不了的香椿用线扎成小捆，整齐排放在冰箱中冷冻。整整一个冬天享之不尽。友人来家小坐，上一盘椿芽鸡蛋，是夜色灯火下倾肠浅酌的最佳伴侣。总是想在初春秋末之时去修剪树冠，这一想都过去十几年了。

后来搬离了这个小居所，四棵香椿树留给一楼老马照顾。但我年年春天都还会回到这个留有青春奋斗记忆的地方采摘香椿，只是小西课业繁重，不再跟我玩了。那时我一直想带着女儿每日班后去室外跑步，希望她总粘着我，我跑多快她就跟多紧，要我帮她摘叶做标本，要我给她买漂亮衣服，要我帮她梳理长长的发，要我同意她在屋内墙壁画画不打屁股。

现在香椿树已经长到十几米高，爬到了三楼阳台的高度。我懊悔十几年不曾抽空来修剪树，让香椿狂野肆意地生长。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想着想着就远去了，再也没有机会回去。

我现在又有了新的“小跟班”六六，他不粘我，我却粘他。日里闲下来，总央求他陪我去附近爬山。初春的山林，树木萧瑟，余寒未尽，但早发的迎春、杏花业已开放，孤傲地装扮在山野，一树惊艳。柳仙谷竟有山泉流下，潺湲不息。山下平湖光影潋滟，垂柳倒映，灰鹅栖息岸边，享受日暖。一片春光如水柳如烟的盛景。我指着拱桥边的榆钱，告诉六六这个可以吃。他好奇地品尝，说不好吃。我说榆钱一直很好吃，虽有涩涩，细嚼便有甜味。这可是祖辈的岁月美食啊，它与众多野菜是 “蒸苦累”的最好食材。村口道边都可随意寻得。孩童采来，母亲洗净，微沥水，撒干玉米面，加盐搅拌，笼屉上汽蒸熟。吃的时候，捣蒜泥撒菜油，既当菜又当饭，艰苦年代里算是饕餮盛宴了。“蒸苦累”已然成了现在酒楼馆堂的上品菜，常会的六十年代生人长者食之感慨良久。

每日上班，我会开车行经红星街，高大粗壮的泡桐行道树傲立在晨光中，云上桐花灿烂。这种灿烂曾盛于旧时庭院。青砖土坯房，柴木篱笆，黄土院落，枣树、洋槐和梧桐是常有的树种。枣花细碎如米，枣子贴补副食，四季可食。洋槐不招虫害，槐花酿蜜，还可入饭做槐花烙饼和菜。泡桐速生，质地松软，做不了大材长物，但农家各时各处均有用途。我们将桐花的花萼和花冠拔开，吮吸露出来的花蕊，从桐花中寻得甜蜜，常常醉颜酡红。还用针线将花萼串成蛇形链珠把玩。总之，春日里，枣花、槐花和桐花分时绽放，竞序绚烂，温润了旧岁时艰。

时光过去了就成了梦，来日未至也是一个梦，我们活着的当下瘦窄如纸、薄凉如水，只是一剪清浅的瞬间。然孤梦如灯，照亮当下，踟蹰前行。

春天让人瞻望，心怀希望，来日可期。秋天让人回忆，是怀想玄思的季节。我其实爱秋胜于春，我时常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孤寂中，遁世清修，把自己活得暮色沉沉，笔下也多是感时伤怀、沉郁苍凉之文。而这个四月的春天，我多了一分对春的静候驻足，踽踽独行间瞥见春光刹那的美好，繁花间嗅到了人间四月的味道。

2020年4月20日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