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亲友如相问

晏枥

        洛阳是中国四大古都之一，华夏文明和中华民族的发源地。共有13个王朝先后建都洛阳，被誉为“十三朝古都”。

2019年4月底，我从贵州坐火车到洛阳，在一个叫做关林的地方下车。半夜三点钟的关林火车站，鸦雀无声，灯火阑珊。要不是稀稀拉拉几个下火车的人，真是寂静得可怕。看着三三两两背着包出来的旅客，停在出站口外的几辆三轮车同时摇晃几下，每辆车里出来一个人，问我们到哪里。

      我以为自己还没从火车上的梦中醒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洛阳城吗，怎么像来到荒郊野外？那些拉客的三轮车司机倒是热心，可是半夜三更的让他把我拉到哪里去呢。我婉拒了那些正宗河南话透露出的的热忱，朝一个门口挂着“住宿”灯箱的地方走去。

        走进一个旅店的院子，问老板住三小时要多少钱，老板说20元。又问他住一天多少钱，他说30元。我心里嘀咕，真不划算，住一天睡十小时30元，只睡三小时还要20元。问他能不能便宜点，老板说这是下半夜的特价，你去外面看看，没有比我这里更便宜的了。

        床很简易，睡得很沉。天亮起床，公交车已经停在火车站门口了。关林火车站是洛阳最小的车站，也许他们认为贵州也是个小地方，从贵州来的火车只能在这个车站停靠的缘故吧。关林这个地名我却不是一般的熟悉，舅舅是研究关帝文化的著名学者，他的书中经常提到这个地名——我的老家湖北当阳关帝庙埋着关公的身子，洛阳关林埋着关公的头颅，这是个与我们老家有渊源的地方，我怎么没有印象呢。

        洛阳到底是中国的古都，街上的公共汽车的风格就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上了公共汽车，就像进入了一个古老的宫殿，里面的装饰布局一概古色古香，似乎与身着现代服饰的乘客格格不入。上车后坐在一把极为考究的椅子上，不看乘车的人，只欣赏内部空间，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千年以前的古代。

        我参加的这场环中原自行车赛在洛阳城外的一个县城举办。那里没通火车，必须在长途汽车站坐大巴过去。到达汽车站，我从公交车上下来，一阵风差点把我吹倒——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我一边肩膀上背着行李，一边背着打包的自行车，受风面积大，那一阵大风着实把我吹了个趔趄。

        从贵州出发时我也看过天气预报，知道洛阳这几天要变天。一是我要骑车带着行李转场，衣服带多了会不方便，二是没想到中原地区的天会变得这么陡，一下子从几天前的20度降到5度，矗立风中，如同冬天降临一般。

        我带了一件T恤一件外套，底下没带秋裤只穿了一条长裤，一阵风吹来，凉飕飕的顺着裤管往上钻，整个腰身以下完全沉浸在冰凉之中。到汽车站买票，排队的人群中居然还有穿短裤短袖的，我真的佩服死他们了。看着那几个快要冻成冰棍的人，我突然想起一首古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心想这里没有一片冰心，只有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冰人。

        客车缓缓驶出车站，穿过一条条街道，不一会进入高速路口。眼看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离我越来越远，心生竟出无限的凄凉——难道这就是洛阳留给我的印象，由刚下火车的冷清，到进入城市的清冷，不知道我得罪了哪朝哪代的王，他盛怒之下跑出来调兵遣将，呼风唤雨，不是让我倍感孤独，就是让我饱经风寒！

        比赛的地方叫洛宁县。洛宁县志里面是这样写的：洛宁县地处豫西山区，洛河中上游，隶属十三朝古都洛阳市。难怪到了洛宁，感觉比洛阳还冷，原来这里是豫西的山区。平原上的风毫无阻拦，吹到洛宁这块山包包上，自然越来越疾，越来越冷。在组委会签了到，按他们提供的地址找了个酒店住下，脱掉衣服在洗澡间用热水冲了好久，身上才渐渐暖和起来。

        早听说过，来到河南，不要担心你吃不饱，而是当心你吃不了。中午找地方吃饭，问了几家餐馆有没有饭吃，他们都说有，一看却只有面食。后来才知晓内情，河南人说吃饭就是吃面，我们说的吃饭在他们那里叫“吃米”——我想乖乖呀，难怪河南人说话那么冲，原来他们吃的都是“生的”！

        既然河南人都吃面食，我想他们的面食做的肯定好。在一家餐馆坐下，邻桌有三个警察也在“吃饭”，其中有个长得比较秀气的女警察。两个警察一人面前一只大碗，大碗里面是满满的面条。女警察面前是一只大盘子，盘子里面是一堆炒面条一样的东西。服务员问我想吃什么，不知道是我热衷于了那个女警察，还是看中她盘子里的食物，我说就吃她吃的那种吧。服务员告诉我那是炒饼——把烙好的饼切成丝炒出来的。这种东西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吃过，由此佩服河南人把面食做得真到位。

        可是我没有他们会吃面食。看到女警察把一盘子炒饼全吃光了，我也照着来了一盘，吃到最后还剩一口，怎么都吃不下去了。由此又想，难怪河南人大多长得人高马大，原来这么秀气的女警察也能吃啊。

        下午骑车熟悉场地，还是因为没想到洛阳的天气会这么变态，我带的全是短骑行服。幸好走的时候犹豫再三，把安顺零点车队的连体骑行服装在包里了，这是一件短裤长袖的衣服。我把这套骑行服穿在里面，再把所有能穿的衣服穿在外面，骑上车闯进北方的大风中。

        以往比赛的所有赛道都是绕行一圈回到原点，或是沿着一条赛道绕行几圈。这个赛道比较特别，是从出发点到30公里外的一个湖旁边，据说是给那个湖推介旅游品牌。我在生活中是个粗线条的人，在自行车比赛中又是比较细心的人，大凡所有赛道，都要在比赛前一天或者当天早上骑车走一遍。一条陌生的赛道，熟悉它的整条线路，特别是起点几公里和冲刺几公里的路况特别重要。沿途遇上和我一样熟悉赛道的青年组车手，那些小伙子也和我一样冷得鼻涕直流，骑了不到一半路程，实在受不了，掉头往回走了。我一个人在强劲的顺风中又骑了一段路，想到回程要和同样强的逆风抗争，身上一个寒噤，心里一虚，不得不调转车头往回骑。

        第一天的公路车比赛是在城里绕圈，一圈10公里，一共饶了9圈。公路车比赛有很多外国选手，放在城里跑圈也是为了赚一个亮点吧。第二天是我们山地车比赛，除了青年组有寥寥数人外国选手，其他都是和我一样的黄皮肤黑头发。

        我在比赛检录处见到了张建国，他是河南人，是全国中年组相当有实力的选手，骑行圈甚至流传着“南有陈湘源，北有张建国”的说法。我和他也是在贵州的比赛中认识的，双方加了微信，经常向他请教一些骑车的问题。他见到我很惊奇，说没想到我会跑这么远来参加比赛。我说反正是休假嘛，借比赛的机会到处跑跑玩玩。

        出发500米后是一个几公里的长坡。我知道张建国平路和爬坡都很厉害，一直拼命跟在他后面。爬了一大半，还剩最后一段，他见我仍然紧追不舍，无法摆脱，直接停止踩踏，回头看看后面跟上来的人——除了我和另外两名选手，其他人都远远落在后面。这样休息了几秒钟，不知道他和那两位熟识的车手嘀咕了什么，他们形成一个队形，突然一起加速。我没料到他们会使出这么一招，等我反映过来，怎么都追不上他们了。

        我一个人爬上剩下的长坡，前面没有车手带风，体力消耗很大。回头看看，身后十多米的地方有一个车手单枪匹马爬上来。通过几场比赛，多少积累了一些经验，我马上放慢速度，等他和我并拢了，和他商量轮流破风，虽尽管赶不上前面张建国三人，也可以尽量不让后面的队伍追上来我们。

        他同意我的观点，一起携手前行。可是跑了一段路，我发现他的状态很差，没等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自己先告诉我衣服带少了前天感冒了。我有过带病参加比赛的经历，知道什么叫做力不从心，就让他跟在我后面，我一路在前面为他破风。他偶尔也冲到前面带上一程，但是速度不理想，最后还是我在前面硬扛。

        正在想这样下去是不是很悬，后面真有一队人马悄悄跟了上来。那是五个人组成的一支队伍，他们个个兵强马壮，轮流破风，在平路上不到10公里就把我们这个两人组追上了。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组成新的七人组，说好了轮流破风，一人带一段路。

        一起跑了几公里，排在第三位的车手突然晃了一下——他的锁鞋脱了，速度陡然慢下来。跑在最前面的两名车手发现机会来了，一起拼命踩踏，把后面的我们越甩越远。我直接发火了，大声责问前面的车手：“她妈的你们在前面怎么搞的，一人出了问题不至于全部停下来呀！”

        一个运动员，不管他平时如何冷静，如何有修养，比赛中遇到这种奇葩的事情，偶尔也会爆粗口的。我看前面的人没有一点追上去的意思，连忙从后面冲上去救场。我一马当先在前，回头对后面的人说：“兄弟们跟着我追上去啊！”

        前面和我跑了一段路的车手跟了上来，无奈他是病体缠身，只能由我一个人在前面带着跑，他怎么都没有力气冲到前面破风了。后面的几个人呢，不知道他们在磨蹭什么，其中两个人老在那嘀嘀咕咕，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这倒便宜了突围到前面的两位车手，看着后面的队伍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俩一路摇头晃脑，得意洋洋。

        后面的赛程基本都是我在前面领骑，体力消耗很大，整个队伍速度的提升也不明显。看到我的体力有些不支，后面那两名嘀嘀咕咕的车手还想突围出去，把我们扔到后面。无奈他们的实力差了一点，连张建国都差点没甩掉我，他们自然是痴心妄想。不过每次他们突围的时候，和我联手破风骑行的车手被落下一截。我不忍心曾经患难与共的兄弟被甩在后面——我们都是车手，要是他影只形单落在后面被另一组队伍撵上，凭他恹恹的病体，冲刺的时候绝对进不了前十。

        我有意放慢速度让他跟我一程，以便逐渐靠近集团。终于跟上来了，他大口喘着气，不停说“谢谢兄弟！谢谢兄弟！”我说谢什么，我们是同甘共苦的兄弟，要走我们一起走！他更感动了，声音里带着哽咽，再一次说了声：“谢……谢……你……”我回头看他，他面色苍白，一脸难受。

        路边的提示牌显示还有最后一公里，前面是一个上坡。我欣喜万分，心想党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长期在贵州的山路上训练，上坡冲刺自然是我的强项。我不慌不忙对后面带病硬撑的车手说了声：“兄弟我就不管你了，我要冲刺了！”待我调整好状态，准备来一个上坡摇车冲刺，没想到眼前是一段几百米的下坡，前面三个人风驰电掣般冲向终点。我在心里叫苦不迭，一边后悔前天没有骑完赛道，一边奋力猛追，离终点不到10米的地方超过一位车手，另外两个在我前面冲过终点。

        在终点遇到在我前面冲刺的两位车手，问他们为什么在中途不去追那两个突围的车手，难道我们五个人联合起来还追不上他们两人吗？其中一个大个子车手不好意思地说，前面突围的是他的队友，刚才和他一起冲刺的也是他的队友，他们四个人一起来河南参加比赛的，不能同室操戈呀！我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人家是一个团队，利用团队力量赢得这场比赛，牺牲自己成全队友，本身就是一种体育精神的体现。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孤独——前面的张建国利用团队战术，带领他的队友进入前三。眼前这四个人利用团队战术，把我这个孤军作战的人扔在后面。我的团队呢？

        这时候，那个病体恹恹的车手找到我，一个劲感谢我带了他一程，让取得第十名。他说他是洛阳的车手，让我和他加个微信，回头到洛阳去找他玩。我比赛从来不带手机，所以没有留下他的任何联系方式。

        比赛结束的第二天，我骑车去漯河一个朋友那里，全程200多公里。中途100公里的时候，我从洛阳城边绕过。那一刻我想起了和我一起并肩比赛的洛阳朋友，同时想起了唐代诗人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不知道和我一起比赛的那位朋友在洛阳的什么地方，我也没有他的微信和电话号码。即使有，我要在一天之内跑完剩下的100多公里赶到漯河，此地也不宜久留。但是我想，倘若他洛阳的亲友问起这次比赛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他会向他们提起我这个和他患难与共的陌生朋友，他也会想起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首诗吧！

                         2020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