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村公墓静卧在春天的田野里,墓园四周,石楠花与柏树红绿相映。奶奶在此安下新家,已满头七。她是否已和那些故人重新相遇——我的两个爷爷、两个姑姑,她的父母姐弟,以及那些亲朋。</p><p> 奶奶93岁的一生坎坷多劫,30岁痛失结发丈夫,80岁送别半世老伴,养育五个儿女,白发送走两个。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用上所有能用的时间,再牵牵奶奶的手,再问问奶奶一生的冷暖苦乐。</p><p> 坟前香火缭绕,墓碑泛着簇新又冰冷的黑,只有遗像上奶奶目光温暖。每看一眼,我都无法忍住眼泪。</p> <p> 奶奶生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我下了班从丽水赶回松阳。回老家本不需要行礼,然而那天,我知道我需要一套黑色的衣裳。我不愿接受,又十分清楚,与奶奶诀别,近在眼前了。赶到奶奶床前,趁小叔和姑姑转身,我流下忍不住的眼泪。一段时间以来,我常常趁别人走开,找一个奶奶看不清楚的角度,流一会儿眼泪。</p><p> 一天一夜后,奶奶永远离开了我们。直到最后一天,奶奶仍能微微睁眼,回应我们的叫唤。90岁以后,奶奶患上轻微的老年痴呆,我坐在她身边,她问我几时回来的、吃过了吗,一连十多遍。后来,奶奶又渐渐忘记了自己几岁,忘记端午过了没有、冬至过了没有。然而,无论我们谁去看她,她总是老远就喊起了我们的名字。</p> <p> 岁月那般深沉,奶奶忘了时间、忘了世界,唯独没有忘记她的每一个孩子。</p><p><br></p><p> 我是80年代的留守儿童,从四岁到十岁,奶奶是母亲的替代。奶奶于我,和别人不同。也和今天我们所认为的留守儿童孤独有所不同,我童年的记忆,从未留下缺失母亲的孤单,因为我有我的奶奶。</p><p> 出殡那天,一个儿时的邻居阿姨拉着我的手,回忆我的奶奶。每天晚上,奶奶哄睡我们姐妹三个,开始切菜,她把那些来不及卖掉的新鲜白菜、芥菜,晒干腌制成咸菜、莓干菜。我学校的老师们来村里买咸菜、莓干菜,首先必定找我奶奶,因为她们说,我奶奶是村里最爱干净的人,而且待人十分热情客气。凌晨两三点,邻居阿姨常在睡梦里听到,奶奶的菜刀落在切板上的“哚哚”声。那时奶奶的很多日子都是四五点起床,做了饭菜装好,拜托对面叔婆放在她家锅里,好让中午放学的我们能在叔婆家里吃上依旧热腾腾的午饭。安顿好这些,奶奶在蒙蒙亮的雾色里挑上一担青菜,去县城的菜市场卖菜。</p> <p> 奶奶卖菜的形象,我们难以忘记。年轻时,奶奶卖菜是为撑起一家的生计。奶奶精打细算,比很多农村妇女更会持家。她卖过甘蔗,卖过红糖,卖了一辈子爷爷种的青菜。她把那些在别人家也许烂了、倒了的农产品,一点一滴变卖成钱,换成衣食住行,盖成房子,攒成余钱。直到她的两个儿子——父亲和小叔都已成家立业,也日渐宽裕,家境渐渐不再需要她那样操劳。而奶奶却根本停不下来,挑着担子卖到80多岁。我们千方百计阻止,有一次小叔把她的一担青菜倒到了猪栏里,奶奶生气地哭了。她明白儿子孝顺,但奶奶是一个“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奶奶,享清福对她无异折磨,想明白这些,我们也不再阻挠。</p><p> 奶奶身上有长寿的基因,但身材瘦小,力气不大,60几岁开始微微驼背。见她挑着担子,走得吃力,熟人、陌生人看到都会停下自行车、摩托车带她一程。奶奶身手敏捷,轻轻一踮脚就坐上了后座。所以奶奶卖菜,不仅我们永生难忘,所有亲朋好友、邻居乡亲也都印象深刻。奶奶有心急的一面,但她从来都是对自己生气、对别人忍耐。在她最生气的时候,也从没骂过我们一句重话,只要踏出家门,对别人就绝无什么不敬。奶奶的辛勤、好客、友善、干净,村里人有口皆碑。</p><p> 小时候,奶奶总是一心想让我们吃得更好穿得更暖,对自己却毫不舍得。有一次,奶奶从县城卖菜回来,带回一捧又黑又大的杨梅,看着我吃完,奶奶十分满足。晚上奶奶告诉我,那是别人送她的,当时口渴的她差点吃掉一颗,一想到我,放到嘴里又拿了出来。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到那一幕,总有一股暗流在心中汹涌,让我喉咙哽咽,眼眶潮湿。</p> <p> 我和我的妹妹、堂弟妹、表姐弟妹,对奶奶、外婆的记忆,无不心疼到难以言尽。</p><p><br></p><p> 我至今最为吹嘘炫耀的时刻,都是在奶奶面前的时刻。我告诉奶奶,我的工作很好、工资很高,那些她舍不得吃的穿的,我们一天的工资就能买很多。然而,奶奶对自己的吝啬、对儿孙的疼爱,已深入骨髓。我们给她送去吃的穿的,她依然巴不得省给我们吃,到死还有好几件新衣服挂着商标一天也没穿过。</p><p> 也许奶奶对物质已无太多需要,奶奶晚年最大的享受,是为我们骄傲,用她的话说,是孩子们都出息了。奶奶告诉过很多人,我对她如何如何孝顺。我知道奶奶心里已十分满意,而我却将无限后悔,我后悔这些年回家越来越少,后悔陪伴奶奶十分不够,后悔直到奶奶躺下不能行走,才知道尽孝已晚。</p> <p> 在奶奶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奶奶仅剩的三个子女——父亲、小叔、姑姑的孝心难能可贵。我父亲母亲为奶奶喂饭喂汤、擦洗身体,精心得像喂养孩子。小叔当着村支部书记,天天忙着他还没完成的政策处理任务,一有时间就在奶奶床前,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的脸。姑姑作为唯一的女儿,承担了更多的照顾。我们这些孙辈,一到周末,就赶着回到奶奶、外婆身边。</p> <p> 奶奶的最后时刻,没有挣扎,也没能说话,像燃尽的蜡烛,在我们面前缓缓熄灭。顷刻间我们扑到奶奶身上哭喊,压抑的心痛像泄洪般崩塌。村里人说,很少有人能等到这么齐整的儿女子孙送终。前一天,75岁的小姨婆——奶奶最小的亲妹妹来了,在床前拉着奶奶的手说:“姐姐啊,你要是还能,就再赖几年,儿女们养你不厌。你要是赖不住了,就安心去吧,拣个好时辰,让儿女们好弄吃(松阳方言,意为发家致富)”。</p><p> 松阳民间流传一种说法,老人临终,要有人这样嘱咐,才会安心而去。奶奶是听了小姨婆的话,等了一天,等到了星期六。就当我们一个不缺,将她团团围住的时候,奶奶停下了最后一次呼吸。她没有睁眼,但我们始终相信,她知道我们全在了。</p><p> 按照习俗,那些年长的亲人们在灵堂、在坟前为奶奶哭丧,除了称颂她的一生,还要不停嘱咐她保佑儿孙平安幸福。妹妹说,人一生的责任有多重,生前鞠躬尽瘁,死后还是为儿为女。我无法说出半句,唯有在心里痛哭千遍,奶奶,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大孙女。</p><p> </p> <p> 送别奶奶,我仿佛看到整个家族集体往前迈了一步,成长的渐渐成长,老去的渐渐老去。子欲养而亲不待,最无机会弥补的,是最深重的遗憾。尚有机会的,是珍惜眼前人。</p><p> 离开墓园,我们穿过长长的田间小路,奶奶一生的足迹浓缩在这片宽阔的田野里。我仿佛觉得从此再无奶奶,又仿佛觉得,奶奶就在身边,和我们永不失散。 </p><p> 我举目远望,童年的那棵大樟树下,奶奶拄着她的拐杖,一步一步朝我们缓缓走来。奶奶依然面容清秀,目光和蔼。她抬起头,眯缝起双眼,笑容浮上了面颊。那是因为,她看见了我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