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正传

东北村夫

序 自打未庄封庄那天起，吴妈就患上了失眠症，眼泡儿整日价肿着，布满了血丝。 这一日，在秀才娘子房间，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擦了几遍宁式床，也许是又犯低血糖了，吴妈神情有点恍惚，正暗自疑惑着，竟险些晕倒，亏得一旁坐着的秀才娘子眼尖反应也快，起身一把手扶住了她。 待她定顿过来，秀才娘子问起了原因。吴妈这才发现自己已坐在宁式床上，慌得伸脚要下地站起来。 秀才娘子说：“不妨的吴妈，你坐着吧。跟我说说，怎么就晕了呢？” 吴妈喘了口气，抚着胸口，说道：“许是这些天一直没睡好的过。” 秀才娘子轻哦了一声，随即说：“可是呢，我这几天也总躺不踏实，惦记着秀才出去后一直没回来，如今又封庄了，心里乱得很。哎，对了吴妈，你睡不着时写写日记，整理一下思绪，安一下神，或许对睡觉会好些。” 吴妈抬眼看了秀才娘子，又把头低下去，只望着手里的抹布，叹气道：“娘子说笑了，我们当下人的，大字不识一箩筐，好好干活才是正经本分，还写什么日记啊。” 秀才娘子上下打量她几遭，沉声道：“吴妈，你就别瞒我了，听老爷讲，你从前也是大户出身，识文断字，《红楼梦》都看过几遍，怎么就大字不识一箩筐，写不得呢！前些日子见你吵吵巴火地拒绝阿Q骚扰，我就知道你存心求关注，心比宝钗都玲珑。你写吧，写完我帮你发公众号里，少不得有人留言点赞呢。真要遇上对眼儿的，不比上那非诚勿扰还体面些？” 1 吴妈的日记就这样写起来了。 让吴妈没有想到的是，赵太爷竟点了“在看”，还有假洋鬼子，也就是钱家那位大少，留言说“真真没看出来，原来庄里的良心在这儿”。就是自家秀才老爷，虽然在外地，却也在电话里跟娘子提到了吴妈日记，说这对他了解庄里的情况是有帮助的。 有这三位打头儿，庄里转发的自是不会少了，秀才娘子的公众号也跟着水涨船高，上了热搜。 在土谷祠隔离的阿Q，因为那边信号不好，解除隔离后才蹭小D的wifi刷了一下朋友圈，在王胡转发的公众号链接下点了赞。想到自己心上人在秀才娘子公众号发文章，阿Q心里不禁动了一下，眼里竟又浮现出了那张宁式床来，一时间觉得自己竟然跟秀才娘子也扯上了关系…… 2 庄里感染人数在增加，传说王胡也确诊了。土谷祠旁边的空地上，庄里搭起了临时停尸房。时不时的，就有人家传出哭声来。秀才娘子说，庄里死了不少人，庄头儿组织抗疫不力。 吴妈想，这些都可以写进日记里。 3 赵太爷和假洋鬼子作为庄里有影响的人物，都被请去参加抗疫大会。面对新上任的庄头儿，假洋鬼子说，以前弄得太差了，死了那么多乡亲，这总得有人出来说道说道啊，人哪能白死呢？前任庄头儿的兄弟不服气，就跟他顶，说：“这是瘟灾，不是常见病，对它总得有个认识过程，然后才能想出防和治的法子。对不对？而且，就是想明白了，也不一定就有法子防和治呢，你那么不依不饶干啥，你以为就你老钱知道悲天悯人，别人都是铁石心肠吗？要不然，我们投票选你上，你就说你干不干吧？” 见气氛有点儿僵，赵太爷给假洋鬼子使了个眼色，意思让他别说了。 新上任的庄头儿出来圆场，讲了几句话，他说前期工作需要总结，希望大家群策群力，凝聚共识，多做一些正面的工作，把防控和救治两件大事安排好，把庄子里的恐惧情绪好好安抚一下，把那些困难庄户的情况掌握好，搭把手帮一下，尽量少叨叨些没啥大用的，不要搅乱人心。 4 听了赵太爷说庄里开会的事，吴妈就嘀咕，这样一来，我那日记还能接着写吗？ 赵太爷说：“写，怎么不写？庄里人写庄里事儿嘛，招谁惹谁了？！庄子东头还有我一处院子，那儿人少，清静，你明天拾掇拾掇，搬那边去住吧，回头我安排人给你送去些口罩什么的。" 5 赵家东院离土谷祠、集中收治点儿和临时停尸房都近，吴妈夜里越发睡不着，半宿半夜地给秀才娘子发微信。秀才娘子就启发她，说，正好可以在日记里写写庄子东头儿的事儿。吴妈说，我这儿出不去，不了解庄里的情况啊。秀才娘子说，亏你还是吃斋念佛的人，可以写写“如是我闻”嘛！ 吴妈说，住在宽敞的大院里，我这儿也没有切身感受啊，只写如何死人如何悲惨这种事儿，岂不失去了日记的意义？再说，庄头儿如果说我分化庄民、只说暗点、别有用心可如何是好？ 屏幕那端，秀才娘子好长时间都没回复。吴妈想，她可能是睡了。就又看了下屏幕顶端，半天都没见到有“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就打算关灯睡了。 刚躺好，消息提示音响起，吴妈点开微信，秀才娘子发来了鲁迅杂文里关于日记的一段话：“别人以为他这回是赤条条地上场了罢，他其实还是穿着肉色紧身小衫裤，甚至于用了平常决不应用的奶罩。” 这是什么意思呢？ 吴妈在对话框里输入了个问号。 秀才娘子很快回了几个字：怕天凉，就穿上厚点的内衣，肉色的当然最好，更显身材哦。 怕吴妈不明白，秀才娘子又发过来两个字：糖丸！ 吴妈突然明白了。 6 又有王胡等一帮人治愈后从救治点里走了出来。小D逢人就讲新庄头儿不错。小尼姑报名当了志愿者，每天都去村东头帮助量体温，散发莲花清瘟胶囊，给死者超度，救治点忙不过来时还要客串一把护士，穿上厚厚的防护服给患者输液，熬清肺排毒汤…… 未庄的情况，竟一天天好了起来。 渐渐地，庄民们不再对吴妈日记感兴趣了。毕竟，疫情控制住了，春天来了，地要种，工要打，娃儿要上学堂，青壮们庄子解封时间一到就要出去赚钱做生意，这些都是更重要的事儿，谁又有工夫天天看这些。 7 这几天，就只有赵老太爷、秀才夫妇、假洋鬼子、阿Q和与未庄隔了一个大水泡子、疫情闹得正凶的卯庄的人在给吴妈日记点赞加油留言。 而小D，这个在赵太爷看来不识抬举、只会跪舔的蠢货，竟给吴妈留言说别叨叨了，新庄头儿干得挺好，还总提那些过去的事儿干啥，非写不可的话，建议她坐船去卯庄，好好给卯庄唱唱挽歌，别再给未庄人添堵了。 吴妈很生气，跟秀才娘子一起在“未庄在线"上骂小D是极左，称他忘记了曾经的苦难，明显的没心没肺。小D回帖说：“赵家又没死人，你别整天苦着一张脸，给未庄人哭丧了。真死人那些人家也不希望你这样，人家都擦干眼泪该干啥干啥了，你别总站在旁边拉胳膊递纸巾了，或者天天去人家里哭丧，人家真的会高兴吗，安慰人家一下比这好不好？！为什么非得勾引人家哭呢，安的什么心啊？实在不行，你快坐船去卯庄当公知吧。” 8 面对未庄人越来越多的不满和攻击，吴妈很不解，心里说我在为你们请命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这天，她在大门口遇见了小尼姑，便拉住她的手跟她诉起了苦水。小尼姑说：“阿弥陀佛，一切都过去了，施主还是放下吧。怨天尤人，于事无补。” 吴妈说，灾难和失误难道不需要被铭记吗？小尼姑双手合十，深施一礼，浅浅一笑，淡然说道：“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不以教人咀辛嚼苦为能，施主还是放下吧。”说完，转身离去。留下吴妈凌乱在风中，不知心将何往。 9 一水之隔的卯庄，吴妈日记正在雕版印刷。网间有传言说，很多未庄人对此心怀不满，觉得吴妈这种做法是贩卖他们的苦难，让他们心下十分难过和气愤，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 赵老太爷和秀才娘子在微信里安慰吴妈，说，不要怕，你是有言论出版自由的，一个正常的社会，需要有不同的声音。 这时，阿Q正好从土谷祠来到赵府东院门口，他大声嚷嚷着：“吴妈，我支持你，看我这辫子，我老Q永远是极右，你丈夫死了那么多年了，我想跟你困觉……” “快滚远远的，你这乌鸦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别给人添堵，谁稀罕你支持，你也不撒泡尿……” 吴妈扔下手机，倒抓起一根鸡毛掸子，气鼓鼓地冲了出来，吓得阿Q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10 “真是吃饱了撑的，癞蛤蟆还总想吃天鹅肉……"吴妈重重地插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