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桐花谷

晓风残月

听说桐花谷的桐花开得旺，便去玩了一趟。

顺着河边公路走到尽头，就到了金刚台山脚，于是弃车步行，跨过小溪，上山。

毛茸茸的一条铺满野草的小路歪歪扭扭地爬进树林，林里多是松树、栎树、杂木和荆条。紧走慢走，老是这些正蓬蓬勃勃、蹿得起劲、绿得滴油的枝枝叶叶，见不到桐花的影子，就疑心走错了路。

　　拐一个弯，听到水声，再拐一个弯，蓦然，人像掉进梦里，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条亮亮的瀑布，一汪碧碧的清潭，一圈灿灿的桐花，一下子都站在了面前。猝不及防，没想到与桐花谷就这么美丽地相遇了。

犹如一个桶，四周一圈崖壁，只在下首，崖壁逐渐往低处收拢，尖尖地嘬起一道嘴唇，嘴唇又豁开一个口子，给水留了条出路。

崖壁最高处也豁了一个口子，一股乌黑的水流蟒蛇一样从豁口处流出，散开，闪着一身银白的鳞片跌落在突出的岩石上，却又不四散开来，而是一紧身，束成一截细腰带。就那细细的一截，不蔓不枝，辫子一样贴在石壁光光的头皮上。而后辫子再次跌落，像被筛子筛过，筛成了串串珠玉编织的帘子。帘子的下摆在岩石上一撩，又变成了少妇举步曳起的裙裾，再轻轻悄悄地飘落在水潭里，波澜不惊。

这道一波三折的瀑水，细细瘦瘦，轻轻飘飘，像女子的围巾，风一吹就飞起来的围巾。它身段窈窕，性情也温婉，不急不躁的样子，没有轰鸣震耳的喧嚣，没有裹挟 磅礴的气势，也没有不可企及的高度，更没有叵不可测的深潭。它大大方方，自自然然，想怎么亲近都行，乡野间长大的丫头一般，但又不乏典雅、精致，甚或一丝飘逸的仙气。

　　瀑布下的潭，像喝剩下的酒瓶兜子，一眼望到底，最深处也掩不住膝盖。潭底没有一粒沙子，不生一丝水草，堆叠着许多鹅卵石，圆的，瘪的，凹肚的，驼背的，上麻点的，带条纹的，都光光滑滑，像谁专门清洗过许多遍。

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脱了鞋袜，光脚探进水里，脚背立即被水狠狠地咬了一下，没想到水面下的水还这么寒，都还藏着刺骨的刀子。

翻开石头，巴望着逮条小鱼小虾什么的，却一个也寻不着，不知是水至清无鱼，还是水至寒无鱼，但我若是条小鱼，我会住在这清寒的石潭里，哪儿也不去。

　　四周崖壁的石缝里、坑窝里长出不少桐树，每一棵桐树都顶着一团浓密的白花，每一根枝丫都没闲着，梢头错落排列无数纤细的花柄，每个柄端都站立一朵小花，每片花瓣都挺着腰身，努力地舒展着。

花色淡白，花瓣底端渗出丝状或片状的淡红，乍一看，犹如年轻女子梨花脸盘子上点着一豆朱砂，或醉酒后晕出的笑涡。

花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簇 拥着，挨挤着，晃动着，似乎正开放着一树沉甸甸的故事。

这些桐花围着水潭，旁逸的枝丫映在水里，天上的白云映在水里，让人疑感，不知是云降落化做了花，还是花飞上云端变作了云。若航拍，定会看到一个花环戴在一个乌青的脑瓜子上。

软风从树丛间溜来，桐花便纷纷飘落。此刻，不知落花会生出怎样的心情，是容颜老去的无奈，是零落成泥的坦然，是慷慨赴死的悲壮，还是挣脱羁绊、放飞灵魂的惬意？

但尽管都灿烂过，美丽过，可仍要将生命演绎到惊艳的极致。他们缓缓滑翔，翻翩翻转，悠悠飘落，投入水的柔波。它们静卧水面，虽清泉浸润了残红，也要在水底投影一瞥玲珑，只管顾影自怜；它们凌波微步，化作纤巧的小船，尽管被会被滞留岸边，含垢蒙尘；它们没入水中，濯洗冰肌玉骨，一任香消玉殒；它们滑入激流，欲随水去远方寻梦，不顾要跌千万个跟头。

站在石潭边，突然想将这瀑水这清潭拥入怀里，抱回家中，让它们日日夜夜冲刷我的耳膜，涤荡我的眼睛，滋润我的心灵。

　　在石潭左侧的山腰上有人凿了条石径，可以攀上瀑布顶端。

上面的沟谷完全是一整块绵延的巨石被溪流开肠破肚了。溪流在谷底，左曲右拐，姿态万千，或张扬地喧哗着，或害羞地脉脉着，或窃窃地咕噜着。忽而在一截石槽里软着身子，轻舒一段光洁磁实的藕臂；忽而在一块光石板上轻解罗衫，坦露一段油滑温润的脊背；忽而在一个石坎上粉颈低垂，挥洒一头轻灵秀逸的长发……

最终，一个两三人高的小瀑布阻断了去路，我不由得在石壁的凹坑里，在大石块棚起的罅隙里，寻找，看是不是也有一个进入桐花源的洞口。

　　由原路返回到石潭边，沿河谷另一侧的小路下坡。

小路两边都有桐树，高大的枝丫披着繁复的桐花，遮蔽了整条小路，路上平铺着一层落花，路成了花的走廊。那些荼蘼委地的桐花像千万张微开的小嘴，又像千万只眼睛，看着你，让人不忍心踏下去。

花丛中间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小鸟的叫声，声音婉转清脆，细细的，像飘荡的蛛丝，似乎小鸟嘴里含着水银或蜂蜜，鸟声要在水银里过滤，要在蜂蜜里浸泡，鸟声便闪起亮光散发甜味了。

小鸟好像在说:气——摘果七——，意思是要我们去摘果子吃，这时候山上的野果子有绿豆果、四月籽籽，想到这，立即舌下生津，嘴里涌出酸酸甜甜的味儿。

这种鸟大概是从湖北迁来的，因为湖北人把"去"说成"气"，把"吃"念成"七"。遥远的湖北鸟飞到这里被野果子诱惑着，再也不愿走了，它们只在幽僻的深谷里唱这首曲子，又不知诱惑了多少人，果然是深山出俊鸟。

　　走完花下小路，是一片梯田，油菜花已经褪尽，结着青黄的菜荚。田埂上一排桐树里有棵最大的，花枝繁茂，像团白雾，沫浴着阳光，花花地晃眼，应该说是这里的花王。

几个女子在花王下用手机拍照，拍花，拍人。她们摆出百种姿势，弄出千种神态，一会儿鼻尖触花，做嗅香沉醉状，一会儿脸藏花间，做人花相映状，一会儿拈 花静立，做"落花人独立"状，一会儿捧花掩面，做黛玉葬花悲戚状。末了，又扯掉绿衫，披上红袍，倚花扮古装淑女，还褪去外套，光着白萝卜样的膀子，攀着花枝秀修长的曲线。她们是想把自己当做花，把花样容颜永远留住。

她们你拍罢拍我，我拍罢拍她，她拍罢又拍你，反反复复，不厌其烦，长久地霸占着那棵花王。别的人走到这里总要驻足侧目，脚步犹疑，想去没胆气，想走又不甘心，有人就咕咙:现在的女人对什么都上瘾，广场舞、麻将、美容保健、追剧、逛超市，尤其这拍抖音，不管不顾地上瘾，就是对做饭、带孩子、看书一点上不了瘾。

山坎下停着不少电瓶车，是采茶人放的。现在的车跟过去的牛羊一样，沟沟坎坎到处钻，人们的骑技也真高，就是不知走路还有没有力气。

山坡被开垦成一级级茶叶地，茶叶棵都长在乱石碴子上，大概越是石头多的地方的茶叶，品质越高。采茶的人欠着腰，手指像蛇一样在油油的茶树尖上游走。

我向其中一个人问路，他说，这儿只是桐花谷的开头，真正的桐花谷还要爬很远的路，那里几山几洼全是桐花，谷顶有个大石头，站在上面，眼睛再大也装不下整谷的花，不过，要爬上去起码得流出几大碗油汗。

我吃了一惊，对真正的桐花谷充满了向往，却又害怕消耗体力的艰险路途，追求美的欲望终也没战胜胆怯，只得怅然地退回来。

在山下回望桐花谷，果见漫山遍野的桐花，如云，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