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宋·曾几)。稻米,不光能果腹,更具表象意义。在古代中国,米与田地是同一涵义的不同场景表述,是否拥有稻米,拥有多少稻米,能享用什么品质的稻米,常被视作不同社会阶层的重要标识。历史上常有的封建帝王钦点谷物,以作“贡米”一说,本质上是对特定种类物的一种特别的确权,所谓“五常米,帝王粮”。凡此种种做法,在稻米(谷物)的生物属性之外,赋予和添附了稻米(谷物)某类特定的社会功能。</h3><h3> 1960-1970年代的广东,人均口粮配给在各个县治(城)中的差别不大。当时的口粮是根据行业(工种)的不同、年龄的差异来进行定量,比如产业工人每月最高可得40斤大米的供应,而无业居民一般都只有27斤大米,没有生活来源的居民,则国家实行救济。在我朦胧迷离、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江口镇域居民口粮似乎为成人30斤,未成年人依不同年龄段,有所差别(具体数字或有偏差,见图。感谢挚友卢健提供图片支持)。大米依质量分为四级,除特等之外,其余分为标一、标二和标三。标一应属梗米,标二属籼米,介乎于一、二级之间,属籼米中的晚籼米品种,标三则是质量较差的籼米,也就是出饭量大,但口感粗糙的早籼米。在当时,现实国情决定了标三级(产量大,早熟,每年可种两季)成为当时国民口粮的主体。记忆中,每月每人好像有还有5斤梗米(即晚稻)的指标,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还能碰巧买到“红米”(这是一种外观呈浅粉红色的大米,不同于现在市面上所出售的焦糖色的红米,该米颗粒饱满,圆润整齐,口感米香浓郁,饭粒油亮,绵软略黏,让人啖后难忘,可谓物华天宝,大有“非此物不可食”之感。此稻米是否产自封开当地,一直不得而知,自离开江口后,每啖及稻米之佳酿,脑海中总免不了要浮现此物。事实上,封开县域种植有品种不少的水稻🌾,除了不知出处的稻米精品红米外,其他诸如广场矮、溪男矮、木泉种和包选二等,都是相当优良的水稻品种,既耐肥,又不易倒伏,还高产。据考证,北回归线北侧,是世界水稻🌾发源地,当今凡地处北回归线附近的区域,基本上都出产好的稻米)。当时好像还配给(还是在大米和面粉之间选择)有一定数量的小麦制品,如面粉和筒面。1950年代中期前后,国家为稳定城镇居民的基本生活供给,在粮油供应方面推行重大举措,实行各项生活用品票证制度,并最先在粮油供应上实施。每年每家每户都发放一本购粮证,粮票也随证发放(江口购粮凭证、凭票制度正式开始实施的具体时间不详。)以后其他各种票证如豆票、布票等也逐步推出。购粮(油)凭证制度,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扮演了不同的社会角色,如广州人在1950年代、1960年代和1970年代分别将之戏称为“周身证”、“命根子”和“身份证”。)按当时的规定,购粮证、粮票(全国粮票除外。全国粮票较之地方粮票含金量最高,在粮店申领全国粮票时,要在购粮证上多扣半斤油的粮食指标,其中的换算逻辑,在今天看来,应该就是全国粮票的市场属性与地方粮票的计划属性的内在冲突)在本地区使用,分固定粮票、流动粮票和农村借粮专用粮票等类别(见图),与其他地方名目繁多的粮票种类,如兑换粮票、价购粮票、奖售粮票、蔬菜粮票、侨汇粮票等相较,江口的地方粮票种类算得上精简实用。</h3><h3> 小岛丽逸,日本老一辈的著名经济学家,曾就人均粮食占有量与社会发展状态的相关度的关系,提出过一个被国际上普遍接受的标准,即凡人均拥有粮食低于250公斤的国家,处于饥饿状态;超过300公斤时,处在能吃饱主食的阶段,也就是温饱阶段;只有到超过350公斤时,国民的肉类和其他消费才会迅速增加(多余的粮食得以转化为他类食物,如肉、酒等),这时社会进入富足阶段。按照这个标准,1960-1970年代的江口,似乎够得上“饥饿状态”一说,但其时所谓的“粮食”一说,却有着更为广泛的概念外延,其涵盖范围当包括其他的代用“类粮食”作物,江口地区常见的番薯(红薯)🍠、木薯等自不必言,就连那每每出现在当时学校、单位各种忆苦思甜活动中的“黄狗头”(中药狗脊的根茎,因根部覆盖了厚厚的黄色的绒毛,又形似狗的头形状,故名),也理所当然成为最具代表性的“类粮食”的代表。这些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食物(如黄狗头),在那些个特定年代里,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曾经拯救了无数的生灵,正是靠着食用这些“类粮食”,才得以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h3><h3> </h3><h3><br></h3> <h3> 江口,作为县治所在地的,不过是1961年之事,城区面积狭小,人口数量有限,因此,与“稻米”相关的设施自然也就不多,剔除贺江对面的河南片不算,连购粮场所也是唯一的,没有第二家。当时的粮店开设在原百货公司隔壁的一条小巷里(小巷名已忘)。时隔几十年光景,粮店的基本概貌在我脑海里还有个大致的印象,它坐北朝南,落地面积约莫100多平方米,或许是地势落差因素,店内设置上下两个平面,上层为付钱开票柜台,下层则为“粜米”场所。“粜米”处安装有四台售米机器(贮存米的仓库在二楼),左右各两台对称排列,每台对应为相应标准的米品。马口铁皮制成的圆形粮道与二楼仓库连接,上粗下细,利用落差,营业员用一根手拉杆控制米的流量,直至磅秤上显示所需的重量而停止。至于“粜面”,则是采用全手工操作,营业员用同样为马口铁材质的畚箕,置入适量的面粉后过秤,k再倒入“籴面”人携带的盛放工具,或袋或篮或(水)桶之中,此番场景,一直安常守故。</h3><h3> 民以食为天,食以米为先。记忆中,当时江口地区的单位多在每月的5号“出粮”(发工资、出饷),“有”米”(银子💰)之后的第一要务,便是“籴米”。大米因品质各异有价格差别,但总体落差不大,如籼米大约为每斤0.15元,梗米则要高出5分左右,最重要的在于不论何种品质,统统都是有机大米(现如今好的稻米不少,然有机属性已不多见,即便有,几十元一斤的天价大米如五常米,也远非平常人家所能消费)。出粮”后的休息日(星期日),大概率会呈现多于往常的“籴米”人数。为应对“籴米”,每家都免不了要出动些许人力,带上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袋子、篮子,抑或马口铁制作的水桶,条件好的还能推上辆单车,拉上辆板车,以作驮粮工具之用;无上述工具者,则只能全凭人力担挑肩扛,好在那时体力劳动经常不脱身,所以买米挑担负重之事实在是小事一桩。那时,每家每户都会有数量不一、材质有异的“担挑(扁担),以因应各种不同场合的体力劳动。这般兴师动众、全家皆“米”的场面,在物流业发达的今天,已不复见,也不可能复见。</h3><h3> </h3><h3> </h3><h3><br></h3> <h3> 记忆中的1960-1970年代,生活虽熬姜呷醋,倒也缊袍不耻。苦中有乐,苦中寻乐,苦中作乐,构成了生活的主基调。虽然每人/每月粮食配额不高,但与稻米相关的活动与趣事倒也不少。</h3><h3> 制作米(猪肠)粉。那时的读书,时常要被各种学工、学农和学军等活动所打断,“细老仔”没有现时学子们那样的学业烦恼,伴随太多闲暇时光的,是各类制作活动的应运而生。其时我家入住县药材公司宿舍,同龄人中,周春生等周家三兄弟的活动最为丰富,活跃,常常会有惊人之举,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学做米(猪肠)粉。要制作好口感的米(肠)粉,好的稻米自然少不了,那些平时省吃俭用的梗米此时有了用武之地。磨米浆绝对称得上力气活,当时没有电力驱动的研磨工具,周家兄弟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台手推石磨,石磨虽粗糙笨重,但功效不差,经几番研磨出的米浆还基本符合米粉制作要求。米粉制作活动体现了鲜明的从众性的人类行为特征,一家制作,引来家家跟进,米香四溢,弥漫四周,整个宿舍大院俨然一座规模宏大的米粉制作工场。然而仅有的一台石磨,不能满足众多的需求,于是乎,大家按序轮候,只为那稻米尽早变米浆,等排名靠后的轮上用磨,已是子夜时分,但大家还是兴致依然,乐此不疲。米浆变米粉的过程简单明了,先在容器(皿)底部先涮上一遍油,以防米浆黏连,然后倒入米浆上蒸笼蒸几分钟,出笼冷却即可,依个人爱好,或肠粉,或汤粉,或炒粉。米粉好吃不假,但制作的艰辛也唯有劳者自知,胳膊酸痛上几天那是免不了的,好在与那种亲身体验过的愉悦感和成就感相比,这种身体上的酸痛苦楚已经算不了什么了。在江口,我印象最深,个人感觉口感最好的米(肠)粉店,当属位于搬运公司码头边的一家,制作的米粉色白、细腻、爽滑,啖后口齿没忘。正所谓:江城美食尚可罗,山水河粉唯此家!如今时过境迁,前事不再,广式早茶早已普及城乡,闲暇时光约上三两好友,点上一盅两件,配以各式米、肠粉,打底佐食,其中美妙,虽不敢言有入志满意得、称心快意之境,却也有恬然自得,安时处顺之情。</h3><h3> 广府饮食文化及其谱系中,五谷之中的麦(面食)构成很小,与稻米相比不成比例,具有鲜明的稻米属性色彩。包(食)粽子,大概算得上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表征之一。1960-1970年代,在口粮(大米)配给之外,每年每人还会有约十斤左右(具体数字已忘记)的糯米配给。当时,各家中糯米不外有三种出处:包粽子、烧糯米饭和制作米酒。</h3><h3> 裹蒸粽。粽子在各地不同的地域文化中,称谓不一,叫法有别。在江口,粽子被冠以“裹蒸粽”的称谓,是谓包裹起来蒸的粽。有好事者考证“裹蒸”不同于“粽”,差异之处竟在于包裹用的材料与形状,曰“一般的粽子多用芒叶裹包,呈扭身四角形;而裹蒸则有本地特有的冬叶、水草包裹,呈金字塔形”,可谓言之凿凿,事实上,在广府饮食文化中,素有逢年、过节及端午等特定日子包食粽子“裹蒸粽”的习俗,小城江口亦不例外。裹蒸与粽到底是同一物品的不同称谓?还是完全差异化的两类属物?本就像南橘🍊北枳这般,名称有别,充其量最多也不过是变风改俗,而绝非革故鼎新。</h3><h3> 1960-1970年代,江口人均每月的猪肉供应严重短缺,但民众在一年数次的“裹蒸粽”用料上,却是相当的富足和给力。“裹蒸粽”以糯米、猪肉和脱衣绿豆为主要原料,配以其他各种辅材,便可组合出不同的品相的粽子。新县治所在地江口不同于封川(1961年之前的县治所在地)乃是一座移民之城,其人口构成来自天南地北,可算得上是语言南腔北调,风俗百里异习,因而,在对待“裹蒸粽”的粽事之上,都带有各地(自)原来属地文化的鲜明特色,在用料、包裹、食俗等方面,均呈现各自的特色,然虽方土异同,却是风通道会,毕竟,文化之根同源!包裹粽子是日,大院内一早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高潮自粽子开煮开始,烹煮裹蒸粽的盛器可谓五花八门,大多用平时烧煮水的大铝制锅。有些人家包裹粽子数量太多,不得已使用盛放水的大缸,作为烹煮工具。烹煮裹蒸粽,也是个技术活,一旦开煮,便要大火不停,烧煮7-8个小时,人灶弗离,薪柴不断,整个烹煮过程,未感有丝毫松懈,只等那令人期待的那一刻。一俟出锅,剥其裹叶,闻之则香气飘逸扑鼻,入口食则松化爽滑甘香。此时此刻,大有人、物两忘之感!</h3><h3> 糯米饭。传统中医认为糯米味甘、性温,故具御寒滋补作用,广府饮食文化沿袭这一理念,民间一直有大寒日吃糯米饭的习俗。在江口,每年配额的糯米在大寒日派上了用场,承袭了广式饮食基本做法,其中的腊肉、腊肠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在双腊之上,配以香菇、瑶柱、虾米、花生米等等,当然,猪油是必须捧场的。</h3><h3> 与广府文化迥异,江浙一带则保持着立夏日食用糯米饭的习俗。母亲虽身在异乡,心头却始终萦绕着那遥远的故乡,言语中时常流露出浓浓的思乡之情!立夏日烧做糯米饭的习惯,一直为母亲恪守。江浙地区立夏日食用糯米饭的习俗,源于那经久流传的风俗,江浙地区有家家户户过年自己做咸肉(咸腿、火腿)和酱鸭的传统,到了夏天,天一热,这些腌制品就都不能吃了。立夏吃糯米饭,寓意着这是春天里最后一顿丰盛的大餐,之后是相对清淡的酷暑生活,因而,立夏日食用糯米饭的仪式感远大于生理价值。相较广式,江浙地区的立夏糯米饭在用料上要简单很多,但有三样材料大体要备齐,分别是咸肉(火腿)、豌豆(蚕豆)和春笋,有些地方还会有所添加,如绍兴人口味较重,常常会在糯米饭中加入咸蛋。</h3><h3> 制作酒酿。江口本地是否制作酒酿,不甚了解,但我家制作酒酿却是常有的事。酒酿制作在江浙地区非常普遍,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制作,并且都能制作高质量的酒酿,由于酒酿普遍都有甜的口感,故被称为“甜酒酿”。母亲制作的酒酿也达到相当的水平,其时,每隔几年,母亲总是省吃俭用,从微薄的工资收入中,支取以用作盘缠,探望千里之外的外祖母。借着不易的探亲机会,母亲总会购置数量不少的甜酒曲带回,以备制作酒酿的不时之需。耳濡目染,如今酒酿制作对我而言亦非难事。酒酿制作并不复杂,先将糯米浸水发透,之后上笼蒸熟,待冷却后倒入研碎后的酒曲,再将搅拌了酒酿的冷却了的糯米置入盛放的器皿中压实,在器皿的中间人为留出一个圆孔,目的是便于盛取米酒,最后在上面覆盖纱布和盖子。在我的记忆中,在相当的时间里,父亲由于之前的部队生活,以及后来地方工作后长期的农村下乡蹲点劳作,落下关节患疾,靠着经常食用母亲酿制的甜酒酿,后来竟也不治自愈。 </h3><h3><br></h3><h3><br></h3><h3> 我曾经生活、学习过的小城江口,与稻米之间的往事应该还有很多,每一段已然消沉的往事都值得曾经的当事人努力去钩取,须知,那些曾经的人与事,都是我们当下文化消隐更替的另一种面影,一种叙事,不是吗?!<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