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父隐藏着慈爱

达哈（请勿送花）

1961年是大饥荒年代，我还不到6岁。
我家是在老城区的一条老街上，是幢很窄小的两层小楼。一楼是父母住的一间房，一个饭厅（晚上铺床兼让我和弟弟睡觉）和一间公用厨房；二楼住着叔叔一家七口人，我家只有一个小房间，三个哥哥住。父亲是木器厂的跑采购的供销人员，长年在外出差，难得回家一趟。事情发生时他正好回家休整几天，我也因为父亲的回家莫名兴奋。那天父亲回工厂上班，我在家里楼上楼下跑着玩，凑巧在二楼房间的床底下翻扒出一袋番薯干，正合口味，于是放开肚子吃了个饱。父亲下班回家发现番著干少了不少，讯问之下抓住我开始揍屁股。父亲火气越来越大，揍了几下就转身去门后拿扁担。我一看不妙，趁机撒腿就跑。我在前面跑，父亲在后面追，他手里拿着扁担，嘴里还不停地骂，甚是吓人。印象中我跑了三条街道，最终躲过一劫。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没理由追不上一个5岁多的孩子，屁股已经揍了，操扁担也只是吓唬吓唬而已。父爱如此，是要一辈子去体会的！

　　                                   

与父亲最后一场战争发生在1977年。当时我在工厂当学徒，业余时间学画画，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一个同伴家里画素描。父亲曾建议我去当兵，但已超龄，工厂领导不同意，而父亲反对我去学那些无用的东西，终于父子俩发生了争执。言语中的冲撞使父亲暴怒起来，下意识地操起身边的棍子要揍我。奇怪的是当时我既不回避已经举起的棍子，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转身就跑，而是抄起双手抱在胸前，背靠在家的大门边上平静地说：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打我？再说了，你现在也打不过我了！一辈子印象最深的定格出现了：父亲手里举起来的棍子停住了，脸上带着惊讶，打量眼前这个已经比他个子还要高一点、身板壮一点的儿子。虽然已经有点气馁无法再打下去这一棍子，但脾气暴躁总是不服输的性格还是使得他生气的粗声要赶我出家门。父亲的这一招在我三哥和我弟弟的身上屡试不爽，总能证明他在这个家里的无上权威。没想到的是，我还是平静的说：爸，你现在要赶我走是赶不了的，但我要走的话不用你赶我也要走。父亲彻底无计的败下阵来，而且这一败就是后半辈子也无法扳回的败局。一年多后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工作住了单位的宿舍，然后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家，再然后就没有了与父母同住的机会。大学毕业后父亲再也没有与我发生过争吵，父亲脾气还是那么暴躁，骂母亲、骂其他几个儿子，但就是再也不骂我。有时候母亲向我投诉父亲的恶劣，让我回家说叨说叨父亲，每次我的说叨都效果明显，母亲也甚为满意，还调侃父亲怕四儿。父亲每次被调侃时都说：他是教授，我当然说不过他啦！言语表达中透露出的不是沮丧，而是自豪。父亲去年已经96岁了，身体依然康健，腿脚行走方便，不用戴眼镜每天看报，脾气也依然暴躁喜欢骂人，我的哥哥弟弟们有时候还会被他骂得几天都不敢回家看他，但我每次回家探望他，他都会高兴得像过节一样，整天笑呵呵的。我每次到家他都会抢着走出来给我开大门，每次离开家回广州时他都会亲自送我到家门口，让我上车，直到挥手告别。父亲对我的态度䢛然不同于其他几个儿子，这是令母亲和我的兄弟们甚为诧异的。只有我心里明白，我与父亲最后的那场战争意味着什么。父亲的败下阵来，无疑是自然规律的使然。父败于子，父亲是于无奈中切实感受到儿子的长大。因青出于蓝的自豪而甘心彻底败给儿子，谁说不是一种宽大厚实的父爱呢。

父亲今年4月28日去世。他的年龄有三个说法，一是他自己说是1918年出生，属马；二是户口簿身份证上清楚写明是1919年出生；三是按乡下老规矩，按农历计算，天一岁地一岁，刚出生就算2岁，所以应该算是活了99岁。我们兄弟们商议採用了乡下的说法：享年99岁。
父亲长寿高寿且生活质量不低，去世前1个月都还能走能吃能睡。父亲90岁以后耳朵就背得厉害，不再爱和外人交流，只是与家里人说话时喜欢装聋作哑，喜欢听的就和你说上几句，不爱听的就按自己的想法说，说起来完全没有对话的逻辑性，很搞笑的那种。近几年我弟弟经常带他去茶楼喝早茶，每次他都很认真地在茶楼大厅里寻找老街坊老熟人，但每次都很懊丧的说怎么他们都不出来喝茶呢？他还会忘记了刚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却会缠着我弟弟带他去寻找60多年前他在老城区边缘（现在当然是中心城区）圈下来的一块地。
父亲临终前是安祥的。他反复交待的一件事就是"后事从简"！民间的习俗是高寿老人的丧事称之为"喜丧"，不兴掉泪的。送别父亲时我们也没有掉泪，但父亲的一辈子已经在他的儿子们心中酿成了一壶绵长淳厚的老酒。
我已年届60，昨天刚与外孙一起庆生，今天又逢父亲节，父亲已化成的大山会让我一辈子仰望和思念的，即使到我老去，血脉依然是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