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家的村子只有东西向的三排庄院，北边一排挨着310国道，南面一排紧靠陇海线，我家在中间一排，坐北向南，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陇海线上来回奔跑的火车。</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一）赌不完的火车</b></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时候村里孩子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几个人围成小圈，打弹球、打四角、抓子儿……弹球是玻璃的，装在兜里，一走动，老远都能听到清脆的碰撞声；四角用各种纸叠成，大小薄厚都不一样，有花纸的、牛皮纸的、报纸的；子儿有石头的、杏核的、桃核的，如果能有一副“羊拐”，就非常骄傲了。玩得正起兴，听到远远有火车声音，几双小眼神一碰，手立即停顿下来，耳朵却一个比一个竖得直，一会儿，一个说：是货车。如果有反对的就会马上接着：是客车。然后都不急着去验证，只是屏住气听。等齐齐抬头看的时候，火车就刚刚从一块土崖后闪出来。这时，猜对的瞥一眼对方：看，货车！猜错的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弹球或者子儿，不太情愿地扔过去，那边既不推辞也不嫌弃，捡起来揣进口袋。四角的话，是要稍微挑一下的，毕竟那时候质量好点的纸不多。有时候也不说话，直接扔过去就马上专注于地上摆着的阵势，急切地想把刚才输掉的赢回来。如果意见一致，相互对视一眼，低头继续在手下决出输赢。或者一起数车厢，数完了很默契地接着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玩腻了疯累了，靠着高大松软的麦秸堆躺成一溜晒太阳。听到火车声，更喜欢打这样的赌，一个眯着被太阳照得睁不大的眼睛说：客车！一个双手交叉枕在脑袋后面，叼着半根麦秸，边嚼边说：不像！麦秸也一上一下地应和：不像！不像～。然后大家都静静地等着火车露头。输了，有时候罚打几个“趔子”，也就是侧手翻，有时候罚翻几个跟头，或者学狗爬。等下一趟车来了，继续猜。如果连着输两三次，就着急了，越急越静不下心仔细听，错的越多越急。觉得面子挂不住了，就喊一声：呀！那谁谁谁来了！这里的谁谁谁一定是村里非常厉害的几个人物。不用多大声，声音越小威力越大，语气越神秘大家越惊慌。于是也来不及了辨真假，爬起来就跑，一哄而散，各回各家，改天继续。</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二）看不够的火车</b></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村子里看火车的最佳位置在村东的碾场上，没有房屋大树，视野辽阔。除了夏收季节全村要摊场以外，娃儿们都可以在那里疯玩。或者斗鸡、滚铁环，或者打沙包、闯马城，只要不干坏事，基本没人管。</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大群娃娃聚成一圈，齐声喊：手心手背！然后按照“手心”“手背”分成两排，手拉手面对面相距二十米左右，一边一句轮流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叽叽铃——</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闯马城——-</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马城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叫谁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叫你家谁谁谁上城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谁谁谁就要从本方加速跑向对方，如果撞开任意两只紧拉着的手，就可以从对方队伍里挑一名队员带回来，如果没有闯过去，只能留在对方队伍里。被点了名的，一般都先拉个架势，然后铆足了劲地冲过去。眼看就要撞到紧握着的双手了，那铜墙铁壁一般十指紧扣的手忽然松开，转而指向半坡上的火车：</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看！看！坦克！坦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所有在碾场上玩耍的娃儿们，都充满仰慕仰着小脸望着同一个方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大炮！大炮！还有大炮！</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然后一、二、三、四、五、六……不约而同地大声数起来，没有人顾得上那被闪得连滚带爬扑倒在地的闯马城的小伙伴，他也顾不得埋怨，翻身坐在地上跟着一起看火车上一长串串的坦克大炮。等火车过完了，拍拍屁股上的土，重新再闯一次。滚铁环的、打沙包的、打四角的、斗鸡的也都重新开始，各种喧闹声又响起来，各玩各的，互不影响。</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三）猜不透的火车</b></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既然住得离铁路这么近，当然不会只是远远地看，大家伙经常借着割草、拾地软或者给大人送水送饭，跑到铁路上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提上竹笼，先割些草铺在笼底，然后聚在铁路边玩，要么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声音判断火车将会从哪边过来，要么在铁轨上放一截钢锯条硬币之类的，等火车过后，就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片。再要么，在稍远一点的凉阴下躺的躺坐的坐，一边看着路边的蒲公英像着魔一般跟在火车后面越飞越远，在太阳里变成五颜六色的光斑，一边在那里拉闲话：</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哎你说，这火车吃的啥？跑这么快，跑那么远？</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炭，我听说火车吃炭。</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炭黑不溜秋硬邦邦咋吃？我看它肯定吃的是肉！每回我屋吃肉，我爷就把他碗里的都给我，说多吃肉个子高劲大。</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去去去！火车又没有牙，咋吃肉？它喝油呢！咱村那手扶拖拉机就是喝油，我见了，能喝一大桶嘞！</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你说这火车趴着跑得快还是站起来跑得快？</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还用说，当然站起来跑得快！</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胡说啥哩，火车又没有腿，咋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傻冒！见过踩高跷没？把铁轨绑上就有腿了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你才傻冒！这铁轨这边两根那边两根，一共才四根，那么多火车咋够用？</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所以它们才都是趴着嘛！将来铁轨够用了就都站起来跑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我将来就当那个指挥火车的，不然它们乱跑咋办？那么高，一不小心闪倒了，把咱村这房塌了咋办！</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火车最远能跑到哪儿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边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边在哪？都有啥么？</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云，有太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云跟太阳在天上哩，照你说的，沿着这铁轨就能上天了？吹牛吧！</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咋不能，我沿着梯子都能上房，这铁梯子这么长，咋不能上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听大人说天边是海，大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海是啥？跟咱那渭河有啥不一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比渭河大得多，大得没边没沿！</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过河能摇船，那么大的海咋过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看电影里演过，海里有突突突冒烟的轮船，能坐好多人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将来挣了钱，就坐轮船，看那海到底有没有边沿。</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把我带上嘛——</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行，咱都一块去，到时候还能在轮船上打四角。</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打到海里了咋办？</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瓜娃，掉了就不要了，我都有钱了，还买不起几个四角？！</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不知多久，一列火车过后，豁然开朗的视野里出现了袅袅的炊烟，大家才惊觉先前割的那点草早已经蔫了，连笼底都盖不住。老实点的，胆小点的，不敢再分心，埋头只管刷刷刷加劲割，趁回家前把笼装满。偷懒的，割上几把，再把蔫了的挑松挑散，甚至恨不得用树棍撑起来，勉强有多半笼就想交差了。等回到家，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四）睡梦里的火车</b></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没有伙伴的时候，我就坐在院子二门口的门墩上自己看。陇海线是全国最繁忙的线路之一，每隔几分钟就有火车通过，我看着它从左边露出头，到右边藏住尾。或者闭上眼睛，学着大家听声音辨车型：客车？货车？对了，悄然一乐，错了接着再来，多久也不觉得腻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看着绿皮车里隐隐约约的人影，小小的脑袋里也会经常思考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那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还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惑着：这铁轨的两头，到底有多少人？怎么一列接一列、一趟接一趟、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的，总也拉不完。遇上货车，就在心里默数车厢，经常由于过于专注而看眼花了，数着数着就错了，没关系，再来了重新数。我记得最长的货车，足足有六七十节车厢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麻麻黑，客车车厢里就亮起了灯光，奔驰而过的时候，犹如一条鳞片斑斓的金色游龙，比黑洞洞的货车好看多了。此刻我们多半都回家了，冬天天冷，早早就上炕进被窝了，夏天则经常在前院里铺几张大席，大人们聊天，我们躺在席上看月亮数星星。过火车的时候，无论是在炕上还是在席上，都会被震得微微摇晃，摇着晃着就做起甜甜的梦来。</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五）回不去的火车</b></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等从梦中醒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每次坐在火车上，总喜欢看窗外飞速掠过的村庄，总想象着村边有村童站在那里，用黑乌乌的大眼睛和我远远相望。如果可以，我愿意告诉他，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躺在炕上席上，会被火车摇进梦乡，躺在火车上，会被从梦里摇出来；站在碾场上，轰隆声哐当声是一节一节、一段一段的，这趟车过去就结束了，下趟来了又开始，坐在火车上，一路都是轰隆隆哐当当，甚至出了站台还会跟随很远；立在二门口，只听出客车、货车两种声音，坐在火车里，经过平原丘陵，桥梁隧道，声音都不相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看火车的人，多的是乐趣，坐火车的人，多的是乡愁；看火车的时候，火车是过客，坐火车的时候，自己是过客；看火车，这列走了那列会再来，坐火车，要么再来时已经物是人非，要么，越走越远，永不再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