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我是谁?</p><p>母亲说,你是女儿,母亲的棉袄,父亲的酒壶。</p><p>儿女说,你是妈妈,儿子的天,女儿的地。</p><p>佛说,你是你。</p><p><br></p><p>我来自何方?</p><p>土地说,来自泥土,我亲手剪断你的脐带。</p><p>庄稼说,来自田野,我听到你的第一声啼哭。</p><p>佛说,你自来处来。</p><p><br></p><p>我去往何处?</p><p>小路说,去往前方,前方有召唤你的号角。</p><p>大山说,攀登不止,高处有你向往的风光。</p><p>佛说,尘归尘,土归土。</p><p><br></p><p>我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p> <p> 我的父亲母亲</p><p> 我哭了,父亲也哭了!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久,四十三年,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眼泪!当了二十多年兵的父亲,铁一样的父亲!今天,见到了。我不敢与父亲对视。父亲勉强地咧嘴笑着,指着眼角的泪痕,像哄孩子似的哄人到中年的我:“别哭了,你看你哭得我都……”父亲说不下去了,声音有些哽咽。父亲说:“恁妈住院,你跟你哥上班没空伺候,我会做饭,我好好伺候恁妈吃,没看恁妈脸上有肉了?!”是的,母亲胖了,脸色也比之前好了许多,腿上有劲,能自己把着杆站起来了。父亲说:“我在外当兵,恁妈在家受苦了,受大苦了!这些我都知道!”父亲的眼泪又下来了。</p><p> 年轻的母亲面色蜡黄,吃不下饭,瘦得像竹竿,浑身没有力气。村里人都说母亲有病,有人还给定了病症,说是肝炎,于是本就瞧母亲不顺眼的奶奶更加不顺眼,门里门外地嘴里敲打着,什么娶了个病秧子,什么不下蛋的母鸡!……</p><p> 父亲在外当兵,母亲,隐忍着。人的性子可以忍,病忍不了。和父亲一同当兵的诸城人王尔义回乡探亲,看到母亲的样子着实不忍,于是回部队时自作主张带母亲同走。部队的条件好,不能在家等死!这是他当年对我母亲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因了这个人,母亲得救了!几十年过去了,母亲跟我讲过,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恁都得记他的恩情。没有这个人,就没有后来的母亲,也就没有后来的我哥和我。如今,母亲活着,那人却已逝去,父亲怅然地说,那是个好人,热心人啊!</p><p> 母亲的病症入院后接着确诊,医生轻描淡写地说,“胆结石,手术吧,拿出来就好了。”好,手术。母亲的肚子上至今仍有一道竖向的大疤,一侧还有一个圆圆的孔疤,就是那时手术留下的。母亲的体质真好,许是在家中农活干得多的缘故,手术后的母亲一个星期后就可以自己去军区医院的食堂打饭了。母亲穿着病号服,拿着一个大缸子,母亲说,“要四个包子。”食堂的炊事兵看看瘦小的母亲,又看看自己面前摆的小猪一样的大包子,警告母亲,“不准剩下。”母亲笑了。一会儿的功夫,母亲又出现在打饭口,靠在窗框上,“四个包子。”部队的医院,饭是不花钱的,能吃多少就给多少,但,……还是那个炊事兵,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嘴巴张得可以一口塞进一个包子,“大姐,不花钱也不能这么着,撑着就不好了。”母亲又笑了,“我拿回病房慢慢吃。”母亲成了军区医院的名人,人人都知道这个一顿饭能吃八个大包子的女病号。父亲说着,回味着,恁妈这是大包子精神啊!没有这大包子精神怎么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现在想想,术后的母亲在部队医院度过的应该是前半生中短暂而又幸福的一段时光吧,母亲的脸红润而有光泽,在困难的年代里吃着饱足的饭,年轻英俊的父亲在侧相伴,没有挑剔的婆婆,蛮横的小叔子从旁相扰。那一段时光有没有经常的在母亲的回忆里反复出现呢?等七十六岁的母亲康复出院了,得问问。</p><p> 三十岁的母亲康复出院了,不得不回到了梨家庄,她的婆家。母亲怀孕了,生了哥哥,没能止住奶奶的数落,没能落一个好脸,只是为母则刚,一个人硬硬地扛着锄头,扛着家。</p><p> 我的母亲,因为霸道不讲理的奶奶禁止她用自己的儿子打的压井取水,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走十里的乡间小路回娘家旺家巴山。奶奶说,我生的儿子打的井,外人不能用。我的母亲,嫁到这个家族许多年的母亲,已经给这个家族添了一个男丁的母亲,在奶奶和大大们的心里还是外人!母亲只好回娘家。半路肚子疼,在黑漆漆的坡地里生了我,离娘家还远,踉踉跄跄地回了梨家庄,在好心的邻居张路家寄住下来,给我剪了脐带,给我起名“大坡子”。这个名落在小姑娘的头上难听得很,叫了一段时间后,母亲给我改了个特别好听的名字,母亲的心,虽然在我的出生地和名字上寄寓了她对我奶奶和我大大们的不满,但看到自己的孩子时还是柔软了下来。</p><p> 我是吃着姥娘家的鸡蛋长大的孩子。母亲的苦,我不知道;母亲的累,我一点都没有感觉。我只知道吃鸡蛋,别的坚决不吃。用姥娘家炒菜用的大勺子做锅,放在炉火上,倒上一点点油,鸡蛋敲破了壳磕进了勺子,“呲拉”一声,鸡蛋爆炒的香味就穿过空气窜进了鼻腔,香得很!</p><p> 父亲穿着“一身绿,三片红”的六五式军装奔跑在乡间崎岖的小路上,边跑边回头。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村妇挥动着手里的铁锨穷追不舍。整个李家庄的狗都沸腾了,“汪汪汪,都来看呀,梨二狗他娘在追着一个当兵的满庄跑呀,汪汪汪……””汪汪汪,不是军民一家亲,军民鱼水情吗?当兵的干啥坏事了?……汪汪汪”黄色的土狗冲着父亲直叫唤,想追又不敢追,黑色的土狗轻蔑地回看黄色的土狗,“土鳖,没见过大场面”,它像一颗炮弹向着父亲发射了过去,场面有些搞笑,父亲被一人一狗追在了后面,有些狼狈。一只老狗慢腾腾地挪到了路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眼前的一幕,它的毛发稀疏,露出了松垮的皮囊,嘴角边垂着涎水,它睥睨着这一切,用洞察一切的目光,“要出事,要出大事了!”</p><p> 父亲奔跑在高密西南乡穷苦的村庄里,奔跑在西南乡绿油油的田野里。一只四条腿的蚂蚱欢蹦到了父亲的红色肩章上,随着父亲的奔跑张开了它薄薄的翅膀,金色的阳光下,它感受到了呼啸的风声,父亲的汗水顺着眼角淌落,有大颗的汗珠滚落,其中一颗重重地砸在了蚂蚱的头上,蚂蚱尝到了它从未尝过的咸咸的味道,“好味道!”它品咂着。父亲绿色的军装上有了一圈圈不规律的白色的地图,在部队训练时它们经常地出现在这里,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身后的地图们看着身后追逐的妇人,问父亲:“那是谁?”“俺娘!”父亲的声音在奔跑中有些颤颤的抖音,“怪不得你能跑,随恁娘啊!”父亲无语,只是跑!</p><p> 没出啥大事,当娘的撵着儿子打算啥大事,狗们鸡们牛们羊们都散了!各回各窝各回各圈。我奶奶穷追不舍!反了天了!回家探亲,光把捎的钱给了恁娘就中了?光把扯的二尺花布给了恁弟恁弟媳就中了,光把那捎的一斤糖给了侄子侄女就中了?光把……光恁老婆孩子啥都没有就中了?你回家看看恁娘就中了,把恁媳妇还有孩子从她娘家捎回来咋?捎回来就捎回来吧,恁闺女一天不吃食又咋了?还能饿煞?哭又咋咧?光吃蛋?我哪有那些蛋给个嫚姑子吃?你还制挣?养你大送你去当兵,是让你跟恁娘制挣的?是让你替恁老婆孩子说话的?是让你光想着恁老婆孩子的?奶奶边追边数落,边数落边追,气息匀调,中气十足,她的大脚板一下一下砸在乡村结实的土路上,一脚一个坑。</p><p> 父亲渴了,暑天的日头火辣辣地撞击着父亲单薄的身板,地头上搁着个黑色的瓦罐,瓦罐上盖着个缺口的破瓷碗,父亲拐进了地头,抱起瓦罐咕咚咕咚地喝水,在瓦罐下压了一毛钱。奶奶差一点就追上了父亲。</p><p> 父亲继续跑。嗓子干得像晒干的老丝瓜瓤,一扯净网网,扔上个火柴可以冒烟起火,刚才的水不知通过这网状的嗓子漏到哪里去了。父亲回头看奶奶,奶奶不见了踪影。父亲长吁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父亲停下脚步的地方是父亲熟悉的名叫朱沟的另一个村庄,这里逢集热闹非凡,人山人海,卖乡村人们日常所需的各种物什。今天不是集,因此卖东西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卖的东西是西瓜,人是卖西瓜的人。父亲舔舔干裂的嘴唇,走上前:“西瓜咋卖?”卖西瓜的老汉戴着顶破旧的斗笠,光着黝黑发亮的膀子,抬头慈祥地看着父亲:“一毛三斤。”父亲啃着红瓤甘甜好汁水的西瓜舒畅地和卖瓜人聊天:“恁家是哪儿呀?”“庞各庄。”</p><p>“庞各庄有个庞跃文,是俺小学同学,嫩认识吗?”卖瓜人抬头使劲看父亲:“俺就是庞跃文,庞跃文就是俺。”父亲尴尬地停止了咀嚼,张大了嘴巴看向了他的小学同学,他的小学同学已经苍老成他不认得的模样了,粗糙的面容,依稀有几分熟悉的模样,满脸的皱纹!父亲为他三十岁仍然年轻的面庞和身躯而羞愧!。小学同学相认的结果是父亲省下了买瓜的钱,庞跃文抵死也不要已经当了兵的没认出他的小学同学的钱!</p><p> 父亲在回村的路上看到路边坐着一个扛着铁锨的农妇,透过农妇狠辣的眼神父亲看到了她心里发出的声音:“反了天了,跑了和尚还跑了庙了!有本事跑天边上去!”</p><p> 年轻的父亲继续奔跑,路的尽头,我香甜地吃着邻亲家给炒的鸡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