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该忘记，回龙洼的枪声

十千芳华的文字与镜头

文图：腾冲老万文摄

“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2020年的春天虽然迟到了些，但它终究来了。

一个朋友找到我，说看了我的《裂缝中的光》，里面的话“没有什么来日方长”让他倍受启发，他有一个多年的愿望，可由于文才和时间限制，一直未能实现。他怕来不及，怕那个不该被历史遗忘的故事，有一天随着唯一在世者的逝去而成为一抔黄土。

听他说明来意，觉得我应该去拜见和采访这位耄耋老人（朋友是老人的亲堂侄儿），复原七十六年前那个平常而惊心动魄的清晨，那段英雄的故事，不应该被岁月的风尘淹没。

趁着周末，我们驱车前往茶乡蒲川，到达大曼别村回龙寨赵晓昌老人的家。见到老人，我很是意外，九十二高龄了，竟然耳聪目明，走路虽拄拐，但步态依然稳健。

采访中，有些细节他已经模糊，在他侄儿的提醒补充下，一段鲜活生动的故事便一一呈现出来。

1944年9月中下旬（老人记不准具体日子，只记得是谷子快要黄时）的一个清晨，十七岁的赵晓昌起的格外早，他和好友赵祖佑约好一起去后山打猎。

夜里下了一场雨，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寂静的小山村，四围的山峦仿佛被清洗过一样，青翠欲滴，生机勃勃。踏上家外熟悉的泥路，赵晓昌凭着猎人的机敏眼光发现——路上有类似军靴踏过的印迹（铁钉印和马蹄铁后掌印）！他脑海中立即闪过一个想法：前几天腾冲城光复，听说有打散的日本兵四处逃窜，会不会是小日本逃到我们村了？

这个想法让他立马像打了鸡血一样，他飞快找到比自己大两岁的赵祖佑，一起仔细查看足印，和他说了自己的判断。一个大胆的追踪歼击计划，在两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心中默契形成了。

他俩分头叫上赵恩昌、赵朝林、赵家福三人，他们三人和他俩一样，都是村子里玩猎枪的好年轻。每人背上一支铜炮枪（火药枪），寻着军靴的足印一路追去。

艺高人胆大，试想他们五人出发的那一刻，是不是把自己想象成真正的战士，雄赳赳气昂昂，保家卫村，责无旁贷！心中溢满对日本侵略者的无比仇恨，眼中透出的豪气足以驱云逐雾！

追至一个叫困难洼的地方，足印消失了。路旁边是一小片山田，田里的稻谷挺立着瘦弱的躯干，将黄未黄的稻穗低垂着有些干瘪的脑袋。稻田旁边是一个斜坡，斜坡上长满杂木，树下灌木丛生，麻艾格蓬和粽叶树蓬尤为茂盛。

再过去，就进入大山深处了，里面古木蓊郁，遮天蔽日，常有老虎豹子麂子野兔出没。他们估计，日本兵应该穿过山田往斜坡那边去了。

五个人猫着腰，轻手轻脚摸向斜坡。就在他们准备走出一丛粽叶蓬时，看到了正在另一丛粽叶蓬下歇息的日本兵，几乎同时，两个日本兵也发现了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日本兵的一枚手榴弹眨眼间就飞向他们。幸好，粽叶蓬成了天然的掩体，又或许是灵山佑我血性男儿，五人竟安然无恙。爆炸的尘灰还在飞扬之时，五人举枪对准目标先后狠狠扣发。

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鸟雀惊飞，山林死寂。奇怪，待再次灌满火药，填上弹丸，也没有日本兵还击的枪声。等了几分钟还不见动静，他们便小心翼翼慢慢接近目标。发现一个日本兵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已经死去。举着枪四处搜索另一个，看足迹已经进入深山，便没有继续追击。估计他在山里也难有活路，会被老虎豹子毒蛇咬死，即使幸免走出深山，外面都是村寨，也必然葬身于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后几天，团田乡传来消息，民众发现并击毙一日本兵），佐证“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铁律 。

他们留下三人看守现场，另外两人回村里抬锄头和喊人。喊来了几个胆子大的人，一起帮着就地挖坑掩埋了日本兵。

当我问起是否留下了什么战利品做纪念，赵晓昌老人呵呵笑了，说有呢有呢，有一把枪和一把刀。 他比划着说枪是步枪，刀比一般短刀长些（我请教滇西抗战纪念馆馆长段生馗，得知刀叫“三零枪刺”，装在枪上就是刺刀）。记得步枪是上交给乡上了，刀起初是赵祖佑拿着，后来觉得阴气太重，给家里带来不祥，就转送给了别人。

而今，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世，那把刀，也不知所踪。而埋葬日本兵的困难洼，（后也被叫做“死人洼”），听说天阴下雨阴风惨惨，诡异恐怖，近乎四五十年的时间，了无人迹，一般人连路过都要绕道。

出于好奇和见证真实，我们特意请村里人骑摩托车（正在修路，小车去不了）带我们去看困难洼。

当年的山田已经不复存在，和斜坡连成一道，包产到户后，有的人家栽树，有的人家开垦成茶园，完全没有一丝荒凉阴森之气，而是一派春风和煦绿树成荫茶园满坡的盛世清明图景！

我曾问赵晓昌老人，是否记得那个日本兵的样子和年龄。老人说，样子虽然已经看不清，但年龄估计和他们几个差不多，也就是一二十岁左右。

多年轻！还是孩子的啊！听到我的感叹，老人说，当年打死时觉得小日本活该死，后来长大了，偶尔也会觉得可惜了那么年轻。我说，是啊，发动战争的是日本政府，他们的军国主义思想，给中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制造了一场旷世灾难，是历史的罪人，也给自己掘了坟墓。

那个永远留在中国西南边陲大山深处的年轻灵魂，隔家那么远，他如何找得到回家的路？而切盼他回家的母亲，直到眼睛哭瞎青丝变成白发，也永无相见啊！

采访中我有一个疑问，这个故事为何隐藏这么多年，政府有没有颁发给他们什么勋章。老人谦和地笑笑，说那四个好友去世得早，这么多年来，他从不向任何人提及，觉得都是老黄历了，不值得宣扬。如果不是侄儿偶然听寨子里一个老人透露，然后软磨硬泡掏他的话，现在我又亲自跑一趟（也不想让我失望），那么他是不愿去重提这事的。

庆幸我们的坚持，让这个尘封的故事得以重见天日。我不觉对眼前的这位老人更加肃然起敬，他的胆识果敢，他的温和低调，如同村子大山深处的古树茶，参天耸立，沐风栉雨，静静地发芽、长枝，蕴酿清甜醇厚的茶味，和岁月一样味远隽永。

采访结束，才知老人的大家族今日献坟。盛情难却，便留下共进午餐。看到老人四世同堂，儿孙孝顺，家业兴旺，甚是欣慰。

祝福赵晓昌老人福寿安康！英雄的血脉代代相传，英雄的精神万世流芳！愿这段尘封七十多年的历史，与青山长驻！与绿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