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大李</p><p>二筱原创</p><p><br></p><p> “大李,你在哪里呀——”我大叫。</p><p>然而,真的应了大李的话,不用找他,找也找不到。</p><p><br></p><p> 大李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朋友,一位给我影响最大的大哥。他有四十来岁,瘦瘦的,好象气管不太好,老爱咳嗽。他是个诗迷,按我的阅历,他是我的朋友中,对诗的感情最浓厚的一个人。他给我的感觉是特行独立,佛心道骨,男人之阳刚气虽略显不足,却也很超然。他不苟言笑,除非与他喜欢的人在一起。用他的诗来描绘他:“浑浑之中生,噩噩之中活,默默之中行,冥冥之中觉。”也可能在我身上能找到共同点,所以我俩就成了好友,无话不谈,每每也玩赛诗会,他要来了作诗的劲头,比曹雪芹笔下的小香菱还入迷。他的诗作水平真的不错,至少我这么认为。</p><p> 两年前与他相识,竟然是他的一首诗吓坏了我。一次偶然的机会,去了他家,见他家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堂,上写:</p><p> “<font color="#167efb">久有覆天意,永具盖地心。 不怕狂风大,只盼雷雨勤</font>!”</p><p> 嗬!好大的口气!这小子是不是有虎胆哪?一时产生了兴趣,就与他攀谈起来,说起这首“虎”诗,他憨憨地笑着说:“你想哪去了?这是我上高中时,心血来潮胡诌的。给我裱字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年轻轻的得白血病死了,我挂这幅字,是想纪念他。”我说:“想不到这幅字有如此来历,看来你这个人很重情啊。”他还是憨憨一笑:“啥情不情的。不过,从他死了以后,我觉得人生苦短,感慨良多,打那以后我写诗就刹不住闸了,可能是刺激了我的灵感吧。”“那,你写了多少诗啊?”“不多,手稿有两麻袋吧。”“啊?”我一惊,看他说得诚恳,也就信了。一来二去,感情渐浓。常常相约去小酌一杯。</p><p> 他父母已离世,现在孤身一人。二十年前高考落榜,灭了他的大学梦。他找了一份工作,坚持自学,完成了成人高考,拿了个大专证,在一家企业默默工作十八年,落了个下岗的结局,每月领低保费来生活。他不会经商,又没有好运气,家境日衰,两年前,发妻领着十五岁的儿子断然离开了他......烧酒喝到一定程度,他彻底坦白了他的家史。我也借着酒兴,怂恿他:“喂,大李,给咱哥们即兴赋诗一首,好不好?”“好!”他喝了一口酒,用袖子一擦嘴,眯上眼,开始来个现场秀:</p><p> “给一点清风吧,我肺腑憋闷窒息;</p><p> 给一点体贴吧,我心里孤冷凄迷;</p><p> 给一点新景吧,我目光呆滞昏愦;</p><p> 给一点圣水吧,我生命行将枯萎!”</p><p> 他竟然出口成章!我很佩服,嘴上却说:“你能现场作诗,厉害!不过有些太颓废了。这样吧,我罚你现场作一首词!”他盯着我,问:“什么词牌?说!”我想:“水调歌头”“蝶恋花”“如梦令”都是大路货,来点稀罕的,就说:“桃园忆故人。”。他喝口酒,略一思忖,咏道:</p><p> <font color="#167efb"> 卑躬低首太寒心,世人总无亲。偷洒泪湿巾。照旧是,多冬少春。残花覆水,冷蟾空静,念故去柔情。且把酒临风。拂愁去,寻觅温存。</font></p><p> 嘿!我是真服了!那一次,我也喝多了。</p><p> 以后,我们常常在一起谈文学,谈鲁郭茅巴老曹。</p><p> 有一次谈到《红楼梦》,他说林黛玉好,我说薛宝钗好,各执一词,不分胜负。说到王熙凤,我俩却惊人地统一:曹雪芹对这个凤姐是用一种欣赏的笔调,一种钦佩的感情来描绘的。宁荣两府那么大又那么乱,一个男的也未必能管明白,何况一个年青女子!我们还谈到电视剧与小说的差异,原著中写凤姐是因妇科大流血而死,电视剧,则演成了凤姐死后,像拽死狗一样,被人用破席卷着拖了老远,改得有些过分。</p><p> 我们谈的最多的还是诗词。他的诗词婉约得过了头,多有悲凉之意,比如一首《水调歌头. 感怀》写道:</p><p> “<font color="#ed2308">花开遭雨打,果熟任人摸。</font><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人生苦酒无限,好事总多磨。</span><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几天幸福变灾,多年儿媳熬婆。</span><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青春似疾水,转眼东逝去,寿命有几何? </span><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叹命运,悲理想,恨生活。</span><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常做圣人之梦,醒来宛如昨。</span><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世间几人行善?眼前万事成灰,小径多坎坷。 </span><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快扬希望帆,奋渡生命河!”</span></p><p> 又有一首《水调歌头. 叹人生》写道:</p><p> “<font color="#39b54a">从呱呱坠地,到瞑目归西。</font><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一生坎坷无尽,悲欢又合离。</span><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圣贤之心虽泯,青云之志难移。</span><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苦酒向天擎,试问天公姥,何处丰珠玑? </span><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花开迟,泪不止,且游移。</span><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四十春秋逝去,清汤又布衣。</span><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难求神人赐福,不领凡民救济,太公怕钓鱼! </span><font color="#39b54a">既有寒风厉,哪得及时雨?</font>!”</p><p> 有一阵子我外出,怕他颓废,也没忘了跟他通电话,在电话那一端,他却是兴致很高地谈天说地。我回来,先去他的家。一进屋感觉气氛不对,听见一个小录音机里放着“南无观世音”的歌,西墙上挂着一幅西方三圣像,书案上有一排佛教书刊,大李呢?正专心地看着一本书,对我的到来视若不见。</p><p> “大李!”“大李!”</p><p> 我叫了两声,他才抬眼看看我。我过去抢过他的书,一看书名:《佛陀的启示》。</p><p> “你——”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百多眼,满心狐疑:“你要出家吗?”</p><p> 他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出家不好吗?”</p><p> 我不懂佛法,自认此生与佛无缘,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他。只听他振振有词:“兄弟,你我今生有善缘哪!我给你吟诗一首如何?”我盯着他,好象他成了外星人,他清了清嗓子,吟道:</p><p> “<font color="#b06fbb">五尺男儿泪已干,</font><span style="color: rgb(176, 111, 187);">只为世态多凉炎。</span><span style="color: rgb(176, 111, 187);">何处珠玉能闪光,</span><font color="#b06fbb">唯有菩提树下眠。</font>”</p><p> 他的眼神中有一种闪亮的东西,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p><p> 完了完了,大李彻底完了,相离不久,他变化这么大,怎么会这样!</p><p> 我还是恋旧情,说道:“大李,我回来了,你也不给我接风啊?走,咱哥俩喝一杯去。”“兄弟,你就在这儿,我出去买点吃的,咱以茶当酒。”把我摁在椅子上,他出去了,一会儿拿回来几包吃的,一一摆在桌子上,又沏上一壶茶,斟满两杯,说:“兄弟,听我说,日子一天一天消逝,生命一点一点蚕食,死期一步一步将至,遗憾一丝一丝...... ” 没等说完,一阵咳嗽,差点把茶杯碰洒。我听他咳嗽的声音发闷,待他静止下来,说:“大李,你去透视一下吧,肺子要是有炎症可不是小事呀。”他笑笑,摇头,举杯与我的杯相碰,说:“对不起了兄弟,今天没有酒没有肉,因为我已皈依佛门,虽然未曾受戒,可我心中已受戒。”</p><p> 我早已注意到一桌子素食,听他说什么戒呀戒的,便劝道:“大李,你别这样,好好的怎么信起佛了?我看不习惯。”他给我续水,说:“兄弟,凡事都有个缘起。弘一大师四十岁以前,谁能看出他能出家?因缘成熟了就有结果了。有时间我给你说说佛法。”</p><p> 我有些不想听,忿开话:“你信佛这么诚,可惜你的诗文之才了。”</p><p> “不影响。弘一大师出了家,照样写书。不过他写的多是劝善的书。”他又说了不少佛理的话,我也听不太明白。这一次,我俩喝了好几壶茶。</p><p> 他的生活开始有规律,早晚诵经,白天便写诗,从不间断,似乎有了精神支柱。但是他常常连夜咳嗽,当然是他的邻居告诉我的。我劝他去医院,他不去,硬挺。我气呼呼地说他的老婆太心狠,他反倒劝我:“万事随缘,命不可违。”</p><p> 冬天,他的小平房冷得很,不舍得烧煤。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我来到他家,见他瘦弱不堪,但依旧很乐观。我力劝他上医院,急着要打120,他制止了我,示意我坐下,我坐在炕边,他抓住我的手,笑着,说:“兄弟,不必了,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我不虚言,两年前,我老婆孩子走了不久,我的肺病就很严重了。”</p><p> 我一听,心里一沉,问:“你信佛这么好,难道不能避凶吗?”</p><p> 他笑笑:“孔子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信佛的人也是要死的,不过是死后的归宿与常人不同。我应该感谢菩萨,按医生给我预计的时间来比,我已经多活了一年,这一年,是菩萨赐给我的,是让我多写几首诗......”他又猛烈地咳嗽一气,“兄弟,你我虽然认识很晚,但你很面善,为人厚重,尽管不信佛,也很有佛缘。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人,我有一个请求。”他的眼睛如一汪清水,很纯很纯,“我大李一生与人为善,与诗为伴。我已经把我的两麻袋诗稿整理了一下,只留下300 首,其余的被我烧掉了。”</p><p> “烧掉了?那可是你几十年的心血呀!”我大声地叫起来。 </p><p> 他笑了笑:“没有什么。兄弟,我知道你在出版界有朋友,能不能把我这300 首诗稿整理一下,出个集子。我这有860 元钱,你拿着,这些肯定不够,你再帮我一点儿,来买书号,付印刷费,印多少,你就定了吧......”又是一阵咳嗽,“还有,我的诗作如果有人能看中,发表了,稿费全部给兄弟你。”</p><p> 我心里一酸,眼睛不由得潮湿了,带着哭腔劝他说:“大李,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信佛学佛,你是好人,好人自有好报。”</p><p> 他摆摆手,说:“兄弟,我是一心向佛的人,照说出不出什么诗集已不必挂念了,可我修得不好,还是有些私心,我,我想既然到这娑婆世界走了一遭,还是给别人留下点儿什么,或许,也能给我的儿子留个念想。”</p><p> 我给他端一杯热水,他没喝,盯着我:“兄弟,我真的感谢你来看我,我给你添麻烦了”他双眼炯炯地看着我,又郑重地说了一句:“还有,你如果发现我不见了,不必寻找,找也找不到。”</p><p>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大李家出来的。我捧着300 首诗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整理,编纂,买书号,印刷!要将诗集设计得最新颖最抢眼。这是一个病人的最后请求。我不顾一切,废寝忘食,终于在十几天后,按我的要求,大李的诗集印出来了,相当完美。</p><p> 我带着诗集飞速地奔向大李家。</p><p> 大李家门已挂了锁。</p><p> “大李!大李!你的诗集印出来了!”我使劲地敲打门板,咚咚作响。</p><p> 响声把邻居引出来,他见了我,表情有些异样,没吱声,回屋取来一封信交与我。我忙接来,这是大李给我的信!那上面有漂亮的柳体字。我迫不及待打开,一看,眼睛立刻直了。一纸信笺,还有房产证。信上面写道:</p><p> “<b>兄弟,见字如面。阳间余阴,与弟相识,有弟相伴,我心甚喜。想我一生,出身卑微,诗海畅游,词山信登,不事权贵,不媚世俗,虽无大成,也无大过,上不愧对高天,下无愧对厚土。壮志难酬,命运多蹇, 如奈之何?幸闻佛法,指点迷津,妙哉妙哉!诗集一事,烦劳贤弟,不胜感激!</b></p><p><b> 此房产已经律师,归贤弟所有。人去屋空,过眼烟云。我本红尘一粒,不足挂念。</b></p><p><b> 愚兄 大李</b>”</p><p> 读了信,我心里翻江倒海,我又使劲地拍门,大叫:“大李!大李!你在哪里呀?你为什么不等等我?”</p><p> 邻居说:“你叫也没用。昨天他给我信的时候就说再也不回来了。他剃着光头,穿着出家人的衣服。挺精神的出门走了!”</p><p> “什么?你是说,大李他没死?他是走着出门的?”我瞪着眼,一个劲儿地问。</p><p> “真的,骗你干吗!”邻居说完回家了。</p><p><br></p><p> 我找不到大李,也不找了。我卖了他的房子,把房款都印了诗集,印了好多好多,见人就给。</p><p> 一天晚上,我独自喝着闷酒,桌边放着大李的诗集。几杯苦酒下了肚,回想着大李的音容笑貌,不禁悲从中来。睡倒以后做了个梦。梦见有朵朵莲花飘来飘去,每朵莲花上都有个人影,忽见大李也在其中,飘过来对我憨笑着说:“兄弟可好?我很快乐!这里有许多大诗人。有天天念弥陀的白居易,有东坡居士和他的好友佛印,我们都成了诗友,时常写诗打趣呢!兄弟再会!”说完,飘走了。</p><p> 我一惊,醒了。来到窗前,遥望繁星满天,一闪一闪的。我想:大李在哪里呢?是出家了?去云游了?还是成道升天了?</p><p> 不管他在哪儿,他已存留在我心里。我打了一个寒噤,觉得他信佛大有道理,有可能我也要走学佛之路。</p><p> 夜已深,我睡不着,起来披衣来到书斋,铺纸磨墨,赋词一首:</p><p> <font color="#39b54a"> 友情诚可贵,勿忘记心头。</font></p><p><font color="#39b54a"> 高山流水长存,兰竹志相投。</font></p><p><font color="#39b54a"> 虚伪交友碰壁,挚心结朋风流。</font></p><p><font color="#39b54a"> 根土筑合堤,茎叶奏协曲,花果万古留。</font></p><p><font color="#39b54a"> </font><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志不变,情弥坚,永同俦。</span></p><p><font color="#39b54a"> 天涯海角共济,千里荡双舟。</font></p><p><font color="#39b54a"> 弟兄义重比天,手足情深溢海,</font></p><p><font color="#39b54a"> 同携登云楼!</font></p><p><font color="#39b54a"> 黄金容易得,知己独难求。</font><br></p><p> 落款:作《<font color="#333333">水调歌头. 友情</font>》敬赠大李。</p><p> 写毕,端视良久,好象这不是字,分明是大李在与我交心夜谈。不知不觉,我的两滴苦泪落在宣纸上,扩散开来,象两小朵莲花。我守着这幅字,毫无困意。</p><p> 我打算明天将字装裱,悬于东墙最显眼处,以示纪念。这幅字有可能刺激我的灵感,让我写出更多的诗来。</p><p><br></p><p> 2005/10/27于黑龙江七台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