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这是摄于1978年10月的一张照片,那年我考上复旦大学,小姐考上华东石油学院,临行前爸爸妈妈带我们进城照相。徐州照相馆的师傅知道我们的来意,也很高兴,大笔一挥,给这张照片取了题目——送子女入学。</p><p><br></p><p> 1978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像我们这样的农家子弟有了通过“知识”、“科学”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机会,都是全力以赴的。</p><p><br></p><p> 我们家的高考是以小姐为主的。妈妈说:“俺闺女、儿子一样疼。”小姐已经高中毕业几年,也有人上门提亲了,女儿的未来成了妈妈的心事。1977年第一次高考,踌躇满志的小姐初考就没过关——她把试卷做了一面,不知道反面也有题目!</p><p><br></p><p> 我从乡中学回家,见小姐把自己关到后屋里大哭,爸爸不声不响的在干活,妈妈做好饭,让我端进去给姐姐吃:“以后家里的活你多干点,让你姐姐好好复习。”</p><p><br></p><p> 我们高二是提前毕业的,3个月,学校里没有高二了,只有文科班、理科班,复习迎考。那时有不少往届生和我们一起复习,姐姐名气大,上了理科班,我想想弄不过他们,又喜欢写作文,就报了文科班。</p><p><br></p><p> 地里、历史、政治(哲学)说起来是复习,其实我们根本没学过,连教材也没有,也不知老师那里弄来的材料,他们在上面讲,我们在下面记,再利用晚上和早晨的时间把记下来的东西背下来。记得我早晨在背东西,被一位年轻英语老师看到,她是另一个班班主任,在他们班上表扬我“是有为青年的样子”。我听了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就是“有为”了。</p><p><br></p><p> 我和姐姐能同时考上大学,妈妈常说是“你们遇到了好时候。”但在复习迎考的几个月里,我们家确实遇到了“最不好的时候”。爸爸、妈妈是手艺人,修秤的。在农村,有个手艺就有点活钱,生活会好一点,比如我,就没有挨过饿,吃的还都是“好面”,就是小麦面。那时候“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爸爸被叫到乡里给公家干活,每天去上班。每当夜深人静,爸爸会偷偷起来干些私活,不料,这引得乡里来人抄家。爸爸趁黑翻墙过河走脱,夜奔40多里来到铜山县法院,找到他认识的一个工作人员,说:“我来自首了。”人家赶快给倒杯水,说老秦你别急,慢慢说。当知道不过是在家偷修秤时,法院的人说:你这不够抓的,回去吧。爸爸不敢,人家又写个纸条给他,“谁要抓你,你就把纸条拿给他们看!”爸爸认不得上面写的什么,离开法院又在外面住了还几天才回来。</p><p><br></p><p> 乡里人到学校要我们家的一块钟山表和一辆自行车,他们威胁:不老实,就不给你们考大学!姐姐给他们争执起来,学校领导挺身而出:“任何人都不能阻拦我们的学生考大学!”</p><p><br></p><p> 我对发生的这些事并不知情,姐姐只是告诉我,最近别回家。当我隐约知道这些的时候,晚上回家把我们家的菜刀、斧头磨一遍,第二天回学校去了。妈妈告诉我:“天塌下来都不要管!”</p><p><br></p><p> 姐姐显然压力很大,她担心家里,担心不给考大学,担心我的安全。常常半夜惊醒,一身冷汗。这样延续到大学一年级,不得不休学一年。</p><p><br></p><p> 高考分数下来的时候我们都在离乡中学十来里路的家里,先是有人传话:老秦家的孩子考上啦,可是谁考上了?我想是姐姐。接着又有人从乡里回来,说两个都考上了,一个390多分,一个340多分。我想那个考的多的是姐姐,我可以上徐州师范了,很激动的!到晚上,老师的确切信息传来,我是那个考395的。姐姐知道后,高兴的追着我打:“你这小家伙,暗藏头啊,考那么好也吭一声!”</p><p><br></p><p> 34年过去了,再端详这张照片,惊奇的发现,爸爸这么年轻!他袖子故意卷起,露出那块钟山表,旧皮鞋和裤脚上粘满了泥巴。算一算,那年他50岁不到,比我现在的年纪还小。前面站着的小女孩是大姐的三女儿,那年6岁。大姐在酒泉工作,把她生下来就留在我们家养了。这孩子和我最亲,前年回徐州相见,拉着我的胳膊说:“舅舅,你老了我养你!”</p><p><br></p><p> 妈妈笑的不太自然,她左手抓着外孙女儿,嘴抿着。其实准确的形容那时的妈妈,应该是“笑得嘴都合不拢”。记得临走前晚上,我睡了,妈妈还子灯下给我缝衣服,半夜醒来,见妈妈坐我身边在看我、摸我,迷迷糊糊听她说:“孩子,可随了你的心愿了!”</p><p><br></p><p> 我上大学放假回家,我的大爷爷还郑重问我:“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他是生产队干农活数一数二的好把式。</p><p> 母亲显然是我们老秦家的另类,她身上保留着重文崇教的古风。去年,92岁的母亲生病住院,还给我谈这事:“你爸是什么人?卖馒头出身。我是什么人?学堂出身!”爸爸连忙说;“我读过书:黑狗赶黄狗,黄狗满地走!”两个老人的拌嘴,把病房里的人都惹得哈哈大笑。</p><p><br></p><p> 母亲常给我们讲她读书的事:外公外婆给人当长工,地主家开私塾,妈妈就趴在窗外听。先生提问,里面的学生不会,妈妈在窗外就回答了。先生喜欢,就叫妈妈到里面听,没有课本,先生就用毛笔给妈妈抄。大一点,妈妈就闹着要上教会学堂,那也是不要钱的。1年后,外公嫌教会学堂“男女混杂”,坚决不许妈妈再读书了,算起来,妈妈该有小学4年级的水平。</p><p><br></p><p> 妈妈体弱多病,实际上是从这次“送子女入学”以后才开始过上舒心的日子,身体也渐渐硬朗起来。这两年妈妈身体不够好,会给我谈她的后事,她说:“我走了你们不要哭,这辈子我过得值----你们姊妹4个3个上了大学,你哥哥碰到文革没学上,当兵也走上社会,我值了!”</p><p><br></p><p> 读书是妈妈的理想,她把自己定位为“学堂出身”,可见学堂在她心中的分量,她自己没能读多少书,但一生坚持,孩子上学是最大的事。在日本鬼子的炮楼下讨生活时没有放弃,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没有放弃,在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中没有放弃,在文革的动乱中也没有。</p><p><br></p><p> 我们完成了妈妈的理想,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p><p><br></p><p> 谢谢妈妈的坚守与远见,也谢谢爸爸的勤劳与辛苦!</p><p><br></p><h5> (此文在曾刊发于2012年新华日报副刊,现以此纪念我的妈妈,她于2012年8月仙逝,享年93岁)</h5><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