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我是谁?</p><p>母亲说,你是女儿,母亲的棉袄,父亲的酒壶。</p><p>儿女说,你是妈妈,儿子的天,女儿的地。</p><p>佛说,你是你。</p><p><br></p><p>我来自何方?</p><p>土地说,来自泥土,我亲手剪断你的脐带。</p><p>庄稼说,来自田野,我听到你的第一声啼哭。</p><p>佛说,你自来处来。</p><p><br></p><p>我去往何处?</p><p>小路说,去往前方,前方有召唤你的号角。</p><p>大山说,攀登不止,高处有你向往的风光。</p><p>佛说,尘归尘,土归土。</p><p><br></p><p>我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p> <p> 前酒坊</p><p> 第一章 捉鱼</p><p> 一条癞皮狗的汪汪叫声惊醒了我,我睁开双眼,天亮了!除了狗叫声,我还听到一条宽阔的河喧嚣着从窗前流淌而过。母亲正把身体斜斜地倚靠在窗槛上,往远处探出了视线,她看到了河面上肥硕的水鸟将小小的脑袋飞速地插入水面,在身体碰触到水的一瞬间拔水而出,再上晴空,在它长长的喙中,一条闪着银灰色光芒的草鱼剧烈地甩动着梯形的尾巴,而眼神却早已有了死亡的气息。母亲被这只强壮的鸟和这条垂死的鱼吸引了,生与死在一瞬间即将有结局。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纠结是继续睡?装睡?还是恢复清醒?如果愿意,我可以睡到天黑成墨的颜色,再亮成金的模样。我不愿意,我得像鸟儿一样早起,虽然天已经不早,正午的日头毒毒地穿过院子,即将打在我的脸上。但水鸟已经忙碌在河面上抓了一头晌的鱼,过晌的鱼得我来抓。</p><p> “娘,给俺穿衣裳,俺待起来。”我喜欢说俺,母亲不喜欢,母亲回头用刚刚凝神看过水鸟和鱼的眼睛凝神看了看我,淡淡地说:“别说俺,说我。”母亲款款地走向了我,她上着这个年代女人最喜欢穿的立领斜襟大褂,襟褂自左肩处斜向右侧一排精致的打扣静静地排列而下,下着一条黑裤,裤子极肥,偏在裤脚处缠上了一圈圈的带子,像解放战争时期战士的绑腿,可没有绑那么长。在母亲向我走来的过程中,这条被上下带子紧紧捆束、中间肥大的裤子控制不住地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哆嗦着。</p> <p> 我穿过满院子的酒缸,差点儿撞上正在热气腾腾的酒坊里扬撒刚刚出锅的高粱的伙计,重重地摔在了一堆干燥而轻飘的谷壳上,当我手脚并用地从谷壳堆里爬起来时,我闻到了浓郁的酒香,那是刚刚酿出来的上好的高粱酒的香味。我始终不明白饱满圆润浑身散发着珍珠光芒的高粱米变成酒的过程。那高粱米明明可以在做成香喷喷的高粱饭填进我的口中,滑进我的胃里,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后,就能够完成它作为粮食的使命,偏要变换成味道独特香辣绵软的液体流淌进人的身体,让人眼神迷离,神志恍惚,欲仙欲醉,在迷离恍惚欲仙欲醉中似乎忘记了凡间的愁苦。我停下了脚步,我的双脚被那酒香绊住了,我摇摇晃晃,仿佛看到伙计歪歪斜斜地将蒸熟了凉透了的高粱米用年代久远的木锹铲进了酒窖,一层层洒上酒曲,一层层筛上谷壳,封窖,静候,我听到了粮食们咕噜咕噜发酵的声音,酒曲们唧唧哝哝的声音,谷壳们磕磕碰碰哎吆哎吆的声音,听到他们在黑暗中渴望光明的声音。终于,开窖的日子到了,高粱米热热闹闹地再次挤上了硕大的笼屉,巨大的风箱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火熊熊地在锅底撞击着,锅里的水沸腾成了蒸汽,那热腾腾的蒸汽在高粱米的缝隙中争抢着探出头来,偏偏稍一露面便又被一锹高粱米压住了,于是便在整个笼屉里玩起了捉迷藏,哪里有蒸汽,哪里就补上一锹高粱,直到所有的高粱米都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笼屉,厚重的笼屉盖便整个地压住了硕大的笼屉,在炉火的高温下,醇厚的酒蒸汽通过特制的通道遇凉成酒水,淌进了前酒坊酱色的大酒缸里,摆上了柜台,供十里八乡的临亲家们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走亲访友时前来购买。</p><p><br></p> <p> 我终于磕磕绊绊地地冲向了季家村西边的潍河。几个玩伴早在河边等候着我,看到我远远过来的身影,他们的牙齿白白地衬着黑黑的脸庞,笑得看不见了眼睛。我跑进了他们的笑声中,开始了捕鱼的筹谋策划。我们不是水鸟,没有长长的喙供我们使用,但我们有船,有网,有鱼叉,有石头。我喜欢的女娃是春妮,她大是俺家的长工,不仅下坡干地里的活,每日里还驾船下网打鱼给俺家柜上送去。她大好水性。所以,春妮也好水性,连带春妮的大眼也水灵灵的,俺喜欢。"春妮,你带俺上船。"春妮的大眼有些犹豫,顺子把俺抱上了船,“春妮,开船。”俺上了船就是船长。春妮坐在船头划桨,她破旧的衣衫干干净净地穿着在纤瘦的身体上,春妮今年九岁,俺六岁,等俺长大了就娶她。</p><p> 明净的潍河上飘荡着干瘦的小船,船儿轻飘飘的,像树叶。春妮把船划到了不知什么年代就立在河面上的水坝前,水坝的闸门关闭,只在缝隙处有水哗哗地继续流淌出来,在坝的另一侧,蓄积了大量只有在雨季才会流向下游的水,与岸齐,平如镜。那里的水太深,鱼太大,不是水鸟和我们捕鱼的好去处。水鸟和我们都喜欢水坝的这一侧,水清得可以看见一切,水底椭圆的各色卵石,摇摆的绿色的水草,松散的沙土中一不小心露出的王八蛋,……当然,还有我们此时此刻最喜欢的四个鼻孔的鲤鱼出身卑微的草鱼和滑不溜丢的鲶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p><p> 该下手了!我喊了一声:“撒网!”网在十岁的顺子手中轻轻抖开,扑拉拉奔向了它的目标,那些看起来聪明其实滑溜溜的鲶鱼、炫耀着四个鼻孔的鲤鱼还有跟在鲶鱼和鲤鱼后没有主见的草鱼只能眼睁睁看着危险从天而降,在做了最后一次象征性的水中游动后被网罩住,绝望地挣扎在已经收绳的鱼网中。它们的鼻孔大大地张开,嘴巴一张一翕,困难地呼吸在干燥的船板上的样子让人莫名地想放它们回水中,我想开口,但有损我的威严,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春妮在我们收网的时候跳入了水中,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春妮不是春妮,春妮是一条鱼,她在水中游动的样子分外美丽,她的腿变成了鱼颀长的尾巴,在水中左右摇摆。她沉入了水中,半天没有浮上来。我害怕了,春妮怎么了?她是化成鱼游走了,还是?“春妮!”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水面上回荡,撞击在水面上,产生了涟漪。我俯身趴向水面,寻找春妮。有什么东西在向我游来,“噗”一口水喷在了我的脸上,我很开心,是春妮!她从水里探出头来,笑得比太阳还要灿烂,一扬手,一个脸盆大的王八咣当掉落在了船上!</p><p> 收获满满!我们没有用鱼叉,尽管三钩鱼叉就摆在船上;我们也没有用石头,顺手时,什么都可以是捕鱼的得力工具。我们最津津乐道的是有一回潍河上游大雨,下游太阳高照,也是如同今日一般的好天气,大坝的闸门说开就开了,汹涌的水变得混浊,夹杂着泥土木棍树叶草棒滚滚地向东北方倾泻而下,季家村的张姓人从坡里捣粪回家,扛着柄二齿钩子走在潍河下游突然变宽了的水岸一侧,一条硕大的鱼被那无边的水浪卷到了岸边,从黄色的水中伸出头来,圆圆的嘴开阖在水面上。它似乎被这突然的大水冲昏了头,忘记了来自人类的威胁,忘记了身在河处。张姓人伸出了二齿钩子,轻松地将这条大鱼钩回了家。“俺娘说,”狗蛋兴奋极了:“俺娘说了,那鱼扛在肩上,尾巴还拖到地呢!!”能捕到这样一条鱼,是我们的梦想。</p><p> 鲤鱼分给了春妮,鲶鱼分给了顺子,草鱼分给了狗蛋,其他的鱼分给了其他人。我端着脸盆大的王八奔向了我的母亲,预备给她以莫名的惊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