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酒

静水闻音

      清明过后，又到了可以泡制青梅酒的时节。

      前年岁末，在一位朋友家里喝了她自酿的青梅酒，从此念念不忘。寒冬天气，四五位同性友人，六七个家常菜，再加了这用青花瓷杯盛出的梅酒，酒色如茶，轻嗅一口，暗香陈陈，未入口已是微醺。不同的酒，产生不同的文化，这般场景，就像周作人定要在纸窗瓦屋下喝茶，与白酒红酒啤酒相比，梅酒也略端着架子，要与现实拉开一点距离，要从今日往从前走，要从酒里喝出旧味。

      第二年，我就迫不及待泡了一瓶酒。不喝酒好多年，泡酒也许不为喝酒，更是一种心境。酒成之日，很隆重地邀了朋友，也东施效颦携几只青花瓷杯，煞有介事来了一场青梅酒宴。酒出乎意外的成功，气味，颜色，口感与想像中不差分离。梅子的青花淡香，高度白酒的浓烈醇厚，时间如何在这三个月里，将激烈化为柔绵，将青白色沉淀成琥珀色，将有变为无，又将无变为有，一切皆在我的眼皮底下孕育、发酵，潜滋暗长。

       今年心境大不同往。好像是人生中第一个不看花的春天，多少个响晴蔚蓝的天气，带着口罩独独走在上下班的路上，一任路旁春花开谢，半分不敢靠近。看花作什么呢？人最容易由花想到自己，想到和自己一样卑微而渺小的同类。活着走进春天的人不比死去的人轻松，这个春天就是活人的刑期。诗人邱籽写道：“必须有漫长的孤独/让灵魂逼视自己的肉身/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厘清自己在世间犯下的无意之罪。”用一个无花的春天去隔离和反思，让这个众生受难的春天永远都被牢牢记住，未赏的春花只能用来敬奠逝者的灵魂得以安息。和几位小学同学每年春节都要小聚，今年未能如约，我说来日方长，剑马上回一句：一场瘟疫后，真不敢说来日方长了。顿时无语。确实，哪有什么来日方长，除了当下这一刻，其余都是虚妄。

      还是酿一壶酒吧。“红杏初生叶，青梅已缀枝”。有花看花，无花看叶，再不成玩果儿也是好的。做青梅酒首选高度白酒。高给我的酒，总是最好的52度纯粮原浆白酒。所谓投之以白酒，报之以青梅，每一年，高出酒，我出梅。梅子随手可得，好酒却难寻觅，年年得这纯粮原浆，心中愧然，当更静心虔诚，沐手酿制，方不辜负这良辰美酒。高讲究的是色香味俱佳，酒就要有酒的精气神，所以她初下梅子时不放糖，待青梅浸泡一段时间，果肉里充满酒液，才略加少许冰糖，这样果子能保持圆润可爱，酒味浓郁，颜色也更清透。糖加多了，透亮酒缸里的果皮就会起皱变得臊眉耷目，再好喝也是煞了风景，何况在高看来，加了许多糖的酒还算酒么。

      但我只图好喝，图每一口喝下的，都温柔得像南方水乡的春天。想那时，鲜衣怒马，气壮山河，恨不能活他五百年，饮尽三生酒，到今时，只能容下这三杯两盏淡酒了。刚拆箱的青梅，挤挤挨挨一起，遍身白的绒毛，像小动物般惹人怜爱，摸一下，再摸一下，心中可喜，怕弄疼了它们般地轻轻搓揉，褪洗去绒毛，青梅们露出青涩洁净的面颊，一如开脸待嫁的姑娘。一层青梅一层冰糖铺在容器里，沿着瓶壁缓缓倒入白酒，要的是酒与糖经过充分的、完全的化学反应，分离，剥解，碰撞，融合，化一。可见两个不同的人，即便简单的梅子酒，融入了各自的理想与信念，做出来的效果也截然不同。

     不仅不同的人做酒各异，今年和去年，相同的酒，相同的青梅，大致相同的冰糖，做出的又与去年不同。早上做好的酒，晚上回来一看，不到一天，梅子的颜色已由青涩蜕变为淡黄，冰糖完全和酒液融于一体，而去年冰糖融化足足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梅子颜色的变化也不是在一朝一夕间完成的。心中诧异，与高讨论，说是天气温度、冰糖还是别的缘故？交流半天，终不得其解，她最后瞎掰了一句：兴许这是大自然的奥秘吧。多出的梅子，高做了青梅酱，佐以烤鸭或做梅酱排骨都超级棒。而我也从芳姐那里得知浸泡过的梅子，炖牛肉时加入几颗，肉质极易软烂又带着青梅特有的清香，真可谓美哉乎！

      白落梅写道：“倘若是宋朝，我只愿做一个守着柴门篱院的农女，在春暖时节，种几树桃柳，等候赴京赶考的书生，拿自酿的梅子酒，和他们换几卷诗词。”酒从来都活在中国文学的经典意象里，姑娘用自酿的梅酒，换书生自作的诗词，同样都是孕育，是创造，一个是采梅煮酒，一个是烹文煮字，一个是琼卮生香，一个是词卷墨香，一个是物质的精粹，一个是精神的道场。一切物质的满足，到最后都是为了精神的满足。在孔子看来，最好的时代是已经逝去的周代，在许多读书人的心目中，最好的时代是宋朝，或民国。换到现代，就算酿再好的梅酒，也难遇可以一换的诗词了，是为一笑，一失落也！

       我喜用喝茶的建盏独饮梅酒，建盏古朴，梅酒娇娆，月色如银的夜晚，打开酒瓶，酒香就四溢出来，浅饮两盏，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入夏以后，用玻璃杯兑上苏打水和冰块，慢慢啜饮，又是另一番风味。那些在现实世界里硬着头皮要去做的事，各种如扼住咽喉的条条框框，尘土满面仆仆奔走的日子，都变轻了，变远了，这么好的酒，这么大的天地，一已狭小的悲愁又算什么？活在人世间，快意喜乐时有之，内心失衡时有之，风雨飘摇时有之，困厄乖蹇时有之，无论如何，并不妨碍成其为一位温暖磊落的人。德行淳厚，才配得到物质的供养，是以厚德载物；内心纯净，才配喝到同样纯净的美酒，是以上善若水。喝酒不是为了遗忘，恰好是为了记住，记住生长于土地的粮食和果实赐于我们的平和、笃实、绵长，教会我们安然自立，宠辱不惊，教会我们永远感恩于土地，直至有一天也将自己完全献身于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