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口述:洁如,记录、整理:小鸿</p> <h3><br></h3><h3>亲爱的妈妈,我是您的女儿洁如。这是我五十多年前就想写给你而又沒能写成的文字。您离开我已经将近三十年,如今,我早已从少女成为母亲、成为奶奶,年少时未了的心愿也伴随我进入耋髦之年,想和你聊的事越来越多,如果再不把心里话写出来,实在对不起亲爱的母亲。</h3><h3><br></h3><h3>两年前,我突发心脏病,在ICU重症病房住了近一个月,死里逃生,这让我觉得,生命无常,我一定要抓紧时间,把想说的话变成文字。现在,我的身体在逐渐康复中,但握笔写字还是十分困难。于是,我委托我的表妹小鸿,帮我把我的口述记录整理出来,藉母亲节来临之际,完成这些给妈妈的文字,以告慰亲爱的母亲。</h3><h3><br></h3><h3>图中坐轮椅的是我,左一、是我二哥,右一是二嫂,右二是表妹小鸿。2019年摄于美国洛杉矶我的家中。</h3><h3><br></h3> <h3><br></h3><h3>1961年,我初中毕业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那时,我一个少女,家里三兄妹中的么女,已经从家庭变故里,感受到妈妈的日常生活中的艰辛,以及眼神里不时流露出来的哀伤:那一年,父亲突然不知去向,过了很久才收到公安局的通知,他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拘捕,在韶关坐牢,家人不准探望。</h3><h3><br></h3><h3>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沒人告诉妈妈。直到十八年后父亲出狱,我们才了解他坐牢的原因。原来,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的一个姑丈从国外来看他,不知为什么就成了“台湾特务”,连累父亲而坐牢。直到父亲出狱后告诉我,他其实只是见了姑丈一面,什么也没做过,但他十八年的生命就耗在牢里了。丈夫遭遇不测,令妈妈十分悲伤,在她已有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因为,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妈妈成了一个右派。</h3><h3><br></h3><h3>年少的我,不知道“右派”是什么意思,只是从身边同学、街坊邻居飘来不一样的眼神里,明白“右派”是一个不好的称呼。在女儿的眼里,妈妈勤劳善良,忠厚老实,热心待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不好的称呼呢?沒人能告诉我答案。</h3><h3><br></h3><h3>《我的妈妈》这篇作文该怎样写?写妈妈是一个右派?纠结之后,我故意“审”错作文题,把《我的妈妈》写成《我的祖国》。平时,我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一个,作文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老师无法理解,我一个优秀生,怎么会审错题呢?按理说,这篇作文应该是不及格的,善良的老师很不愿意看到我不能初中毕业,于是给我的作文打了3分(当时是5分制),一个刚刚及格的分数。妈妈知道后非常生气,她哪里知道女儿内心的纠结,因为我也不敢问她,为什么她是“右派”。这件事成了我心中的一道坎,一直都无法越过,直到妈妈去世那天,我都沒有向她提起过。</h3><h3><br></h3><h3>这是妈妈五十多岁时的照片。</h3> <p></p><p>给妈妈的话,从哪说起好呢?说起母亲,世上美丽的词藻一大堆,我不想人云亦云。我想,把妈妈艰难的一生记录下来,给自己、给下一代、给其他人,应该是最好的方式,妈妈也会喜欢吧!几十年来,我陆陆续续从妈妈的亲人、她的学生、同事口中,了解了我的妈妈,一个坚毅、正直、善良却又很不幸的母亲。</p><p><br></p><p>这是妈妈和小时候的我。</p> <h3><br></h3><h3>妈妈名字叫杨淑华,在杨氏亲生的五兄弟姐妹里排行第二,上有一个长兄,下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1935年,先是父亲去世,1938年,广州被日军占领,母亲也在这一年病逝,国难家变一起袭来,遗下妈妈等五个兄弟姐妹,成为孤儿。那年她十七岁,最小的弟弟才五岁。当时,长兄在南洋谋生,不通音讯,妈妈是老二,自然就担负起长姐的的责任。</h3> <p>广州是全国受日机轰炸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图为当时广州最新马路全图上所标注的被炸点。</p> <p>海珠桥附近的船艇遭日军轰炸,图为被毁的部分船艇。</p> <h3><br></h3><h3>当时,妈妈正在广州的一个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入读的学生费用全免),因为战争不得不辍学,几姐弟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幸得妈妈杨氏大家族的大伯父、二伯父资助,日子才能过下去。抗战前,大伯父是广州市第七小学的校长,广州沦陷时,学校停办,日子也不好过。当时,因日军的轰炸,很多人外逃,遗下很多空房子沒人住。于是,大伯父借了自己家对面的一座空房子办起了私塾,招些学生来上课,绵薄的收入还要资助妈妈几姐弟的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妈妈直到老年,都总是向我念叨大伯父、二伯父的恩情,在此,我要代表妈妈,向仲华表兄、玉华表妹等亲人再次转达她深深的谢意。</h3><h3><br></h3><h3>后来,妈妈找到一个在公交车上售票的工作,三妹也开始外出打零工。不久,妈妈在广州海珠东路的净慧路小学谋得一份教职,从此以后,教师这个职业伴随了她的一生~带给她荣耀和喜乐,同时又是充满屈辱的人生。</h3> <h3><br></h3><h3>父母在1943年结婚。当时,父亲家境不错,他的爷爷考了清朝的举人第三名。父亲在一个生活优渥的家庭里长大,他自小特别喜欢音乐,吹拉弹唱样样拿手。民国时期陈济棠主政广东时,父亲的叔叔欧芳甫任广东省财政厅厅长,父亲在叔叔的引荐下在财厅成为一名文员。1938年日本人攻占广州,父亲沒了工作。局势稍稍稳定后,父亲在本地的一个电台开始做音乐制作、编剧的工作,父母因音乐结缘。</h3><h3><br></h3><h3>当时,母亲在小学当教师,也喜欢音乐,两人在电台的音乐节目里相识相爱。结婚两年后,搬到广州市六榕路,一住就是几十年,街坊邻居们常常聚集到家里开家庭音乐会,这个习惯一直沿续了好几年。</h3><h3><br></h3><h3>1949年蒋介石的国民政府败走台湾后,父亲又丢了工作。不久,他凭借自己的文娱才能,在广东省党校找到一份负责文娱体育活动的工作,可是沒多久,他就因为“清理阶级队伍”,组织上认为他“历史背景复杂”,要他下放到农村。父亲受不了农村的苦,只好从党校离职,回到街道当一名会计。此后,父亲基本上就是郁郁不得志,后来还因他姑丈的原因入狱十八年。</h3> <h3><br></h3><h3>动乱年代,父母的合照都没能保存。这是他们晚年在美国相聚时的照片,恐怕也是父母留在世上最后一张合照了。</h3> <p><br></p><p>妈妈自从做了一名小学教师后,一直十分热爱这个职业。她当年的学生告诉我,母亲的古典文学非常好,常常手不释卷,学生们都非常喜欢听她的课,哪怕是很调皮的学生,一到妈妈的课,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愿下课。</p> <p>那个时代的学生毕业照。</p> <h3><br></h3><h3>1949年后,妈妈在广州市光塔街小学当教师。虽然爸爸因为家庭背景复杂屡遭审查,家庭境遇越来越不好,但妈妈很快适应新社会,政治上很积极。抗美援朝时,她还将婆婆留给她的贵重金饰捐出,当时,她对新政权是真诚的。</h3><h3><br></h3><h3>妈妈对教育工作十分热忱。她经常在学校忙到很晚才回家,她爱教育,爱学生,不仅操心学生的学业,甚至连学生的生活也无微不至的关心。有的学生家庭贫困,中午吃不上饭,她就带到家里来吃午饭。当时我们家一共八口人,日子也不宽裕,妈妈自己非常省吃俭用,但把学生领到家里吃饭,她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增加一双筷子而已。”</h3><h3><br></h3><h3>妈妈因为教课出色,对同事、学生都非常好,因而赢得一片赞誉,被大家选为优秀教师,学校工会主席,少先队总辅导员。</h3> <h3><br></h3><h3>但是,好景不长。1956年4月,中共中央要求知识分子向党和政府的工作提意见,“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大家“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坚持自己的意见和保留自己的意见的自由。”对学校工作无比热忱的妈妈,响应党的号召,向学校校长提了这样一个意见,她认为,教育界全盘向苏联学习,把百分制改成五分制不合适,因为五分制无法反映学生的真实成绩。</h3><h3><br></h3><h3>谁知道,1957年风向一转,“反右”运动发生了。所有向党、向单位领导提过意见的人都受到批判和整肃。妈妈平时工作积极,心底单纯,对人不设防,也引来某些人的妒忌。他们藉着运动,对妈妈公报私仇。反右运动到来前,妈妈看到学校一个来自农村的校工,穷得连张象样的被褥都沒有,于是在校工会里提议,资助这个校工一床新被子。反右运动开始后,这个校工被人唆使,上台揭发母亲“拉拢别人”。于是,新旧帐一起算,学校为了完成上级要求揪出5%右派分子的任务,把她和另一个老师定为右派分子。</h3> <h3><br></h3><h3>妈妈怎么也想不通,她一心一意只想着为学校努力工作,关于“五分制”和“百分制”也仅仅是教学问题,怎么就不对了,成了右派分子呢?可是,就像后来丈夫突然被抓去坐牢,沒人告诉她原因一样,也沒有谁向她解释,响应党的号召,向学校工作提意见是不对的。就这样,“右派”这顶帽子压抑着她后半生,哪怕1978年“右派”摘帽后,她仍然心有余悸,甚至自责自己。</h3> <h3><br></h3><h3>“当选”为右派,可不是一顶帽子那么简单。本来,按妈妈的教学水平,她很快会从三级教师晋升到二级教师,当时,在广州市,二级教师是很少的,一级几乎没有。成为右派后,妈妈从三级教师连降两级,变成五级教师,名誉不再,工资锐减,生活瞬间跌入谷底。特别是父亲突然被捕后,她那点微薄的收入,要养活我奶奶和兄妹三人。</h3> <h3><br></h3><h3>尽管遭遇如此大的压力,妈妈对教育的热情如故。当时,学校把全校各班级最差的学生组成一个班,让她当班主任,一直带到六年级毕业。沒想到,这批学生后来大多很有出息,而且还特别懂得感恩,毕业后还时时与妈妈联系,逢年过节一定来拜访老师,甚至妈妈晚年时来了美国,学生们的节日贺卡也寄到美国。文革时,妈妈再遭劫难,但凡有点权力的学生纷纷挺身而出,帮助妈妈解困。</h3> <h3><br></h3><h3>1965年,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象我们这样的家庭,爸爸是“历史反革命”还在狱中,妈妈又是右派,自然是冲击的对象。那时,我大哥已经参加工作,在工厂里当学徒,每个月只有几块钱工资,他除了自己理发,所剩的全部交家里贴补家用,我和二哥都在上学。平时,象我们这种出身不好的子女,已经习惯了被歧视的日子。文革一来,到处都是斗争的气氛,我们更加抬不起头来做人。而妈妈,愈发自顾不暇,担心随时被造反派抄家。</h3> <p>这是文革时广州最繁华的商业区,大字报铺天盖地。</p> <h3><br></h3><h3>妈妈担心的事终于来了。一天,一队造反派闯进了我们家,我吓得缩在墙角。但他们似乎表现得不那么野蛮,只是草草翻了翻我家的衣柜就离去。原来,这支造反队的头头,他的老婆是我妈的学生,当她得知丈夫要带队去老师家,便嘱咐他不要过份,随便敷衍一下就算了。</h3><h3><br></h3><h3>还有几次,街坊里几个烂仔要开我妈的批斗会,妈妈的几个学生,一个是工宣队长,一个是军人,都是党员,他们闻讯后赶到,阻止了批斗母亲的计划。</h3><h3><br></h3><h3>连续的政治运动,使人们的道德水平越来越低,所谓“革命”,成为人性“恶”的代名词。但是,即使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人性的光辉并未泯灭,还是不时看到一些人性的善。比如在危险时站出来保护我妈的学生;还有那个在反右时曾经上台揭发我妈的校工,听说晩年时也曾对自己当年的行为后悔不已。<br></h3><h3><br></h3><h3>妈妈的二妹、三妹、小弟,也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力所能及的帮助她。二妹自己生活也不如意,但还是时不时帮大姐一把。三妹是医生(表妹小鸿的妈妈)在省人民医院当医生,条件稍好些,她常常带着三个女儿去看姨妈,接济她一些粮票和钱。</h3><h3><br></h3><h3>文革后期,母亲被发配到广东西部雷州半岛的农村当农民。当时,小弟是东莞县一名政工干部,他不忍心大姐被发配到那种地方,想方设法帮她迁到东莞,以便就近关照她。但后来被人举报,连累到小舅政工干部也当不成了,变相降职到县展览馆打杂。妈妈迫不得已只好去雷州半岛,直到文革结束,才平反回到广州退休。</h3><h3><br></h3><h3>但遗憾的是,更多参与作恶的,并沒有公开站出来道歉、反思。<br></h3> <h3><br></h3><h3>文革后期,各地开始“复课闹革命”。而妈妈,再也不能继续她喜爱的教师工作了。她被发配到广东西部的穷乡僻野~雷州半岛廉江县当农民,这时,母亲已经年过半百,我大哥已结婚成家,我二哥下乡到了东莞,我也去了四会下乡。广州的家家徒四壁,妈妈把家里仅有的一件宝物~缝纫机也带去乡下,开始了她当农民的岁月。</h3><h3><br></h3><h3>到了农村后,妈妈唯一的经济来源,是下地和农民一起干农活,挣工分。她一辈子都没干过农活,加上年纪也大了,非常吃力。即使这样,她收工后还用自己带去的缝纫机,帮村里的农民缝补衣服。村民心疼她,也感激她,于是生产队决定不再让她下地了,在家帮村民缝补衣服,也计入工分。乡亲们看她不会自己种菜,常常给她送些瓜菜。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村民们的善良、厚道,抚慰了妈妈那颗冰凉的心。</h3> <h3><br></h3><h3>接下来我想告诉妈妈的,是我的故事。同妈妈不愿把她的右派经历向我倾诉一样,我也极少向妈妈谈起过我下乡到四会以后的经历。因为,那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一直没有祥细告诉过母亲。</h3> <h3><br></h3><h3>1949年后,中国发生过三次大规模的“逃港潮”,特别是毗邻香港的广东地区。由于内地与香港分属不同的社会制度,大陆和香港的生活差别很大。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是第一次逃港潮,第二次发生在1959~1961年大饥荒期间,第三次发生在文革后期。根据不完全统计,三次逃港潮约有二百万人逃去香港,大多数是广东人,另外还有大约几十万人从北方各地到上海一带偷渡去香港。</h3> <h3><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解密的宝安县委《关于制止群众流港工作的情况汇报》等文件显示,1962年4月26日开始,在宝安县由东至西百余里长的公路上,逃往香港的群众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如“大军南下”。以上这几张照片记录的都是当时的场面。</h3> <h3><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我们这些所谓“出身卑贱”的人,早已尝到了<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足够多的屈辱和悲情。走投无路的时候,</span><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我和我二哥,加入了第三次逃港潮,并终于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span></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h3>先说说我二哥。文革后期,他下乡到东莞。当时的东莞,与香港一河之隔,生活却天差地别。当地很多人在第一、第二次逃港潮时跑到香港,艰苦打拼,生活有了很大改善。这类消息传到内地,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想去香港谋生。文革中,各地处于无政府状态,第三次逃港潮爆发。二哥自然也就巻入这股潮流中。</h3><h3><br></h3><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二哥说,他逃港的运气较好,要知道,当时逃港的人,很多人逃了多次都被遣返,不少还死在半路上。七十年代末,二哥从广州到东莞下乡插队,同他一起插队的符氏兄弟共三人相约一起逃港。他们准备好地图、自制指南针,先从东莞石龙火车站坐火车到樟木头,然后在梧桐山走了七天山路,疍伏夜行,以逃避深圳边防的阻截。</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七天后,三人来到靠近深圳河边的大山,大家商量,如果目标太大容易被边防抓捕,二哥于是同符氏两兄弟分路,趁边防换岗时连夜游泳过了深圳河,上岸后翻过英军的铁丝网到达香港。但他此后再也没有符氏两兄弟的消息,二哥估计,他们多半已被抓回去,或者死在路上了。</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二哥上岸后,已经浑身无力饿得发慌,幸亏遇到一个姓黄的香港人,马上让他吃点面包才缓过神来。他帮助二哥在香港新界米铺村立脚,从此生活安定下来。二哥说,他忘不了黄先生的救命之恩。</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当时,美国政府认定逃港的大陆人是难民,居港满七年后可以申请去美国。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北京,次年,美国政府宣布取消这个政策。当时二哥在香港已经住了四年多,赶在美国“关门”前移民美国,并在美国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h3> <h3><span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span></h3><h3><span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亲爱的妈妈,现在来说说我的逃港史了。当你被发配到雷州半岛时,我也从中学毕业,分配到四会县下乡插队。刚到农村时,我的热情还是很高的,积极参加生产劳动,还自学医学知识,担任过大队的赤脚医生。</span></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 <h3><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不久,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被打发回生产队种田,别人挣10分我只有8分。当时,我很迷茫,完全看不到前途。</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无奈之下,我常常跑回广州,那时,生产队也不怎么管我们这些知青,少一个乐得少一份工分。我回到广州,结识了一帮打算逃港的朋友,加入了逃港的大军。从宝安(现深圳)一带偷渡去香港,渡河(海)是必不可少的。逃港的方式,可分走路、泅渡、坐船3种。按路线,则有东线、中线、西线之别。泅渡通常是首选。<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为了达到目标,我每天去广州的三元里泳场或红楼游泳场练习游泳。那时的游泳场包括广州附近的一些水库总是人满为患,大家私下流传一句话:</span><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好好练游泳,日后去香港”。</span></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br></span></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在那个年代,偷渡是公开的秘密。大家互相心照不宣而已。在珠三角地区,青壮年外逃,很多村庄十室九空。哪家有人偷渡成功,家人不仅不避嫌,反而会在外人面前炫耀,更有好事之徒会大摆筵席,大放鞭炮,以示庆祝。 </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我逃港运气不如二哥,从1971年起,我先后三次逃港。但我们兄妹间怕走漏风声,</span><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互相保密,不知道对方的计划,每次我和不同的人结伴。</span><br></h3> <h3><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第一次,我们从东莞去,有个人说可以带路,我和几个同学凑了钱给他。我们去到深圳大山里的边界,看到一个女孩翻跃铁丝网时,被边防的狼狗咬伤,大腿上一片血迹,我们吓坏了。这时,边防的人来到,我们被抓回广州,我还和那个受伤的女孩关在同一个牢里。那时,偷渡的人一般是强迫参加三个月的学习班,然后放人。</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第二次,我想从中山去,那时抓捕逃港的风声很紧,我们在途中藏在草地里时,被农民民兵抓住送回广州,又一次失败。</h3> <h3><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1973年,我第三次逃港。因为已经有经验,成了“老卒”,总是走在同伴的前面。我们走的是中路,虽然危险,但渡河时间短。路上走了二十三天,在梧桐山里曾跌落到十几米的深渊,幸好我们带了长绳子才获救。路上挨了10天饿,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抱着充气塑胶枕头<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游了四个小时,渡过了深圳河,自己都不知道上岸的地方是什么名字。花了200港元找人联系二哥,直到他来接我进城。 </span></h3> <h3><span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span></h3><h3><span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我也赶上了美国难民政策的末班车。二哥去美国一年多后,担保我也到了美国。千辛万苦,我们兄妹俩终于来到自由世界了!</span><br></h3> <h3><br></h3><h3>这是我到美国后与二哥的合影。</h3> <h3><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经过几年打拼,我终于在美国站稳脚跟。这时,中国已经结束文革,妈妈“右派”摘帽,于是我们兄妹俩担保父母来美国团聚。那时候,爸爸也已经保外就医出狱,但因为他的“反革命罪”,办理赴美签证时不能通过“无犯罪公证”,无法与母亲同来。</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p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后来,是妈妈的长兄通过广东省侨联的关系,向美方证明爸爸是“政治犯”(美国不承认政治犯),才获得赴美签证。晚年的父母,二十多年离别、磨难后,才在美国过上了安定的生活。</h3>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妈妈来到美国后的照片。生活回归正常,妈妈的脸上也有笑容了。但是,岁月不饶人,好日子没过多久,她和爸爸就先后病重离世。父母的一生,大半辈子在不正常的年代渡过,蹉跎岁月,无比唏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妈妈的二妹、妹父(笔者小鸿的父母亲),以及小弟、弟媳四人来美国探亲时,到大姐、姐夫的墓前拜祭。小时候,姐弟俩从小失去父母,大姐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恩重如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于1983年结婚,但婚姻并不顺利,担保丈夫来美十年后,他就病逝了。此后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很辛苦。按照美国的福利,我可以向政府申请救济。但我是一个顽強的人,还是想通过奋斗争取自已的未来。为了扶养三个孩子长大,我当过牙医,做中介买卖房子,一个人撑起整个家。儿女们终于完成大学学业,成家立业,事业有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妈妈的小妹、小弟两家人来美探亲时,我和二哥与他们四人的合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h3><br></h3><h3>最最后悔的是,妈妈病重时,我自己家里家外忙得一塌糊涂,沒有多少时间去陪伴母亲,很多心里话都来不及跟她说。所以,奉劝天下的儿女,父母健在时,要多陪伴他们,等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一切都晚了。</h3><h3><br></h3><h3>妈妈,女儿不孝,想和你说的话,只能在你离世二十多年了才有机会对你说,希望你能听见。</h3><h3><br></h3><h3>爱你,亲爱的母亲!</h3> <h3><br></h3><h3>后记:</h3><h3>文章写好后,表妹小鸿发给了我看。说实在话,一开始我很担心,因为我的本意只是想纪念亲爱的母亲,不想谈那么多有关政治的事。我和小鸿聊了很久,才慢慢认识到,妈妈的一生,与当时的社会密不可分,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妈妈的错。如果想回避这些内容,文章是很空洞的。我明白,几十年前带给我内心的恐惧仍未散去,而我又是一个顽强的人,不想家庭的故事随着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再说,文章还经过妈妈的杨氏家族仍健在的长辈~妈妈的二妹和三弟看过,他们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h3><h3>由于历史原因,本文很多旧照片只能从网上找,在此感谢照片作者。</h3><h3><span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span></h3><h3><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小鸿自注:当代文坛大师</span><span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王鼎钧在他的</span><span style="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在回忆录第三卷《关山夺路》的后记里,模仿凯撒的名言,写下这段异乎寻常的话,仿佛要将胸中的愤懑倾泻一空</span><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span><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回忆录是我对今生今世的交代,是我对国家社会的回馈。我来了,我看见了,我也说出来了! ”</span></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