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刚做完手术的那几天,相比临床的大爷又是看直播又是为了抢红包飞快地戳手机屏幕将病床晃得轻摇起来,父亲只是睡觉。父亲历来是个觉少的人,那几天仿佛要将他之前所欠的觉都要补回来,我也可以静静地守着他,看六十多年的光阴与生活的磨难渐渐锁住他曾经俊朗的眉宇,用棉球蘸了水不时擦擦他干裂的嘴唇,竟然没有惊扰到他,看他睡得像个孩子,我是多么希望他什么时候都能像现在这样能够心理安然,睡个畅心觉。<br> 有时他一觉醒来,转头看看临床大爷仍在悠闲地翻看手机,他就静静地看着医院一片白的天花板,喃喃自语:“我梦到放羊了。”等下一觉醒来,他又叹道:“呀,还是梦到在放羊。”那临床的大爷就笑了笑,就开始给他讲直播间的趣事,大爷也和现在一些追星的年轻人一样有自己特别喜欢的直播主持人,属于骨灰级的粉丝。父亲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神思也许早已飞在了枯草萧瑟的田野间。<br> 其实,作为文化人的父亲是最不应该与时代脱节的,可我的父亲在现代信息发达连大字不识的我妈都能顺溜地玩快手的时代,却只会拨打电话。他拒绝适应手机的网络化与信息化其实是拒绝适应手机所带来的人与人交流的便利性,羊群便成了他退休后的重要寄托。也许在他心目中,羊群不仅是一个家庭实现原始资金积累的宝贵种群,更重要的是羊儿们比人听话。<br> <br> </h3> <h3> 父亲52岁时提前退休,从教三十多年,刚从民办教师熬成公职教师就提前办了退休手续。那时,我弟刚结婚一年,和父母在一个院子里。他那个所谓的媳妇整天摔盆打碗,进进出出间也没什么好脸色。像许多为人善良而谨小慎微的农村父母一样,我的父母在小心翼翼中猜测这也许是嫌他们碍眼;也像许多一心为自己的孩子着想的父母一样,为了让自己儿子的小家庭能安宁一些,我父亲便提前办了退休,带着我母亲去很远的城市打工。他们想都没想到有一天会丢下自己辛苦打拼大半辈子挣下的这点家业,要像鸟儿一样被迫迁徙到另一片陌生的地方,他们在凄惶中又多了一份决然。 <br> 然而,我弟弟还是离婚了。等我父母再回来时,家里之前存储下来的粮食没有了,我父亲之前辛辛苦苦养的一大群羊没有了,都被那个女人变卖成钱席卷而去。我父母辛苦打拼大半辈子挣下的这些家产就这样被折腾得所剩无几,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一下子倒退到原始社会。更糟的是,我弟弟在懵懂无知中很不负责任地将一个小生命带到这个世上,又很不负责任地将抚养权推给我父母。 <br> 看着我弟弟灰头土脸的样子和家里一派冷锅冷灶的景象,我父母什么都没说,心底是无尽的心酸。已年过五十的父母又得像燕子垒巢一样开始了他们艰难而漫长的原始资金积累过程。他们一边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一边还要像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养育刚几个月的孙子。 素来不肯服输的父亲买了两头羊,是那种繁殖力强的优良品种,两三年后,父亲的羊便又多了起来。 虽然父亲有改变现状的勇气,有从头再来的坚忍,但生性要强的父亲怎么也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父亲之前在十里八村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做什么事情他都要一个好。八十年代初,我们家是全村第一个养鱼户;而到了九十年代,我父母又将目光放在养殖母猪上,这在当时乃至现在都有很大的利润空间。父亲当教导主任时,学校成绩位居全县乡中之首;当村长时,他为村里修了路,接通了自来水。偏偏造化弄人,在我兄弟名下无法要强。 <br> 最初的那几年,一向喜欢与人交往的父亲却特别怕见人。家庭变故等事情压得他整晚整晚睡不着,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变本加厉地酗酒。渐渐地,他性情大变,喝醉后就开始乱骂人 ,总是在半夜的时候像个疯子一样出去乱走。他看不到我们的胆战心惊,也听不到我们的苦苦哀求,他不再是那个宠溺儿女的温和的父亲。 生活就在战战兢兢中继续,直到两三年之后的某一天,父亲突然发现旷野真是一个好去处,走在哪里可以将烦心事甩在哪里,重要的是走得越远越不会有人。正是一群羊引领已陷入暗无天日之境的父亲完成了精神上的突围进而自我救赎,也是这群羊,让我们家的经济由抛物线最低端呈上升趋势。<br> 父亲固执地认为羊和人一样必须经过强化训练使其懂得规矩,他说,我就不信,规矩都是驯出来的。果真,羊儿们也没有辜负他的苦心---从这点来看,就比人强---无论怎样繁衍生息、优胜劣汰到改群换代,只要他吆喝一声,就乖乖地停在一处吃草,那见青草就撒欢的散漫天性竟然能够完全收敛。我妈就觉得不可思议,她曾经仅有的一次接过我爸手里的羊铲,结果这群羊一会儿满地乱跑一会儿越渠跨沟,哪里是什么人放羊,分明是一场人对羊没完没了的追逐,那次可把我妈累得够呛,从此宁可去地里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也不去放羊,她啧啧称奇:别看这群绵善的羊,可是欺生了。<br> 父亲越发稀罕这群羊,春夏秋冬按时按点出发,即使是大年三十任我们磨破嘴皮也不会留在家里,更不要说平日里遇到风霜雨雪天气,什么都无法阻止他放羊的决心,仿佛放羊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假如父亲最初是通过放羊来释放心理压力,那么父亲后来是真的把放羊当作一项他热爱的工作来做到极致,就如他所热爱的教育事业。父亲也说过:这放羊就如同教书,这群羊哪天不吃草,这能糊弄吗?<br> 心底暗笑父亲太较真,但在教学方面我是从不敢糊弄,不仅是因为自己喜欢,还因为背后有父亲一双眼睛在无形注视。我笑父亲较真,我何曾又不是个较真的人,他的影响早已深入骨髓。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努力地工作、生活,就是不想让父亲失望,就是想讨他欢心,像小时候一样听他总是在外人面前喜滋滋地夸自己的闺女成绩如何出色。然而工作成家之后,再听不到他夸我,却是更多地关注我的工作,所以我不敢偷懒,用优秀教育工作者回报他。想来他内心是高兴的,只是这光芒太微弱了,无法驱赶弟弟几次婚姻失败带给他的伤害如那厚重的雾霾,锁住他的心,锁上他的眉间。<br> <br><br> </h3> <h3> 转眼,父亲已放了十五年的羊,都快赶上苏武牧羊了,父亲成了名副其实的放羊老汉。<br>每当我想到他时, 都会在泪光中出现这样两幅图景:<br> 一幅是,在苍黄的天底下,田陌纵横的黑褐色的土地静默着,泛着冷峻的光;西北风打着呼哨掠过一望无际的原野,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瑟缩着,一个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的老汉佝偻着身子,两手筒在袖子里,怀里抱着一杆放羊铲子,立在广袤而沉寂的原野上,就像一帧剪影贴在遥远的天际。<br> 一幅是,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那片白炽的光灼人的眼,叮咬着一切可能裸露的皮肤;没有一丝风,地面上蒸腾起来的热气逼得人直往树荫下躲,后背老是一个椭圆形汗渍的老汉赶着羊群走在烫脚板的路上,额头上、脖颈里的汗水更是肆意横流,为了找到适宜的草场,他有时要走六七里的路 ,为此他不敢带水,怕成为一种负累,他的嘴唇常常干起一层皮。 <br> 他的病是累出来的,最初他瞒着我们,瞒不过时,他就找各种理由拖延。他越老越倔,谁说也不听;他一身硬气,从不给儿女半点表现的机会,做他的孩子,很幸福,也很苦很累,那是精神的苦役。这次,他甚至要瞒着我们,一人去医院做手术。我是在他要一人去医院的前一天下午才知道消息,打电话过去,他竟然很生气地说:我一个人就能去医院做手术,你不要误课,你要是回来,我明天就不去做手术了!这成什么事了!赌气的口吻真像个孩子,让人可气又可笑。<br> 他宠溺着儿女,只是固执地认为能不拖累儿女就不拖累儿女,他还要给他们安全的避风所。可他知道吗,儿女们都已成人,他如此护犊子其实会越来越使他们安然享受来自父母的宠爱且觉得理所当然,使他们越来越缺少担当;他有没有想过他现在不给儿女机会等到将来儿女再无机会尽孝时,这对儿女来说该是多大的刺痛与遗憾,也许她们将背负一辈子的良心债聊度余生。若爱,就一定要给孩子机会,他是读书人,却一辈子不明白这个道理。<br> 挂了电话,直奔汽车站,他已不再是那个给我们庇护、如山一般高大的父亲,他需要我们的庇护。从办住院手术到楼上楼下来回跑着开检查身体的各项单子再到手术签字,他终于能放心地让我全权代办。我终于可以日夜守护着他,静静地守护着他,为他细细擦拭老茧遍布、骨结凸起的双手,为他清洗双脚指缝里的黑泥、剪脚趾甲,给他打来漱口水;他乖乖地配合,每天按时吃药,早晚刷牙,少吃多餐,饭前乖乖洗手。我是多么希望此后余生,他都能像我的孩子。 <br> 出院后,他生平第一次在我家里住了几天。小的时候,他还是满怀希望的年轻人,把我抱在怀里,笑着逗我:我家红儿将来要是住在亮堂的高楼里,你老爹一身尘土去你家看你,你一定会嫌弃地说这是哪里来得讨饭老汉。我一听他这样说,总是和他急,气鼓鼓地嫌他胡说。长大后,我果真住上了楼房,他却因为记挂着家里的大小牲畜,从不肯在我家里住一夜。<br> 从出院的前一天他就嚷着要回乡下,要不是我以医生安顿他要静养为理由强留他,要知道回去那些鸡鸣狗叫的声音总是牵引着他的脚步,他还是不肯在我家小住。我家的网络电视,不用穿插广告可以让他一直看到电视剧的结局,他不再说他梦到放羊了,然而他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却有些失魂落魄,我终究争抢不过那个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院落,争抢不过他的那些鸡呀羊呀。<br> <br><br> </h3> <h3> 曾经也费劲唇舌劝过父亲,家畜小养怡情大养劳累。可他总说,养多少也是养,不如多养些,不仅不用我们花钱给他们买那些饲料喂大的家畜的肉,重要的是一年四季我们姐弟三人都能吃上纯绿色肉类,他们喂养这些家畜就是为了我们。<br> 我说,不要老想着我们,我们现在完全有能力、有条件购买。他就说,我和你妈,我们两个不为你们,又为谁呢?我说,关键是你们年纪大了,身体状况不允许你们这样劳累。他就说,我们还可以喂养好几年,等我们爬不动时再说吧。我说,那么够吃就行,也用不着养那么多。他就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总得给自己再挣些养老钱。我说,有我们呢。他就说,我们不能七老八十时,手里没钱,就拖累儿女吧。我说,你们养我们小,我们养你们老,你们怎么就不能拖累一下我们。他脱口而出,我们为什么要拖累你们。<br> 总之是我说到哪里,他就对答到哪里。令我诧异的是:父亲与母亲文化水平差异大,个性完全不同,在这点上却是空前统一,说辞一模一样,他们这种逻辑思维,常使我郁闷到无力。<br> 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要一辈子都绕着儿女转;本为同龄人,他应该有临床老大爷那种超然与洒脱的心态。但,他终是放不开。<br><br> </h3> <h3> 家里的羊牵绊着他,我终是拗不过他。在路上他答应得好好的:回到家,什么也不管,只躺着。然而,刚下车他就到羊圈看了看他的羊,仿佛这样就能使他踏实一些;回到家,他也不肯躺下,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声响,这群羊的叫声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他从它们的叫声中懂得它们的需求。他拿起了喂羊的盆却被母亲喝令放下,刚拿起奶瓶要给小羊热牛奶又被我们夺下,他有些手足无措,在自己的家里,却是坐不是坐,站不是站,像个祥林嫂。<br> 等一过医生规定的保养日期,他就急巴巴地去放他的羊。这次,他有了惊人的变化:他主动要求我们给他开了一个无限流量包,他学会了上快手。他不像医院临床大爷专看一些打诨逗笑的视频,他只看养羊的视频,他还认识了一些养羊专业户。有一次,家里有只羊不吃草料,他居然拨打语音,向专家请教。 <br> 我们为他的变化感到高兴,这真的应该感谢那位不知名的临床大爷。他不再那样较真,天气不好时,他可以提前回家。不再像以前一样,宁可让暴雨淋个透心凉也要恪守那几分钟。<br> 他的羊在他的精心照料下也特别争气,一年下两茬羔,而且一下就是双羔或三羔。他通过视频还学会了给羊接生。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大羊下羔的情景,我们是永远不会明白他对羊的那份感情。<br> 羊虽然是不会言语的动物,可在生崽时要面对的风险和要承受的无言的痛苦,都默默化在温善的脾性与隐忍的耐性中,母羊的舐犊之情丝毫不亚于人类。我亲眼见一只正在生产的母羊卧倒在地,仰起头,梗着脖子,不声不响,仿佛在凝聚全身力量。然而它失败了,它费力地站了起来,一会儿又卧倒,梗着脖子,不声不响。如此反复多次,却依然不声不响。这让在一边看着的我们的心也不由地揪在一起,那是怎样一种看不见却分明能感受到的疼痛,假如羊会流汗,此时一定是冷汗岑岑。<br> 卧倒、站起,如此反复多次,终于出来两条后腿,这时一直守候在羊圈的父亲就上去轻轻地托一下小羊的后臀,而后身子及脑袋和两条前腿就顺溜出来了,父亲赶快伸手在小羊的嘴里掏一下,把它嘴里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脏东西掏一下就不会被呛死。母羊呢,一边舔舐着小羊,一边还得再经历一次或两次和上面的生产过程相同的痛苦,甚至有时候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如果顺利的话,可算是闯过了鬼门关;如果不太顺利,虽然有父亲充当助产师,伸手进去把羊羔从母羊的肚子里掏出来(这都是他在网上跟别人学到的),但也有母羊因为生羔而丧命的。<br> 有只母羊肚子不太显,父亲一直以为它怀的是单羔。生下小羊羔之后,父亲看它依旧有些“坐立不安”,在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之后也没什么结果,父亲便去忙其它事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母羊瘫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以前家里有不明原因将要死去的羊,父亲宁可用车子推着将它们送到野外去,也不会为了吃肉而要趁它活着时宰它一刀。唯有这只母羊,父亲看它太痛苦,给了它一刀,剖开肚子一看,原来肚里还有两只小羊羔,这只母羊是因为难产活活就要被憋死。这下,我们难过得更吃不下了。<br><br> </h3> <h3> 一年365天,父亲与羊相伴365天 ;一白天除了中午,父亲与羊相伴的时间也多于与我们相处的时间。我常在想,在田间地头一呆就几近于一天的父亲,看着身边这群不停啃咬嫩草或慢慢咀嚼反刍的羊,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当他有心事时,他会不会和羊说说话,倾吐、宣泄一下他的心事,或者是与羊一样沉默,在空旷中感受彼此的静默。而父亲遗落在田间的心事,羊会不会感应到,渐渐明白父亲的脾性,所以乖乖听话。那么究竟是父亲同化了羊,还是羊读懂了父亲。于是,一人与一群羊,总是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br> 父亲脾性也如羊一般温善,从没有打骂过我们。为了这个家,他不辞辛苦,穷其一生心血。在农村,和父亲一般年龄的老人都不怎么从事生产劳动了,我的父亲也应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更何况父亲每月还有工资。可我的父亲还在执拗地为儿孙们打算着、谋划着。<br> 他不再是那个眉目开朗的青年父亲。他此时更像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羊,沉默寡言而又个性倔强,为了这个家,辛劳一辈子,隐忍一辈子,为了儿孙,可以无怨无悔地付出所有,哪怕骨肉、皮毛。</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