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北美行散记》之一）

五里阁老

　　梅花枫叶红杉树，

鹰舞狸歌白鹿词。

横渡海天翻日月，

团圆正遇入春时。

这是往昔逢春时候写的一首绝句，吟诵儿女双双归国探亲、阖家团聚的天伦之境。说实话，女儿去加拿大十二年了，儿子赴美国也已六年多，但生性疏懒的我一直未去看过他们，每次都是他们回来看我，直至去岁冬季，因女儿喜结良缘，我才终于偕同太太，飞向那片陌生的土地，开启今生难忘的北美之行。

我们乘坐的是中国东方航空公司的航班。机上的空姐真漂亮，高挑嫩白，柔声细语，一个个正值青春妙龄，量身打造的制服中无不绽放出生命的活力。对此，我忍不住轻声赞美了几句。太太见的世面比我多，西欧、北美都去过，她就告诉我：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空姐都是百里挑一的尤物，只有美国不同，那里的许多空姐应该称之为“空姨”或“空奶”了，虽然爬满皱纹的笑容依然可掬，却难以用“秀色可餐”来形容。我听了，不觉对山姆大叔感到几分遗憾。

　　从上海飞温哥华，全程须十一个小时，实在难耐旅途的漫长与单调。我想看看舷窗外的风景，但起飞之后舷窗就关闭了；我想与太太聊聊家常，但太太喜欢听穿越小说，早就带着耳机进入虚拟的世界了。所以，我就只能独自坐着发呆。为我们服务的那位空姐不仅漂亮，还善解人意，她似乎对我特别关照，特意走到我身边，用手指了一下前排座椅后背上的一块电子屏板，微笑着说：“先生，你可以看看这个。”

我这才注意到机舱内的每一个座位都有电子屏板，有好多乘客正通过它们看着影视或者玩着游戏呢。我对影视与游戏并无多大兴趣，但发现屏板上的“航行指南”倒是很有趣味，因为它展示了整个航线的地图，并即时标明着飞机到达的位置。平日里遇到感兴趣的事物，我还是静得下心来的，比如说，我能看着栖息于荷尖的一翼蜻蜓或在泥地上爬行的一线蚂蚁而出神半天，现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屏板上的飞机图标如钟表上的时针与分针一样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地移动，一边想象着舷窗外变幻的风景，就不啻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了。

意外的是这个“航行指南”竟使我发现了一个长期存在的错觉。以往，在我的意识中，从上海的浦东机场到北美的西海岸，最短的路线应该是由西向东地横穿浩瀚的太平洋，因此，每当思念儿女的情感如潮水般从心底涌起的时候，大脑中出现的就是那一万四千多公里的茫茫海天之路，而现在却知道，我的飞行路线先是一路朝北，从长江的入海口开始，贴着江苏的海岸上行，绕过山东半岛，进入东北三省，然后擦过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在穿越白令海峡时再不知不觉地变为一路向南，待经过美国的阿拉斯加后，就贴着北美的西海岸下行，最终到达我的目的地。而且，这条路线比横渡太平洋的路线缩短了约四千公里。四千公里，是什么概念？那就是岳鹏举词中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啊！

猛然醒悟，我们生活的地球是圆的，平面的地图扭曲了真实的地理状况。在我看惯了的地图上，由东半球到西半球的曲线已被缩短成直线，而穿越北极的曲线却被拉长了。地球既然是圆的，那么，由此及彼的路线当然就有经向与纬向的两种存在，而其中的一种却被我忽视了。我不禁为自己的无知而深感羞愧。

记得我家附近的农贸市场上有一位摆小摊的老哥，我路过时经常会停下来递给他一支烟，然后与他聊上几句。有一次，他挥着手中的秤杆，在高声地唱一首我们那代人熟悉的老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我觉得很好玩，就故意问他：“如果我们去美国，最近的路线是往东还是往西？”他头也不抬，就回答说：“东风压倒西风嘛，当然是从东往西啰！”我说：“你回去看一下小孙子的地理教科书，就知道该从西往东了！”他听了，一脸茫然。那一次，我挺得意的，现在才知道我也错了，如果不能从地心穿行，那么，最近的路线就应该是先往北，再往南。我那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啊！

　　那位空姐又推着一车饮料过来了，我为太太问她要了一杯红茶，又为自己要了一杯咖啡，并提醒她不要加糖，邻座的两位乘客则分别要了橙汁和加冰块的可乐。她一一照办，手脚利索，毫无差错。我发现当空姐其实很辛苦，一路忙碌，中间几无休息。忽然，头脑中冒出一个问题，要不了几年，这位空姐也会成为半老的徐娘，到时候，容貌衰退了，她该往哪里去呢？难不成还要走“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老路吗？

飞机在快速飞行，万米高空之下，正依次出现西伯利亚的寒流、白令海峡的冰川和阿拉斯加的风雪，但机舱内却暖融融的，让人有处于阳春三月的错觉。看着眼前的屏板，我想，那个关于航线的常识性错误居然能在我的意识中盘踞几十年，那么，对于这个世界，我还有哪些荒唐的认识呢？比如说，理所当然地认为当空姐的应该年轻、漂亮，这是否也是一种错觉？

于是，在接下来的数十天的旅程中，类似的问题就如警钟一样不断地扣响于我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