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p><p>十四年后,世钧又一次无意中读到当初曼桢写给他的这封信。隔着十四年的悠悠岁月,似乎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这一段感情,尘封已久,却至今在心底里余音绕梁,不绝于耳。</p><p>十四年,算起来真吓人一跳。日子过得真快——尤其是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其实何须三年五载,人生向来只有前半生。如若真只有前半生,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p> <p>十几年,足以改变一切!</p><p>此时的世钧,娶了门当户对的石翠芝,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大贝二贝。他和翠芝的婚姻,说不上有多好,也说不上有多不好,只是彼此不懂得而已。因为不懂得,他的敦厚在她眼里是木讷,他的细致在她眼里是琐碎。因为不懂得,她的风情热烈在他眼里亦是矫情不解。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其实从来没有好不好,只有合适不合适。原本,他们就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凑巧就撞上了而已。彼时,他失去了曼桢,她错过了叔惠,他和她也算是幼时相识,门当户对,家人满意,放眼望去,那时那刻,没有比他们俩更合适的人了。</p><p>洞房花烛夜,相敬如宾的两个人无话可说。翠芝就着烛光剪指甲,世钧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翠芝终于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冲口而出:“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p><p>“当然是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想的,他佩服她有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p><p>脱去难得的温情,回到了张氏小说一贯的冷峻苍凉。新婚之夜尚且如此,无爱的苟且的婚姻,表面热闹实则一派荒寒。</p><p><br></p> <p>以前看翠芝,总是带着自己的主观感觉,莫名地不喜欢,总觉得她是横亘在曼桢和翠芝之间的一堵墙,又天然地嫉妒疏离这种好出身的富家千金,做姑娘时,她们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以不谙世事,娇蛮任性,成婚后,又可以是相夫教子的少奶奶,“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了”,所以翠芝生了孩子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p><p>及至现在,反倒是能够理性地来看待翠芝了。我看到了她的反抗和追求,在那样一个封建专制的家庭里确实也是非常难得一见,为了叔惠,她可以不顾一切,悔婚一鹏,甚至主动写信,这样的举动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已是不言而喻。只是叔惠这么看着乐观外向的人其实骨子里也是自卑高傲的,他受不得她母亲的轻视。也许对于一个男人,自尊一向是最看重的,也或者,在感情里其实男人更理性,更现实,他一早就明白,他们之间要冲破的束缚太多,所以他忍痛放弃了翠芝。所以翠芝,其实又何曾真正幸福过?</p> <p>借着这一封信,开启了曼桢和世钧的情感闸门,也是借此结一个尾声,两人都是相同的性子,经过中间这么多的波折误会,彼此都是顾虑重重,都不会追根究底,以至一误十几年。</p><p>又是在叔惠的家里重逢,叔惠又恰巧不在家,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过去。“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伯母”,许太太和世钧同时回过头来一看,却是曼桢。曼桢站在房门口,也呆住了,她大概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世钧。满地的斜阳,那阳光从竹帘里面筛进来,风吹着帘子,地板上一条条金黄色老虎纹似的日影便晃晃悠悠,晃得人眼花”。</p><p>“世钧机械地站起来向她点头微笑,她也笑着跟他打招呼。他听见许太太的声音在那儿说话,那声音好像嗡嗡的,忽高忽低,简直不知道她在那儿说些什么”。</p><p>张爱玲的一枝生花妙笔啊,无法言语,只能体会。隔了十几年,再见曼桢,她还是那个金光闪闪的忆中人!</p> <p><br></p><p>在一家小吃店里,故事在尾部到了又一个高潮,一个哀伤的惨痛的高潮。</p><p>“她终于往后让了让,好看得见他,看了一会又吻他的脸,吻他耳朵底下那点暖意,再退后望着他,又半晌方道:“世钧,你幸福吗?”</p><p>“世钧想着:什么叫幸福。满腹心酸为什么不能对她说?是绅士派,不能提另一个女人的短处?是男子气,不肯认错?还是护短,护着翠芝?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么想着,已是默然不会开口,这沉默也就成了一种答复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p><p>“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说错。他在绝望中搂得她更紧,她也更百般依恋,一只手不断地摸着他的脸,他把她的手拿下来吻着,忽然看见她的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因而带笑问道:“咦,你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脸色冷淡了下来,没有马上回答。</p><p><br></p> <p><br></p><p>又是一个传神的细节描写,一个伤疤连接了噩梦般的过往。从伤疤问起,从伤疤讲起,声声泪,字字血。</p><p>在她那里,那次南京一别,她被姐姐骗了去,深夜被姐夫强暴,就是那天夜里,在祝家,她大声叫喊着没有人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了。献血染红了红宝石戒指,在绒线上凝固成斑斑血痕。</p><p>可惜世钧没发现。在他这边,南京回来,曼桢一家离奇失踪,他找到了她的姐姐。她姐姐拿出戒指告诉她曼桢嫁给了豫谨。豫瑾确实曾经造成过彼此之间许多误会,又因着当初她和曼桢之间的种种误会,许多误会一一“印证”,令他不得不信!</p><p>曼桢这边,意外怀孕,一直被监禁看守在祝家那个地狱般的牢笼里。后来,借着生孩子的机会,在金花夫妇的帮助下逃离医院、逃离魔爪……“讲到从祝家逃出来,结果为了孩子还是嫁给祝鸿才,她越说越快。跟着就说起离婚,费了无数周折,孩子总算是判给她抚养了。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p><p>“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部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过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真的在这儿讲给他听了,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些年前的事了”。</p><p>最惨痛的苦难最平淡地叙述,直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也或者,所有的一切真的可以遗忘,只要时间足够。</p><p><br></p><p><br></p> <p>世钧说:我下了决心了,没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让我去想办法。</p><p>曼桢说:你别说这话行不行?今天能见这一面,已经是……心里不知多痛快!</p><p>她一直知道的,也一直懂他,懂自己。在这个房间里,这一刻,他还可能是她的世钧,出了这个门就不是了,他们回不去了。</p><p>“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却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p> <p>走出去,他拥有世俗中的婚姻和生活,还是外人眼中的正常俗世生活,和所有的大多数人一样,获得一个俗世的完满。</p><p>年轻的时候,我常常会想: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呢?叔惠已经离婚了,那么四个人不是都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吗?</p><p>到了现在才明白,这俗世中哪里有真正意义上的完满?挣脱出那么多那么多的束缚,也许头破血流的不止是自己,而人生,又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p><p>所以,很多时候,我们想迈开脚步,却在最后一刻,懦弱了起来。</p><p><br></p> <p>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p><p>一转眼,已是绿了山川,白了原野,苍老了红颜。</p><p>半生缘,痴爱十四年,从此各自安好,再也不见,终不过是缘浅而已,情深又如何?</p><p>前半生,好的,错过了;不好的,过去了。</p><p>后半生,只有好好过。活着,总归是美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