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美好的梦--父亲的眼神

莞儿

最近睡眠不太好，前天晚上几乎都在做梦，以至于梦太多了记不住什么。但有一个片段却极为深刻的印在我脑海

父亲幸福、满足、非常享受又神采奕奕的眼神！那个眼神和笑容，在他所有的照片里都找不到。

有点像这一瞬间，比这更加精神、眼睛带着幸福的喜悦！

梦里，老爸在养老院，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站在食堂的门口，面朝东南，眼神光闪亮，笑得那么幸福、满足。我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面朝北。
这是我第一次从父亲的眼睛中看到如此开心幸福的笑容。我沿着他的目光向右看，妈妈站在不远处，对他微笑着。妈妈很安静，不说话。爸爸也安静，一个劲儿幸福满满的笑着，享受着这段美好的时光。

我的记忆中，妈妈总是对爸爸不满意，年轻时嫌爸爸打孩子粗暴（我真的没少挨打），嫌爸爸家庭出身不好连累了孩子们；爸爸嫌妈妈作为数学老师，总是不好好计划家里的钱该怎么花，每到月底就跟别人借钱。偶尔听到他们彼此埋怨争吵。

说到打孩子，这里插一段：

我是两个孩子里挨打最多的。按说女孩子应该得到爸爸的疼爱，

但我家的爸爸是以让我疼的方式来爱我的。

还说棍棒下面出孝子。

小时候跟哥哥一起出去淘气，回家挨训时，哥哥主动认错总能逃过挨打，我就爱咋地咋地，反正我做了！老爸看到我这拧巴劲儿就来气，总想揍我。

我的记忆里，爸爸想打我，姥姥妈妈谁也拦不住的，爸爸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扔进他的房间，关上门就开打。我就嚎啕大哭，哭到左邻右舍都跑来在门外喊他停手。他打够了，再把我扔出来，姥姥会心疼的给我冷敷，骂爸爸太粗暴。

又淘气、又不会讨好，又爱哭，哥哥嫌我是哭吧精，妈妈嫌我脑子不够用傻乎乎，只有姥姥疼我却又保护不了我。我变成一个极其自卑的孩子。

13岁那年，爸爸说不打我了，他爹打他就打到13岁。

唉！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太大了！

不挨打之后，爸爸开始跟我交流，我的人生终于体会到有父爱的幸福。

妈妈觉得我有点笨，爸爸说，不聪明没关系，努力就行。忽然觉得跟爸爸更亲密了。我也有些自信了。

但我13岁之前的记忆几乎是空白。这一直困扰我。小学的教室、老师、同学、朋友？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几次记忆深刻的挨打、和几次自己快乐的逃学、在外游荡。

有朋友说，那是小孩子选择性失忆。

是不是被打掉的记忆？

扯远了，赶紧回来。

父母年纪大了以后，妈妈嫌爸爸忘记关水、糊涂，说他就像老年痴呆。似乎爸爸满身的毛病，只有挨训的份儿。我经常替爸爸打抱不平，老妈免不了给我罗列些爸爸的错。

妈妈八十岁前后，开始各种过敏，从吃海鲜过敏，到吃肉、大米、黄豆做的酱油都过敏的程度。一次过年，妈妈吃了一口哥哥送来的连年有余鲤鱼型年糕，过敏到不能呼吸，紧急服用脱敏药物才缓过来，这样的年三十儿把大家都吓到了。妈妈能吃的东西太少，营养不良，人也很绝望，脾气变得烦躁。爸爸理解她并尽可能做一些分散注意力的事情，比如两个人下跳棋、五子棋，输的人被弹脑嘣，当然总是爸爸被弹，哄妈妈开心。

后来妈妈在小区里遇见楼上的邻居、海淀医院的秦大夫，说起过敏的烦恼，秦大夫教给妈妈一个在台湾学习期间知道的方法：吃饭之前，服用VC+VB+？。从此，妈妈几乎啥都能吃，吃了也不过敏了。她又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精神十足的、惯性的挑爸爸的毛病了。

爸爸跟公园里的女士聊天，妈妈会吃醋。爸爸丢了老花镜，妈妈絮叨好多天才给买一个。妈妈甚至有些霸道，爸爸也习惯性的忍着，不争辩。忍不住，就自己出去走走，跟我发牢骚：跟你妈妈讲理讲不清，她永远是对的才行。

爸爸身上总是没有钱，掏半天两三块十几块。妈妈说给爸爸钱他就会乱花。爸爸不抽烟，在家吃饭，没地方乱花。七十岁左右乱花，也就是喜欢买点刻印章的石头。总是妈妈陪他一起出去，妈妈认可的才掏钱给他买。

我觉得爸爸可怜，经常偷偷给他衬衣兜里塞上五十、一百的，洗衣服的时候忘记掏出来，还会被妈妈数落一顿。爸爸会笑嘻嘻地说，女儿心疼我啊！是她给我的小金库！最后，爸爸还是用这个钱给妈妈买东西 妈妈年轻时，跟爷爷奶奶关系很僵，我们印象中妈妈说爷爷奶奶是老地主，不想我们被连累，甚至不让我们去看望爷爷奶奶。我长大，为人之母之后，虽然知道在阶级斗争年代，她是为了保护我们，但依然觉得妈妈做的过分，没人情味儿。

妈妈去世之后，我问过爸爸，妈妈曾经那样对待您的父母，住在一个城市，爷爷奶奶的屋子没有暖气，冬天还被周围孩子们反复砸开窗户，妈妈也不让您去看望他们，这件事您会不会怨恨妈妈？

爸爸说，你没看到的另一面，是你的爷爷伤害你妈妈太深。

你爷爷重男轻女，不待见儿媳妇。你妈妈怀你生你，你爷爷奶奶住在家里，而我在外地上班（通化法院）。在爷爷眼里，儿子的家就是他的家，儿媳妇啥也不是。

十月天气阴冷，暖气没来。爷爷奶奶带着你哥哥住在阳面房间，你妈妈坐月子住北面，家里的房子门朝北，开门就是户外。爷爷奶奶出出进进，不顾及你和妈妈的感受。冷风吹得你妈妈受不了，你被冻得浑身发紫，妈妈跟爷爷说，能不能在白天出太阳时，让我们在南屋晒晒太阳？爷爷不允许！让你孙女晒晒太阳？还是不许！

你们就是靠一个热水袋熬到来暖气。

（想起来妈妈说我痛经是小时候冻的）

爸爸说，我回家探亲，帮你妈妈洗尿布，被你爷爷骂。带回来给你妈妈下奶的老母鸡，爷爷炖了，他吃肉，只给你妈妈一碗鸡汤。

你姥爷来家里看望女儿，被你爷爷冷言冷语地说这是老徐家，不欢迎外人进门，你姥爷含着眼泪走了。你妈妈是姥爷的掌上明珠，看到这一幕，你姥爷的心碎了，你妈妈受了太多委屈。

这一切，都是我不在你妈妈身边，她独自承受的。她恨这个老地主，我能理解。

虽然你妈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但在你爷爷奶奶落魄之后，她仍同意我在长春安顿他们，只要求家庭成员不跟他们往来。

尽管我们每个月借钱生活，但每月给爷爷奶奶的生活费咱们家是给得最多的。你妈妈做的够好了。

我对她没意见。我也生气父母这样对待你妈妈，而我爹霸道惯了，不讲理的，我说服不了他。

他们来长春，我不想让你妈妈伤心，同时我也在经受组织跟地主家庭划清界限的考验，所以安顿好之后基本不过去看望他们。找信得过的同事在中间帮助给他们带些东西。

在爸爸心里，认为妈妈受到来自他原生家庭的伤害太多，亏欠妈妈。

我问爸爸为啥什么事都让着妈妈？

爸爸说，你妈妈一辈子从你爷爷那里，从单位都受了不少的委屈，在自己家里不能让她还受委屈。总得平衡一下，我就迁就她一点呗！

忽然觉得，我以为有点吃亏的老爸，是个很棒的男子汉！唯一不好的就是打孩子！！！

在妈妈去世之后，我以为爸爸可以摆脱妈妈的唠叨、牢骚，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生活了。

没想到，跟妈妈生活了64年的父亲，一下子找不到方向了。他说，他的天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活着。没有妈妈的生活，生不如死。

他得了抑郁症，反复的想自杀，求我们帮助让他死掉，他要去找我妈妈

父母的爱情，64年的相伴，很多习惯性的行为，包括埋怨唠叨，都溶进他的血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我们觉得爸爸摆脱妈妈的唠叨了，但爸爸失去生命中重要的部分，他失衡了，迷茫了，深刻的怀念妈妈的唠叨。

虽然梦里，妈妈还是淡淡没什么表情，但我看到爸爸溢出满满都是爱和幸福的眼神，那一刻，我理解了爸爸的心情。

今年父亲93周岁了，在我的长辈中，他是最长寿的一位。

随着阿尔兹海默的加重，眼睛里没了神，也越来越糊涂，很多事情他都忘记了。有时甚至不认识我。

但他记得我妈妈。经常睡一觉起来就懵圈的到处找张孟君，还找徐秀灵（他的姐姐）。

在梦里看到他那么幸福的眼神，真心希望老爸就这样忘记痛苦，在幸福的梦里走完自己的人生。我甚至开始羡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