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给张爱玲带来盛名的是她的中篇小说,诸如《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等。许多年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宁静如水的日子里,半是解闷半是喜欢,半是懵懂半是理解,我都曾一一读过。而如今,我却不敢也不忍重读。她的文字,太绮丽、太细腻,太小资,透过这些表面,又是太清冷、太苍凉、太人性,一如她的性格和人生。“初读不知书中意,再读已是书中人”,这一句已然道尽最深的慨叹和无奈!</p> <p>《半生缘》是个例外。从小学五年级初读至今,前前后后,跨越了几十年的时光,我应该是第四次读它了。初读有味,再读、重读,不同的年纪不同的心境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好的文字是有这种魅力的。</p> <p>它是张爱玲笔下难得的充满温情和深情的一部长篇小说,适合恋爱的人看,至少前半部是这样的,那是我心目中理想爱情的样子:纯粹,美好,内敛,细致。每次读两人相识于微,从初见到初恋到情深这一部分,都令人心生暖意。张爱玲用她一贯生动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丝丝入扣、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不厌其烦地花了大量笔墨来描述。没有一见钟情,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山盟海誓,却让人感觉真实又细腻,深情又专情,真正的爱不是流于形式,而是深入骨髓,所以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和磨难,再次相见,他们还能够彼此熟稔,毫无疏离之感。</p> <p>人生若只如初见。彼时的曼桢,干净,素雅,简单,坚强。总是穿着素色的衣服来上班。“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张爱玲应该也是喜欢曼桢的吧。她笔下的女人,红玫瑰太娇艳,白玫瑰太无趣,她笔下的爱情,爱只是一点底色,其间充满了功利和算计,比如流苏,比如七巧,比如葛薇龙……莫不如此,读着总是令人心生凉意和绝望。</p> <p>沈世钧,这是一个有教养的,老实敦厚,木讷本分,不轻浮,不喜交际的人,对于一个没落中的富家子弟来说,拥有这些品格实属难得。“世钧好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只这一句,我就挺喜欢他。这样的性格配得起曼桢的素朴清纯和坚强独立。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样的人碰到一样的人,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p> <p>一段情,最美好的时候就是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曼桢丢了手套,世钧大晚上一个人冒雨打着手电筒去找。找到了他却踌躇了,“明天拿去交给他,怎么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只手套找回来?”这种人,也真是晦涩可爱到极致。这么想着,第二天见了曼桢,“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可以这样说,也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曼桢呢?因为叔惠恰好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色仿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每每读到这里,我总也跟着觉得好笑,真正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有情人形相如画。</p> <p>诸如此类的描写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世钧第一次回南京,曼桢没说送行,但却去了,还给世钧带了点心。这里一段描写也是如此:世钧笑道:“我没想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点心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过意不去吗?你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吃的来。”曼桢一一在心,是她的细心体贴,细心之人也要细心之人才能体会,你懂我的欲言又止,我懂你的言下之意,不然就会觉得是琐碎多事,所幸他们是一样的人。</p> <p>至此,通篇没有任何表白,更没有一个“爱”字,但是我们却听到了花儿即将开放的声音。“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刹那间,她好像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以至于倒了开水,却忘了把热水瓶盖上,盖了盖子,却忘了赛上塞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怎么这样心神恍惚。张爱玲的这些细节描写传神到了极致,这样抒写美好感情的笔触也是少到极致。心神恍惚的感觉真好,有一次已经足够!</p> <p>离别见证了彼此在对方心里的份量,南京一行,使两人的感情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对叔惠而言也是一次终身难忘的旅途,因为出现了翠芝,有些人终究是要相见的,不管出自何种方式。世钧在半路上听到有人喊,回头看见曼桢,“她一只手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中笑嘻嘻地向他走来,一看见她马上觉得心里敞亮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世钧说“我有好些话想跟你说”。至此两人开始有了表白的话语。世钧第一次去了曼桢家,曼桢打趣他“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是真的懂他,包括他的优柔寡断和狭小气量。但那时两人是极度的快乐的。世钧快乐地要远离人群,曼桢呢?她的快乐也是无法遮盖的,满溢出来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千风情。</p> <p>于是后来有了曼桢和叔惠去南京一游,既是两人之间感情的最高点,也是转折点。曼桢和世钧冬夜在许家楼上夜话,“起坐间里只有一火盆,上面搁着铁架子,煨着一瓦钵荸荠”,是清甜的烟火气息。曼桢发冷,世钧取出自己的旧绒线衣,看曼桢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满足感。就在这个晚上,世钧给曼桢戴上了他自己赚钱买来的红宝石戒指,戒指太大了,扯下一根旧毛线缠上方好。很甜蜜的一幕,只是这一枚戒指又是草蛇灰线,甚至成了致命的误会。</p><p>到底,曼桢和世均的爱情像那颗红宝石戒指。初看时散发着美丽的迷人的光泽,细看却能看到戒指圈上缠着的毛衣线上已经凝固的血迹。</p> <p>南京回来后,是简短的甜蜜。世钧到底是跳不出家庭禁锢的有责任心的软弱的人。他辞了上海的工作回到南京,从此在两地来回奔波,因此横生了许多枝节和误会。最后一次美好的相聚和别离,世钧向曼桢低声叮嘱说:“我的信没人看,你可以写得—— 长一点。”也真是长,是时间长,长到十几年后才让我们看到。</p><p>她站在街灯下望着他远去。</p><p>只是这一去不知又生出多少风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