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浅缘

抓猫的鱼

下午五点多，奶奶家这边的家族微信群里，大姑家的表姐在群里急吼吼的连发两条消息：“大舅大舅母，二舅二舅母，三舅三舅母，二姨二姨夫，我妈快不行了，正在**医院17楼抢救，你们能来的，赶紧来看一眼！”

跟队长正在汇报案情，看到这条消息，匆匆请了个假，换衣服从单位出来。

停在路边的车上，又贴了咪表公司的罚单。顾不得跟收费师傅打电话处理，撕下单子就开车往医院赶。

单位位置和大姑住院的医院离得不远，闯了两个灯赶到，从护理站找到病房，和垂头丧气出来的医生擦肩而过。

护士门正在拔管子收拾仪器，表哥坐在一旁的病床上抽泣。看我进来，起身迎了一下，哽咽道：“人没了！”

我看着大姑，半张着嘴，神色还算安详，就像是睡着了。脑海不由自主回想起儿时放学路上，坐在门口马扎乘凉的大姑远远看见我，大声喊我名字的场景。

“哥，咋这么突然？啥时候住的院？”我强抑悲伤，问了一句，泪淌了下来，流进口罩里，被活性炭面料吸收。

表哥没有回答，看看我，又看看大姑，“妈，你大侄子来看你了。”

护士们收拾好器材，退出病房。“我妈可真是受了罪了！”表哥缓了半天，才跟我大致讲了整个经过。

大姑卧床下不了地，已经有些年，半个月前，表哥回去发现，由于便溺处理的不及时，褥疮已经很厉害了，皮肤溃烂面积严重，赶紧送到医院皮肤烧伤科住院治疗。

“我单位离这么近，都没赶上看看大姑。”口罩被鼻涕眼泪浸的湿透，我懊恼的摘下扔进垃圾桶。

“昨晚上还好好的，跟我聊天呢，上午拍胸片，显示肺部感染阴影好些了，谁知道下午突然就……我谁都没告诉，想着能好。”

我看了看床头的病历卡：脑积水，偏瘫，皮肤溃烂，感染。

表哥开始拿酒精湿巾帮大姑擦拭嘴角渗液的痕迹。

“哥你打算咋处理？”我在刑警队工作，由于工作性质关系，处理过不少非正常死亡事件，相关行业的人比较熟一些。

“等我爸和长辈们来了，跟他们商量了再定吧。”

“我姐呢？”我想起在群里发信息的表姐。

“回家去拿衣服了。”

我想帮忙，可又无从下手，手机群里，消息一条一条，能来的家人们都在路上了。

病房门被推开，二叔和二婶进来，随后父亲来了，堂弟和三叔、二姑姑父跟二表姐也来了。病房门口碰到下班刚来的表嫂，打了个招呼下楼去医院门口买白酒毛巾寿衣等物件，堂弟和二表姐帮着收拾、归置着病房柜子里的东西。

大姑家的表姐掺着大姑父到了，长辈们开始商量着大姑身后事的安排，我扶着痛哭的二姑退出到病房外楼道里。

大姑比父亲年长两岁，是家中老大，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据父亲说，六岁才学会走路。后来工作，结婚，生了表哥表姐，体型开始发胖，打我记事起，印象中的大姑就是胖乎乎的，脾气特别好，常年一套衣服，走起路来有些费劲，说话嗓门却很大。

那个年代存在子女顶父母班这种说法。奶奶退休，大姑顶了奶奶的班，后来厂子破产倒闭，很早就下岗买断了工龄，休在家里。

大姑家住一层，就在厂里子弟学校校门口那一栋，每天都能看到大姑在阳台厨房忙活。

小时候家里电视很早就坏了，不上学的时候最惬意的事，就是带着小四岁的跟屁虫堂弟，去大姑家看电视，《笑傲江湖》、《古惑仔》还有李连杰的电影，看完之后，就和弟弟模仿剧中人物一路武打玩闹着回家。晚饭不常在大姑家解决的，她是常常招呼我们吃的，只是觉得大姑家的饭比较素，油水少，净是些土豆白菜小米粥的，不太合我兄弟这种肉食动物的胃口。

大姑父以前是狱警，很严肃，不常在家，不苟言笑，场面穿着绿警服。记得有年过年，还因为喝酒跟父亲吵过一架，后来过年就不一起聚了，儿子们大年初一回去，女儿们初二，因为二婶家外地的习俗，二叔一家子初二和姑姑们作陪再聚一顿，初三再跟二婶回娘家。有大姑父在家的时候，我们一般不敢太过放飞自我，频道也不敢胡乱翻着看的，一般跟着人家看一会，没什么意思就撤了。

大姑家的表姐比我大五岁，生下来听力有些问题，常年带着助听器，所以大姑讲话声音都超大的，成了习惯。由于这点问题，表姐性格有些内向，初中毕业就出去上技校，很少带我们玩，倒是表哥，性格活泼开朗，常常在家，看电视也能看到一块，还给我们讲解，喜欢搞怪。有时候看电视晚了，就和表哥一起住。表哥虽聪敏，但缺乏狠劲，记得上小学有一次放学，学校盛传出当时上初三的表哥和初一的某小混混单挑的消息，我满心期盼的领着小伙伴们去给表哥掠阵，结果赶到大礼堂门口广场，人流已经开始散了，表哥在朋友搀扶着败下阵来，那个小混混趾高气昂的跟了一班小弟，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道来。因为表哥战败这事，我被小伙伴们好一阵奚落。上了高年级，表哥毕业参加工作，失去了靠山的我，每次惹了麻烦被围追堵截，都会翻墙逃到校门口大姑家去“躲灾避难”。

后来，随着年龄不断增长，动画片和有限电视60多频道的吸引力，已经比不上大姑家隔壁单元住的女同学了。在楼下徘徊的那些日子，还是会看到大姑在阳台忙活的身影。

上了高中，去大姑家的趟数就更少了，骑车放学还是偶尔会遇到大姑，听到她大嗓门喊我的名字。

外出上大学，毕业，工作，厂子里棚户区改造，原来厂里宿舍三千多住户都被迫搬到四面八方租房。大姑家也搬走了。据说回到村里和大姑父的母亲一起住了。

大姑父有个弟弟，天生聋哑，所以他母亲对其格外偏爱。那些年大姑父一家的收入，都是由他老母亲统一管理安排的，哑巴弟弟娶妻生子，一大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大姑父的工资和大姑的退休金，大姑家的伙食和家人的衣着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辈子没享过福！”表哥摩挲着大姑的头发。一旁病床坐着的父亲眉头紧锁，喘着粗气，我怕同样一身病痛的他再出什么状况，赶紧把他搀出病房，开车送回家。

第二天，周六，值班。

第三天，周日，替一出差兄弟顶班。

早晨，母亲打来电话，“你大姑今天殡仪馆火葬，我给你把礼捎上了。”

我一惊，“不是三天么？我还打算周一跟领导请个假，去送一趟。”

“今天不就第三天么，好了，你忙吧！”说罢挂断了电话。

我躺进椅子里，把腿架到办公桌上，突然想到父母那一天的场景。

这个想法，以前是从不敢去想的，仿佛是个遥远的末世一般。现在想起来，懊悔自己没能去送大姑最后一程，也审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父母。幼儿园，他们用在忙，当幼师的姥姥陪我最多，医院工作的爷爷有时也接我放学，还在路上跟我捉迷藏；小学，即使在那个不景气的暗暗商店里，能跟他们一起，心里也是欢喜的；初中，呼朋唤友，到处玩闹，高中，早恋上网，备考毕业，大学，身在异乡，一年都不得见面，工作了，又奔波与单位和小家，忙着破案，立功，提拔，功名利禄，却忽略了，那血肉亲缘，正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变得淡薄，余下的相聚时间，不知还剩下多少。

就像我和大姑一样，不知道多久未曾相见了，总想着来日方长，等有时间了去看看她，结果着急忙慌的赶去，却不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跟她说一句话，听她喊一次我的名字，而我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回忆一些跟她有关的过往。这一线缘，就此断了。

唉，多少人，多少事，再深的情，也不过是一世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