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城人物系列之<br>狼 牙<br><br>若干年前，赴朋友的一次酒局，头三杯已经端过，忽然雅间门响，随声进来一人，中等身材，面容清癯，细眉朗目，精干的体格中透着强健的底色。来人寒暄几句便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自言不喝白酒，于是满斟了啤酒连饮三杯，算是来晚补上。朋友介绍说是高中同学，现在某局工作。酒过三巡，此人并不太多言，偶尔插话，却是提纲挈领，引来众人的讨论。过圈逢酒必喝，也不断出击，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酒桌气氛欢愉融洽。酒酣耳热时，此人起身离席，大家以为他去了厕所，可久久不回。朋友说，肯定是走了，不用管他，咱们接着喝。一个叫曹山的朋友问我，你不认识他吗？是咱们一届的，只是不同班。当年他在一中可是赫赫有名，外号托塔天王的便是。<br>后来又有多次同饮的机会，仍是喝半路便走掉了，心里颇佩服他的个性，喝好便走，能够自控，率性而为，不受诸事的牵绊，哪像自己，打肿脸充胖，虽已喝高，碍于情面，硬撑到最后。毕竟是同学，于是就渐渐熟识了，并且知道他叫李敬，也听说了他高中时的一些陈年轶事。<br>当年，他们班有个同学，长得人高马大，平日比较豪横，一次在教室为琐碎之事和李敬别扭，当胸一拳把他打了个趔趄，李敬稳住身子，眯眼盯他几秒，突然转身抄起旁边板凳照他头上就是一下，那家伙当场被砸趴下，自此收敛许多。还有一次，是在学校小食堂。当时，为调剂学生口味，在校门东侧用旧房舍改建了个小食堂，做面条、水饺啥的，生意竟然也还不错。午饭时，不知为了何事，李敬和人起了争执，那人端碗泼了他一身面汤，淋汤达拉，李敬不忿，猛地抓起案上菜刀，劈面就砍，那人吓得啊啊大叫，蹭的一下跳出门外，撒腿没命跑，李敬拎刀追出老远，余者皆面面相觑，据说自此奠定在一中江湖地位。<br>那时我算比较安分的学生，远离是非，一心只读圣贤书。李敬率众兄弟呼风唤雨，纵横捭阖，快意恩仇之时，托塔天王的名号我当年也曾多次听人说起，只是不得见真颜。时隔多年，机缘巧合，竟熟识了，感觉也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所处槐城本就不大，四纵四横的街道中规中矩，放一炮仗，全城皆闻。当年的“托塔天王”现在在槐城也应是个人物，况也有些许小事可记，不觉手痒，于是就提笔写了，希望他看到不要恼我。<br>李敬有才，反应极快，为常人所不及，朋友常开玩笑说，他应该去做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的。平日说话虽不至于出口成章，但也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我疑心他是背后下番功夫的，不然旁门左道的知识何以懂得？他对古玩、金石也颇有研究，我曾请教他一些古币知识，说的头头是道，令人信服。一次，他上街，看见甬路围一群人，挤进去瞧，却是一卖古玩的地摊。只见摊主正拉了一个年轻小伙儿推销一把古青铜剑，说是从山区农村收购来的，秦汉器物，现在以进价出售，价格云云，如簧的巧舌说的小伙儿蠢蠢欲动。李敬瞟一眼，便知是河南某地批量产的赝品，绿锈也是做旧的，眼看小伙儿就要吃亏，忍不住嘟囔一句，这样的东西我一千块能买一捆，随即又指出剑上的一些硬伤和破绽。摊主气不打一处来，眼见得黄了他的生意，到手的鸭子竟飞了，拦着李敬讨要说法。搁早些年，李敬一拳打他个乌眼鸡，但现在不能那么做了，甩开阻拦他的手臂，从裤兜掏出证件，呵斥道,看见没，我就是市场监管局的，专管你这号坑蒙拐骗的，还不快滚！摊主一看，赶紧收拾，一阵风一样溜之大吉。<br>接触多了，人也便有了可爱之处，又有谁想得到当年的托塔天王浪子一个，名头声震四野呢。李敬喜欢喝酒、踢足球和摆弄古玩、古钱、挂件什么的，除此之外，没听说有什么不良嗜好。早年间，爱抽烟，一天两包，曾拿别人送的好烟换孬烟，为的是能多抽几天。后来，不知为何竟然戒掉了，再没复吸，也算是个狠角色。喝酒呢，一年四季喝啤酒，其他三季还好说，冬天喝啤酒不是一般人能够的，常人冬天一瓶啤酒下去，浑身打哆嗦，而他饮酒如饮冰水，坦然自若，自言火力壮。李敬踢完足球后好喝酒，他那标准的身材应该得益于足球的馈赠。夏日某天，一次酒局，喝到尽兴处，李敬脱了上衣，在脖颈下用红丝线穿了吊着一个挂件，朋友们要他拿下来看，只见是一枚两头包银的动物牙齿，俏丽精致，银质狰狞狼头含了那枚牙，牙身闪着温润如玉的光泽。乘着酒兴，李敬讲这是草原狼的牙齿，它辟邪，象征着力量和魄力，象征着勇往直前、坚韧不拔，是一种原始自然、粗犷豪放的美。更重要的是狼的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它代表着忠贞和坚守。李敬说的时候神情庄重，有一种仪式感。 酒局后无处消散，朋友常常三五相约到歌厅、足浴等处消遣，但李敬洁身自好从来不去。宴散道别，再三相邀终竟婉拒，骑一电动车绝尘而去，在现时也算是另类。风传他有一红颜知己，不知是否确切。李敬在局任办公室主任，手握一定权力，于是就有人打主意，但数次攻坚而不破。一次熟人邀请喝酒，李敬推辞不过，去了也便喝的兴奋，散场后，熟人说有一小玩物，请李主任鉴定，咱去宾馆吧，那儿方便，我让朋友给送过来。李敬好古玩，哪有不去的道理，于是打车同到某宾馆房间，熟人说主任稍等，朋友马上就到，我去门口迎他一下，说完莞尔一笑出了房门。李敬在房间倒杯茶等，听得有开门的声音，进来的不是熟人，却是一丰满的胖妞。李敬说你走错房间了吧，胖妞说不会错，有人让我来的，边说请领导鉴定，边脱了外衣，只剩三点式，莹白如雪，似退毛的猪。李敬猝不及防，起身便走，那胖妞却拦住不让，说必须要遵守职业道德，再三纠缠。李敬没法，掏出二百块钱甩到床上，夺门而出。胖妞追出去塞还给他，说已经有人付过钱了，道上的规矩不能坏。<br>某日，李敬给我打电话，说心情不好，让我请他喝酒。下了班，我找个僻静的小馆雅间，点了辣子鸡、卤水豆丝、软炸带鱼、素拼盘四个菜，掀两箱崂山啤酒放在面前，每人一箱谁喝谁的，酒菜上齐后服务员关门退了出去。李敬不发一言，砰砰打开啤酒，满满倒上，频频举杯，皆一饮而尽，三瓶酒下肚，李敬脸上才有了平和的颜色。说今天和老板吵架了，看不惯他那做法，提个建议却遭反诘，这几天心情郁闷，实在没忍住。我素知李敬是性情中人，但给老板闹翻实在不够明智，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好言劝慰，李敬也不再多言，只是喝酒。一会儿工夫，箱中啤酒下去大半，我俩也有七八分醉意。<br>李敬醉眼迷离，两颊酡红，又斟满一杯，若有沉思说，你知道我的以前，高中时是家长、老师头疼的对象，我也沉溺自得于那种放纵的生活，觉得潇洒牛气的很，家长劝说也不听，费尽心机给我安排好的道路我也不屑一顾。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似春风化雨，如醍醐灌顶，突然让我顿悟了，我拼命的读书，想着把以前蹉跎的时光找回来，后来我终于去外地读了大学，才有了现在的我。李敬端杯和我碰了一下，然后仰脖一下子干掉，酒洒出来落在脸上，明晃晃的的好像是泪。我读王阳明，读曾国藩，读许多我喜欢的书，我刻意以他们为模板，提高自己的修为，不断的匡正自己，洗涤自己，提升自己，只为心中的那份情感可与她匹配。可是造化弄人，高中毕业后我们失去了联系，十年风雨两茫茫。数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相遇了……，可是她现在为什么躲着不见我了呢，这是为什么？李敬醉了，趴在桌上孩子般的呜咽。良久，抬起头，满脸泪痕，如暴风雨后的沙滩，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的动情。我没有说话，让他发泄一下也许会好受一些。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铃音竟然是佛教的大悲咒，梵音袅袅久久回响。<br>李敬失踪了，这个消息是曹山告诉我的。他说，李敬给单位请了几天假，就消失了，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打电话关机，这几天正在到处找。我有某种预感，拉上曹山开车奔了赵州柏林禅寺。李敬正在佛殿里，秋日的阳光玛瑙串般斜照在殿内，半明半暗，法相庄严；大殿檀香氤氲，梵音满耳，殿外松柏森列，安谧肃穆，让人不觉虔敬而自失。良久，李敬走出殿来，看到我们，微微一笑，说一声，已当头棒喝，走吧，遂一同出了寺门。他说，给你吧，我不需要了，我低头一看，原来掌心里托着的是那枚包银的狼牙，狼牙在白昼永恒的阳光下，闪着奇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