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

云裳

一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时会特别坚强，柔软的心像披上了厚厚的铠甲。 父亲已经过了七十三、八十四岁的坎儿，一直好好的。 但在2011年的春天，他已是九十三岁的高龄了。不知为什么突然脑子糊涂了，自言自语地说些早年的事情，拄着拐棍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能停下。 我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了一般，觉得全世界都能听到我的心跳声！ 我火速给单位请了假，坐上了赶往西安的班车。一路上，心里长满了乱麻。 自从哥哥有了孩子后，就把父母接到西安。母亲一边照看小孙子，一边照顾年迈的老父亲。 一晃十年过去了，父亲住在城里也慢慢习惯了。除了耳聋眼花外，身体一直都不错。 我一进门就看到了父亲，他好像不认识我了！依然执拗地坚持着，急切地奔走着。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怎么也擦不完。 看着佝偻瘦小的父亲，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扶着他，和他说话，想方设法使他能休息片刻，却都无济于事！ 父亲白天黑夜地奔走，好像要走出这个待了十年的房子。全家人也陪着他，整宿整宿地不能合眼。 后来，哥哥和嫂子带父亲去医院检查，开了些药。父亲才慢慢镇定了下来，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醒来了，执意要回老家，一遍一遍地念叨着。母亲默默地取来剃头刀，给父亲剃了头，刮了胡子。 我们都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做，此刻的心里，就像堵着一块大石头。 于是简单收拾好东西，由哥哥开着车，我们随父亲一起回了老家。 村里的人都闻讯赶来，围在父亲身边。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父亲很兴奋，像个小孩子。 父亲终于躺在老家的火炕上了！他激动得浑身在微微颤抖，但刚躺了一会儿，又说他要回老家。我们一遍一遍地告诉他，这就是老家梁扁，你就睡在老家梁扁的火炕上。 二 两个姐姐也从外地赶回来了，我们姊妹几个全到齐了。全家人已经做好准备，想好好照顾父亲一段时间。但是那天晚上天刚黑，父亲却平静地离开了我们！ 我当时竟出奇地镇定，心里仿佛塞着很多棉花，没有裂开，照样茫然地跳动着。似乎并不十分悲痛，觉得这对他老人家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邻居们也说父亲走得有神，一定是老天爷害怕他受罪，把他接去享福了。那天正好是农历三月十五，桃花岭上过会的日子。难道是桃花姑娘显了灵？ 我眼前又出现了父亲的样子，慈祥的面容，长长的胡须。父亲就像一颗干枯的老树，到了生命的尽头，也该歇息了！ 年幼时，由于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总是特别依恋父母，一想到总有那天要与年迈的双亲永别，心里就万分难受。 三伯去世时我哭肿了双眼，想到他是父亲的哥哥，我就止不住地泪如泉涌。心里想着三伯走了，接下来就会轮到父亲的！ 父亲年纪越来越大，腿脚不稳了，牙齿也脱落了。每次我去西安看望他老人家时，总是悄悄地流泪，又怕被人看见。 父亲一生艰辛，好不容易熬到了享福的时候，却听不到了，看不见了，也吃不动了。这是多么让人心酸的事情啊！ 用母亲的话说，父亲吃的是阳间的饭，走的是阴间的路。他也觉得自己活得时间太久了，总在阳台上向南山方向拜着，希望太兴山上的神仙把他早点带走。 我一边深深地依恋着父亲，一边又一阵阵地心疼他！我怕他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又害怕他被日复一日的病痛折磨而活受罪。 如今父亲与我们永别了，走完了他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听母亲说，父亲九岁开始学戏，吃尽了苦。十七岁被抓了壮丁，成了替国民党卖命的士兵。 国民党部队当时被称作白军。父亲一开始是在白军的戏园子里唱戏，擅长演黑生，声音高亢激越，很快成了台柱子。 不久生性忠厚的父亲就遭到了小人的暗算。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另一个同行的老婆，因嫉妒父亲比她的丈夫演得好，竟偷偷给父亲的水杯里放了耳屎，害得他从此打了嗓子！ 耿直的父亲从此不再唱戏了，又改学做饭，当了一名炊事员。 后来打仗了，父亲又给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做了马夫，那个军官把军饷用的金条藏在床子底下。 等到用的时候，军官到处找遍了却没找着，都快急疯了。父亲也帮忙找，终于从床下找到了那包金条，交给了军官。 军官握住父亲的手，感慨地说:这回你救了我一条命！可惜你不识字，要不然我一定提拔你。 他又拿出些钱来答谢父亲，父亲硬是一个子儿也不要。他说不是自己的东西，拿了晚上会睡不着觉！ 三 父亲和其他壮丁们，跟随国民党的队伍连年打仗。经常被当做炮灰，放在队伍的最前面——冲锋陷阵。整天提着脑袋过日子，他们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有一次，国民党的白军和红军的部队，在秦岭的汤峪河上号称迷魂阵的地方，打了三天三夜。这一仗打得很惨烈，双方死尸遍野，最终是白军赢了。 白军的官兵喝酒庆祝，第二天部队就要返回到西安的驻地。父亲趁机连夜逃回了老家！ 可当父亲回到离老家一里之遥的水泉村时，听说村里也还正在抓壮丁，就没敢停留，又一次逃进了秦岭南山！ 在秦岭的深山老林里，父亲饿了摘野果，渴了饮山泉，还要防止野兽的袭击，整日过着野人般的生活。 当时，有不少人为了躲避战乱，也藏身在那里，三伯也在其中。他也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国民党垮台了，他怕被红军捉住，也就钻了深山。 直至全国解放后，父亲他们才从秦岭里跑出来。听村里的老人说，父亲和三伯先后从秦岭回到老家。回家时头发竟长得像披肩发，没有一点人样，像个毛人！ 更令人唏嘘的是，三伯回来的时候，脑袋里竟残留着一块弹片。夏天的时候不敢剃光头发，不然太阳一晒头就会疼！ 三伯由于从部队回家的迟，国家后来给他安排了工作，退休后又发了一定的抚恤金，当然也去掉了他脑袋里的弹片。 父亲由于比三伯早一年离开，所以没有享受到国家的任何政策。 四 父亲从十七岁被抓壮丁离家，直到三十五岁时，才回到老家。这时他还是只身一人。父亲用几斗麦子做聘礼，取回了十八岁的母亲，整整比她大了十七岁！ 父亲弟兄五人，他排行第四。后来分了家，父母二人和六个孩子住在两间瓦房里，过着拮据的生活。但贫寒的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父母的爱胜过了世间所有的东西！ 后来父亲为了养家糊口，常年在外四处谋生。当木匠割过家具，进汤峪河掮过檩，进城卖过豆芽菜，去河北换过粮。当过生产队的饲养员、给镇上的服装厂、皮件厂、村里的学校当过灶夫。 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实行以后，家家户户有了余粮，生活水平也慢慢提高了。 父亲做得一手好菜，村里谁家过红白喜事，总要请父亲当大厨。过年时，父亲会给家里做烧肉肘子、冻冻肉。 我们姊妹从小就能体谅到父母的辛苦，都很懂事。父母也尽力供给几个孩子读书，除四姐因中途辍学外，几个姐姐都是高中毕业。 哥哥考上了西工大，我考上了西安师范，而且是都在同一年考上了。这对父母来说，喜忧参半。喜的是给他争了气，忧的是没钱供我俩上学。 好在我上的师范学校是免费的，哥哥只缴一半的伙食费。但平时还要花费，来回的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那几年，父母省吃俭用，喂猪种菜，再加上几个姐姐的资助，我们兄妹俩才顺利完成学业。 父亲身材瘦小却非常勤劳，话语很少但人总不闲着。在地里干完活，回家就帮母亲搭伙儿做饭。 有时吃饭时干脆就不回家，等我们吃完饭给他送饭时，他还在地里不停地干活。 父亲一天天老了，干不动了！像一头老牛到了暮年，异常地寂寞。他总在午饭后的时光，坐在一个小马扎凳子上，慢慢地摇着蒲扇，幽幽地唱起了秦腔！ 父亲唱起了早年唱过的《下河东》里的祭灵三十六哭，《斩李广》里七十二个再不能。一遍又一遍地唱，我想他又是在回忆，回忆当年当壮丁时，那些出生入死的艰难岁月了！ 父亲哪里是在唱戏，他是在唱自己的一生！ 送埋父亲时，我们姊妹六人花了一万五千元，从西安秦腔易俗社请了名演，给钟情秦腔的父亲唱了三场大戏。 全村的人都来看戏，他们说这家老人一辈子值了，在村子里找不出第二个来。 我特意去镇上的电器商店，买了一台小收音机，播放到陕西台，正唱着秦腔。我把它轻轻地放在父亲的棺木里，直到在家乡的坟地桃花岭上下葬时，戏还在唱着…… 后来我再去西安的哥哥家，发现他总爱看戏曲频道，不论播放的是什么戏曲，他都看。 哥哥给家里买了很多秦腔磁带、碟片，还有贾平凹的《秦腔》。 岁月像被谁偷走似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九年了。在这些浑浑噩噩的岁月里，父亲偶尔会来梦中看我。每年清明、十月一，我也会上桃花岭去看望父亲。 耳畔，又想起了悲壮苍茫的秦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