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背上的坟茔

大江东去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年,父亲嫌这窑洞有点儿小,往大里挖点吧。于是请来了泥水匠人,拆开窑肩,支起脚手架,开始施工。当挖到坑头上方时,忽然匠人的镐尖火星四溅,冒起缕缕青烟。原来是挖到了一个古墓的下码头角,露出了几块又厚又大的汉代青砖。</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老宅子里住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坑头上睡了这个多年,竟然不知道在窑洞的上方还有一个阴宅,阴宅里还有一个陪伴了我们多年的两千年前的古人。</p><p class="ql-block"> 不知者无畏,知道后思之极恐。白天再也不敢进那个窑洞了,更不必说夜晚睡在其中了。当时,好多亲戚朋友都建议废弃了这个窑洞,废弃了这个宅子,另外找个地方再挖个新庄子吧。谁料父亲哈哈一笑,朗声说道:“世间万物,死后都是尘土,有啥害怕的?人一茬接一茬,黄土一层盖一层,掘地十丈,谁知道哪个窑洞里哪个房子底下有没有古墓。让亡人住在上面,我们住在下面,别破坏它打扰它就行了。”于是让匠人轻轻取下突出的几块青砖,最后用麦草和的大泥牢牢糊上,再用麦衣和的细泥抹平抹光,与窑洞的孤度贴合得十分完美,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迹。</p><p class="ql-block"> 看着高大魁梧满脸威严的父亲成天坦然无谓的样子,慢慢地,我们也渐渐遗忘了那个古墓、那个古人,依然住在这里、睡在这里、吃在这里、生活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有时偶尔记起那个古墓时,试探着好奇地询问父亲。父亲总会轻描淡写地说:“人啊!土中生,土中长,土中住,土中归。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一口。无论活人还是亡者都要住在黄土里,黄土是大家的,活人和亡人都有居住权。”</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直到父母去世多年后,又看到长辈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才越来越深刻地悟透了父亲的话,才越来越觉得从小失去父母当了一辈子工人的父亲似乎是一个哲人。</p><p class="ql-block"> 父母去世后,就埋在村子里的公墓里,那个公墓,就在我家老宅子的窑背上五十多米处。</p><p class="ql-block"> 当年父母的墓穴是大舅领着几个年轻人一镐一镐一锹一锹挖成的。墓穴挖好后,我专门下到墓穴的墓堂里,睡下去再跪起来,亲自检查墓堂的宽敞程度。因为母亲生前告诉过我:“亡人和活人都一样,都喜欢住得宽敞,亡人宽敞,子孙后代才宽敞。”</p><p class="ql-block"> 以前在这个公墓上,长着一个很大很大的榆树,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墓地,树冠上栖息着几个青鹞子。每到初春,满树盛开着金黄金黄的榆钱,把满树的枝条压得沉甸甸的直垂下来,孩子们虽然馋得手指头抠在嘴里直流口水,但慑于那几只青鹞子的尖喙利爪,即使最胆大的爬树王,也没有胆量敢爬上去捋榆钱子。直到榆钱在和煦的阳光里灌满了桨,才会在青鹞子尖锐的啸声中随风飘散在整个墓地,墓地里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金黄。我一直都觉得,那几只青鹞子就是这片公墓的守护神。</p><p class="ql-block"> 直到有一天,有个穷困潦倒的人一口咬定,那棵榆树是他祖先留下的,最后大树被轰然砍倒,截成几段,又被锯成大板卖掉。</p><p class="ql-block"> 没了这棵大榆树,那几只青鹞子哀号着盘旋了好几天,便无影无踪了,从此后,墓地里就显得格外荒凉悲凄。因为当年人们普遍穷,草料柴火奇缺,墓地里多少长点草,先是春天羊群啃几茬嫩芽,接着到冬天又被人们用老扫帚剥几层毛衣,翻来覆去,把个墓地折腾成一片裸露的黄土滩。</p><p class="ql-block"> 墓地如同村落,也需要花草树木的点缀和妆扮。 第一个在墓地里种花的是我的一个堂舅舅,当年舅母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绣花能手,她年轻时非常喜欢鲜花,无论什么花,只要她看一眼,便能飞针走线,立马绣出,活灵活现,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无论谁家娶媳妇或嫁姑娘都要请她绣嫁妆。待她去世后,这个舅舅每年都会在她的坟墓周围种上各种鲜花,春天一到,相继开放,姹紫嫣红,我常常看到他每到黄昏时静静地坐在舅母的坟前一边欣赏着他的花儿,一边嘴里喃喃有词似乎和花儿有说不完的话。</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受了这个舅舅的影响,但真正还是出于对父母的纪念,我每年春天都要在墓地四周栽几棵树,有松柏,也有云杉。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树苗已窜到四五米高,在苍松翠柏的簇拥和保护中,墓地的植被越来越好,春天一到,芦子草没及人腰,春风一吹,摇曳生姿。草丛里叫不出名的野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花朵上蝶舞蜂喧,熬是热闹好看。葳蕤的花草里栖息着野鸡和兔子,也常常有成群成群的灰鸽子频频光临。</p><p class="ql-block">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每到父母的生日和忌日,或梦见故人,我无论多忙,都要回老家请大舅为亡人们上坟;无论多忙,大舅总会欣然接受。一声不响地笔直地跪在大舅身旁,一动不动,聆听着风掠过松柏云杉和野花小草的声音,我似乎和父母以及所有的亡者进行了一次心灵的深度对话。</p><p class="ql-block"> 大舅今年不幸得了严重的心脏病,一走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已经爬不上窑背上的那块墓地了,在老家的这个村子里,最有资格被请来上坟的也只有大舅了。从西京医院归来的大舅说,村子里的故人和来者最终的归宿都在这儿,包括我,也包括那个砍树卖树的人。</p><p class="ql-block"> 记得父母在世时,常常告诉我们:“红白喜事,一定要多领孩子们去看一看,尤其是送埋的事。”看人间红事,看尽人间的喜悦欢乐;看人间白事,看尽人间的悲伤别离。看懂了红白喜事,也就看懂了人间生死离合,也就懂得了活着的意义。当年我确实不懂。</p><p class="ql-block"> 也记得当初我为孩子们讲王羲之《兰亭集序》时,摇头晃脑,只沉醉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的清幽环境中,只艳羡于文人墨客“一觞一咏”的“畅叙幽情”中。当时我似懂非懂,以己昏昏,怎能使人昭昭?</p><p class="ql-block"> “死生亦大矣。”“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才是阅透人生的书圣对生命的无限敬畏和深度认知。今天我或许能懂一点皮毛而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