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沧海

<p class="ql-block">我的三叔</p><p class="ql-block">日子舒展开来,好多逝去的人和失去的美好在我们的怀念中渐行渐远。</p><p class="ql-block">算起来,我的三叔去世已经13年了,我记事的时候,三叔18、 9岁的样子,长的很是清俊雅秀,阳光朝气,用现在的标准来说,也是颜值担当。三叔还写的一手好字,三叔的一生,把楷体的俊逸,草书的纠结,隶体的方正,以及,宋体的庸常,涂满四壁。</p><p class="ql-block">那时候他是一名民办教师,每个月拿着100元的薪水,还每天忙的不可开交,对三叔的尽职尽责,奶奶不是很理解,甚至觉得三叔教书是属于不务正业,经常说给我们说,瞧瞧,你三叔挣那点钱,上学还上的有来道去,啧啧,挺大个小伙子,干点啥不好,放羊都比这强的多。奶奶日复一日的说着,三叔一如既往的上着课,他的教学风格迥异,不拘一格,生动有趣,深的孩子们喜爱。日子就这么过着,他们在一天天成熟,我们在一天天长大。</p><p class="ql-block">三叔任然早出晚归的挣他的100块钱,奶奶依然唠叨,好像谁也没有干扰到谁,三叔的右胳膊不好,说经常麻木的疼,听奶奶说,三叔在16岁的时候胳膊得过病,好像是炭疽,我记不太清了,奶奶当时也是倾尽了家力卖了一头驴和一匹马去赤峰给三叔看过病,但是终于还是落下了旧伤,三叔高中文化,那个时候是村子里少有的文化人了,在村子里不远处奶奶家墙西的村子里唯一的小学教书,那时候的学校还是土墙,教室也破败的不成样子,教室的地面都是土的,三叔偶尔带我去他的办公室,几个老师一起挤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我在那跑闹起来就满屋的暴土狼烟扬起灰尘。我想写写画画的时候,三叔偶尔会从学校带几张纸和几支铅笔头给我,三叔那时候右胳膊疼得厉害,经常看他垂着一个胳膊,记得他经常在黑板上用左手写字教书,能用左手写字教书的人很厉害吧。我从小对三叔是有崇拜情节的。</p><p class="ql-block">我小的时候,父母跑出去躲避“计划生育”,一心想要个男孩,所以那时候爸妈把我们姐妹三个放在奶奶家,5岁的我在奶奶家呆了3年多,姐姐伶牙俐齿作为身边的长孙女,深得奶奶喜爱,四叔那时候17、8岁,出去打工,每每回来也会带回来像小皮球,小汽车、小背心那样的礼物给我们,我也是总是吵着要先挑,因为我蛮横的缘故,姐姐也让着我,就是三妹从小不声不响的,不争不抢,所以三叔格外偏疼三妹一些吧,这让我很是怨恨,别人问,谁最疼你,我说我四叔最疼我,也明目张胆的说反正我三叔最不疼我。三叔生气的时候经常把眼睛一立,讲真我是害怕他的。</p><p class="ql-block">还记得那时候我7岁了,三叔供销社卖了家里的羊毛去给我们每人买个礼物,大姐的是块红色的头巾,我的是一双粉色的塑料凉鞋,三妹的依稀记得是个小背心,然后我十分不满意,哭闹着吵着要粉色的高跟鞋,我还记得我坐在奶奶家门口的石头墩子上,哇哇的哭,要高跟鞋,要粉色的高跟鞋!三叔没有办法,又去供销社给我换了有一个竖条纹的高跟的小粉鞋,我这才算罢休。😂现在想起来,小孩子要穿高跟鞋的确是无理取闹了哈!作为我们的不过20岁的三叔,跟着奶奶带着三个不大不小调皮捣蛋侄女也真是难为他一个大小伙子了。</p><p class="ql-block">因为我那时候就是作的厉害,那时候说很是蛮,我们家乡话就是执拗不讲理的意思,耍起熊来没完没了,撒泼打滚,现在想,大概是那时候嫉妒奶奶特别偏爱姐姐的缘故吧!</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次,姑姑的公公从远处来奶奶家做客,带了两袋糖果,当时姐姐不在家,出去玩了,我坚持要藏起来一袋,不依不饶的撒泼打滚,四叔只好依着我,我偷偷的一袋糖果藏在三叔睡觉的那个西屋一个角落里,但是晚上的时候姐姐回来了,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一袋,我想要吃糖却再也想不起来糖藏在哪里,三叔坚持认为我偷偷的吃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并且对我很是生气,就不许姐姐分给我糖果,一块也不允许,那时候还没有电灯,我就不肯睡觉,觉得委屈极了,还记得穿的棉袄是早式的系蒜头疙瘩的布扣,很是难解,奶奶帮我解下来说睡觉了,我就再哭着系上,几次三番,哭闹不止,一向性格好的奶奶也是恼火了,索性把煤油灯熄灭了不再管我,任我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哭,我也很坚持,哭起来没完没了,西屋的三叔忍无可忍,过来拖起我往院里的仓房去,一边拖一边叫嚣着说要把我扔出去喂耗子,我声嘶力竭的哭喊着不去,但是炕上的奶奶和姐姐并没有打算救我,三叔就连推带拉的把我拖到了外屋的半门子那了,我死命的拉住半门子的门框,惊恐极了,连声说再也不哭了,那时候不知道耗子是什么东西,但是我想那是我对人生最初的恐惧,三叔带我回屋后,奶奶重新点燃了油灯,但是并没有打算哄我,就命令的说脱了衣服赶紧睡觉,这让我非常怄气,就继续小声的呜咽,期待着奶奶过来抱抱,奶奶仍然不打算哄,还对姐姐说,别管她,让她遭!小声的呜咽就又变成号啕大哭,哭声响彻屋顶,三叔这次是真生气了,穿着一个红色的秋裤就冲进屋来,大声说:“这孩子不能要了,来,给我,拿去喂耗子!”抱起我就走,我弹打着不肯,但是根本无济于事,我很快就被气恼的三叔带到院子里西侧的仓房门前,仓房门是锁着的,三叔对着锁头说:“耗子就在里面,还哭不哭?还哭不哭?”!我害怕极了,赶紧颤抖着喊:“好三叔,不哭啦不哭啦!”</p><p class="ql-block">从那时候开始,我对耗子的恐惧伴随了我的一生。一直觉得它们是可以吃了人的怪兽,也一直以为它是庞然大物,就算现在对耗子有了正确的认知,对耗子的这种恐惧惊悚程度直到现在无可超越。</p><p class="ql-block">从“喂耗子事件”以后,我就开始害怕敬畏三叔,再调皮捣蛋,哭闹不休,只要谁说你三叔来了,我就赶紧噤若寒蝉,小心翼翼的看看是不是真的三叔来了,我心里真害怕他再拿我去喂耗子。</p><p class="ql-block">因为父母不在身边的缘故,也可能奶奶偏疼姐姐的缘故,我的性格越来越偏激,越来越喜欢无理取闹,三叔每每管教,奶奶就气急败坏的狠狠的用她长长的烟杆子敲三叔的头,以至于我长大后蛮横任性,我行我素,想在想起来,如果不是奶奶溺爱,叔叔继续管理下去,我长大后的性格应该好的多。</p><p class="ql-block">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我8岁了,后来我爸爸妈妈从外面打工回来了,就把我们都带回去了,再后来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三叔娶了三婶,在给三叔置办家具的时候,在三叔屋里的红柜子后面发现了了三年前我藏起来的糖果,已经成了一滩糖稀,后来三叔笑着跟奶奶解释说:当初还真是错怪了小二丫呢。我那年的被誉为无理哭闹事件也终于得以“沉冤昭雪”😋</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家里很穷,就记得三叔经常带一些笔纸的给我们,不是很多,就是几根铅笔,几张大白纸,然后奶奶用线把它们撕开,裁成现在的A4纸大小,奶奶一个人都完不成,需要我帮忙冽!再后来,读三年级了,就听说三叔的胳膊越来越不好,麻木,酸疼。他不得不用左手教学写字,三叔写的一手好字,那时候村里穷,过年的气候村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带着买好的红纸来找三叔写对联,所以每到要过年的时候,三叔家的炕上,桌子上,柜上,到处都是他字迹未干的对联,三叔也忙的不亦乐乎,草书的狂野,小楷的娟秀,仿宋的俊美每副对联风格迥异,三叔已然把这种帮忙当成了他成了他的兴趣,三婶贤良淑德,每每三叔忙碌,就在一边帮忙把三叔写好的对联小心的折起来背面写上名字放好等别人来取,不止写对联,三叔还会用刻刀给别人制作挂钱,颜色鲜艳,图案漂亮,印象深的,每个挂钱上方恭喜发财 ,下方都是灯笼什么的,我经常在三叔刻对联时候等在一旁,因为他完成一摞后我就能得到好多五颜六色的形状不规则的彩纸片,我把它们放在一个可以手提的塑料桶里,过年的时候我就比别的孩子多了好多五颜六色的彩纸,拿出来撒一把看它们在风雪中纷飞,那感觉美极了,看小伙伴们那羡慕嫉妒的眼神,那种特殊的荣耀感也几乎持续了我整个童年。一会那时候,看到新年每家的门楣上都是我三叔写的对联,自豪感十足,在小伙伴跟前走路都趾高气扬起来,经常就忍不住炫耀一下:“看了没?我三叔写的,漂亮吧,哼!你叔叔不会吧?!”</p><p class="ql-block">再后来,三叔胳膊疼痛酸麻的越来越厉害了,就开始尝试着喝酒缓解疼痛,那时候,家里父母种地,爸爸妈妈那时候体格好,身体也健康,就记得撒粪啊,扶犁啊什么的重体力活都是爸爸干,三叔就是干些轻快一点的,不需要胳膊用劲的活,记忆里务农爸爸妈妈当主力,放学后三叔去打滚子压地。三叔也经常眼泪婆娑的说起,因为他的病,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爸爸多辛苦了。</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母亲生病了,家徒四壁,我甚至连买墨水都没有钱了,我就去了三叔家,说没有墨水了呢,三叔已经醉的不行了,三婶眼泪婆娑絮絮的跟我泛泛,三叔天天喝酒,不精育牲畜,家里活不管。天已经很黑了,三叔踉踉跄跄的起来说去他办公室给我拿墨水,三婶虽然骂着他,也是没有让他去,三婶虽然很怕黑,还是带着手电去了三叔的办公室给我拿墨水。回来还说,可是吓死我了。</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我读书工作,离老家越来越选了,三叔去了镇上的中学教书,偶尔回家,也很少见到三叔了,只是听说三叔开始酗酒,到了不喝酒手就哆嗦的地步,爸爸说,三叔可能是酒精中毒了吧!</p><p class="ql-block">后来见到他,他已经看起来很苍老了,穿着很旧的衣服,身材佝偻弯曲,邋遢颓废的没有一点当年的影子,他到了谁家见到人就要酒的地步,家人们都不肯给他喝,见到我回来,吃饭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低眉顺眼的、压低声音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偷偷的对我说:“二丫,能不能让你妈给我上点酒?”就一盅,就一盅!</p><p class="ql-block">我就觉得鼻子一酸。当年那个阳光健康意气风发的三叔终于还是不见了。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被疾病和生活摧残的颓废的已然年过半百的老人。</p><p class="ql-block">岁月抹杀了很多东西,疾病也带走了一切美好。我在妈妈骂骂咧咧的声音中还是给三叔倒了酒。说:你三叔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你怎么又喝酒呢!妈妈一边怪我一边怪三叔,三叔赶紧嬉皮笑脸的说,这可是孩子给我倒的酒,我得喝,我得喝。</p><p class="ql-block">再后来,三叔要退休了,国家也承认了民办教师转为正式教师了,听说三婶控制三叔喝酒了,三婶管三叔很严厉,怕这样喝下去伤害身体,但是三叔表面听话,却经常藏起来一些酒喝,没有办法,三婶就控制了三叔的零花钱,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三叔后来就去镇上的小卖店赊酒喝,终于在一天三婶在宿舍值夜班的时候,三叔赊来酒酩酊大醉,独自在家再也没有醒来,享年51岁。飘荡在生命的边缘,三叔,终于还是被他挚爱的酒夺去了性命!</p><p class="ql-block">魂归缥缈,唯余桑梓。</p><p class="ql-block">我想三叔的胳膊在那个世界再也不会麻木了吧!</p><p class="ql-block">当时家里人都有些埋怨三叔,表示不理解,不让喝酒不让喝酒,就是不听话,可是后来想想,也许三叔从来就不喜欢喝酒,只是那个年代没有可以缓解他胳膊疼痛麻木肿胀的有效药,家里也没有条件给他继续治疗。所以一开始他才会选择喝酒麻痹自己,那时,他也还只是个孩子啊,可能谁也不曾想,后来,酗酒成瘾不可救药。</p><p class="ql-block">三叔走了,去了那个世界,在睡梦中走的,应该没有疼痛,在那个世界,也许胳膊再也不会疼了吧,也许他胳膊还会疼,却再也没人跟他抢酒杯了吧!</p><p class="ql-block">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三叔还会和谁说:</p><p class="ql-block">“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呢</p><p class="ql-block">三叔走的早,这会三叔应该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和爷爷奶奶一起吧。</p><p class="ql-block">或者,他此刻只是个青年或者只是个孩子,他围绕在爷爷奶奶身边,爷爷还是在伺弄他的小园子,奶奶还是叼着长长的烟袋盘着腿抽着烟,那里没有病痛,也不需要喝酒,这个冬季只有温暖的火炉,一家人促膝而谈,也唠着他们前世的亲人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