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说振福先生

晨子

<h1><br></h1><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四十年前看到过一幅盘锦地区革委会印制的宣传画:《多产化肥支援农业》,作者苏振福。我夫人说这是她中学同学,在学校时美术就好,为全校画板报。</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三十年前,我与振福先生成了县文化馆的同事,我是创作组组员,他是美术组组长。</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二十年前,我回老家县委任职,振福已炼成著名书画家,画作在省和全国获得大奖。</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结识振福至今,我们一直是朋友,而且秉性趋同:做不到的不说,做得到的自然无须说。语言归于思想,便喜欢独处,不喜欢热闹。包括喝酒,也喜欢自斟自饮。事实上,朋友之间,我和振福来往最少,交谈也不多,但我知道一一他也知道一一我们彼此相知相敬的程度,非一般朋友可比。</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振福从艺以国画和书法见长,金石木刻及工艺美术也多有杰作,日常生活中还是个万金油似的能工巧匠。评价他的艺术成就,美术批评家们会大有宏论可发,但我估计没人能够超出我对他的认知。这种认知缘于我们的合作。</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其实也不算是合作。他要把我的小说《老屋》改编成连环画,画是他的,脚本也是他的,改编期间我们没有任何交流,甚至他都没跟我商量一下。改完了把画稿送我过目,木已成舟,我只是担个原著之名,顺水推舟罢了。</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不过说真的,起初我对这"合作"并不上心。因为初入文坛便醉心于现代主义,习惯用眼睛后面的眼睛看世事看生活,我的小说基本是反传统的,表现手法和叙事策略与大众熟稔的所谓现实主义不怎么合流,甚至有些篇章很多读者说看不懂。譬如这篇《老屋》,曾被人解读为祖孙三代的建房奋斗史,我只能付之苦笑。本行知音寥寥,何况跨界。故尔对振福的改编是否懂我没抱什么期待。不料看了画稿大吃一惊,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不相信这是一个普普通通文化馆画画儿的画的,这简直是大师级的水平!无论抽象的画面构图和变形的人物线条以及精到的脚本语言,都完美契合了我原著的艺术追求和思想立意。从那一刻起,我想我得重新认识振福先生了。</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五O后的我们都是看连环画长大的,稍用点心,还会知道一些连环画大家的名字:刘继卣、贺友直、华三川、施大畏等等。再用点心,却发现这些大家们在中国画廊中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崇奉。中国的画廊一直以国画为马首。敝帚自珍,这没错。但不才以为:以文人画的山水花鸟、宗教画的鬼怪神灵、风俗画的春宫行院为根柢的中国画,曾几何时忽略了一个"人"字,君不见许多画家画鬼可以,不会画人。这与君权神授、代天牧民、人权阙如的传统政治文化有关。</h5><h5> 我们有过与欧洲中世纪相似的黑暗历史,但可没有呼唤"人本"张扬"人文"的文艺复兴及启蒙运动的变革。当达芬奇、米盖朗基罗、拉斐尔们为了画人而向外科医生学习人体解剖时,我们正在花间柳下写意山水中追逐笔情墨趣。几个世纪过去,凡高、高更、毕加索们已经使哲学、美学、心理学介入乃至引领以人为本的现代主义美术了,我们还在"芥子园"里留连忘返。</h5><h5> 或说我们也有过辉煌的人物画史: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看上去三点一线,而点与点之间的浩荡主流仍是玄虚的丑石怪树和甜腻的胭脂牡丹。连环画是百余年前从英美舶来的画种,原本不是只为孩子们画的,我们则形而上之为"小人书",很多画家不屑为之(不会画人的画家也难以为之)。仅此可见,人,在我们绘画艺术中的尴尬情状。</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传统是好东西,但恪守传统泥古不化绝不是好事情。可喜的是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美术界一代又一代有识画家,或走出去,或请进来,博采众长为我所用,努力开辟中国画的普世之路。叛神逆鬼唯人独尊的现代美术思潮正在形成中国画的主流。在这一行逐日壮大的先锋队伍中,我分明看到了振福先生。说话不是现在,那是1986年!</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但是很遗憾,他寡言我少语,疏于交流,我竟不知道振福读什么书,悟什么道?不过仅从他对《老屋》的改编和绘画效果来看,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艺术理念和价值取向跟我是合拍的。那么他的书房内涵与我的书房内涵大约也是同流的。在知识结构上,我的砖瓦不仅仅是小说,他的建材也不会仅仅是绘画。</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说来还有件憾事:我早就应该为振福写点什么,但时间和时机总不得相应。我曾计划在鞍山为他办一画展,借机摇动秃笔帮他吆喝几声。振福答应了,但很不积极,一拖再拖,不了了之。这也还是他的性格使然一一我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而他老先生却十分乐于在小胡同里酿酒。去年年末,夫人回乡参加同学聚会,回来说见到振福了,还提到了当年改编我小说一事。心下一疼:呀!1986……一晃三十多年了!即刻翻箱倒柜,找出当年发表了《老屋》连环画的报纸,惜乎不知怎么缺失了七幅。好在大斑未损,全豹可窥。遂将振福画作并我原著贴在这里,以追流年,以为纪念。</h5><h5><br></h5><h5>&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一一2020.4.12.于鞍山一苇邨</h5> <h5>【附】晨哥小说</h5><p class="ql-block"><br></p><h1><b style="font-size:22px;"> 老屋 </b></h1><p class="ql-block"><br></p><h5> 还是那栋老屋。 </h5><p class="ql-block"><br></p><h5> 那时还不能说老,因为是姥爷盖的,因为姥爷还在世,人没老,说房子老,犯忌!</h5><h5> 这老字有两种解法,一是死,一是真老。姥爷没死,可是真老了。</h5><h5> 人一老,大约都爱系念往事,记得最清的又大都是过关斩将的壮举。这房子便是姥爷的壮举。</h5><h5> 其实可怜,不过三间土平房,坐北朝南,一明两暗,关东凡而又凡的样式。可在姥爷眼里,吁!可了不得。</h5><h5> “庄稼院儿盖房子,你当那么容易!……”</h5><h5> 姥爷总这样说。跟我说。只能跟我说。姥姥先一步驾返瑶池,舅舅舅母对姥爷一百二十分的孝敬,只受不了他的唠叨,他们听膩了一一</h5><h5> “是啊是啊,可不是咋的!就是不容易,真是不容易,那可太不容易了,怎么能说容易呢!……”</h5><h5> 一一他们使着劲儿地响应并重复姥爷那句话,仿佛比姥爷本人更体会世道之艰难,反而使姥爷没了往下继续感叹和发挥的兴头儿。姥爷卡巴着眼没词儿了,他们就互相挤眉弄眼地笑。好像什么阴谋得逞的样子。</h5><h5> 财子一一我的小表哥一一那个秃葫芦脑袋留着一撮“鬼见愁”的家伙不知好歹,也跟着凑热闹:“知道知道,你都说一百遍了!”</h5><h5> “啥?”姥爷耳背。</h5><h5> “你、都、说、一、百、遍、了!”小表哥扯开嗓子,对着姥爷耳朵一字一顿地喊。</h5><h5> 姥爷无比悲愤地摇着头,一赌气扯上我出去转悠。</h5><h5> 那时我十一,也许十二,念三年级,或者四年级……反正放暑假就往乡下跑,往姥爷家跑,往这个老屋里跑。这儿好,真好,不像城里,那么多车,那么多人,闹闹哄哄呛嗓子,炸耳朵;没准儿碰上“拍花儿”的,蒙汗药饼往脑门上一拍,跟着走吧;不走不行,天变了,地变了,左是山,右是海,后面跟条狼,只能往前走。母亲说的。我不大信,可害怕。在姥爷这儿,母亲放心,我也高兴。</h5><h5> 我高兴的不是这老屋。老屋奇丑,墙是泥堆的,顶是泥抹的,屋地是土的,火炕也是土的,睡一宿觉,浑身都是土,满屋一股尘土味。房檩和房椽巳见出朽态,尤其探出屋外的檐椽头儿,一打雷下雨,是柳木的生蘑菇,是柞木的长木耳,据说能吃,但没人有心思吃。中间那间屋的中间那条檩子的中间,贴着阴沉沉的“八卦图”,画着长长短短的符线,写着八个我根本认不得的字,倒是中间用红绒绳垂下的古钱让我极感兴趣,可是姥爷不让动,说那是姜太公的牌位,说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神都动不得,人能动吗!但是燕子在那上面做窝姥爷却不管,我深感不平。好在我的全部乐趣都在老屋以外的那方小院。</h5><h5> 舅母手巧,将小院儿打扮成个花园。我知道小子爱花没出息,可那是什么花,这是什么花!舅母的花不是看着玩的,全和过日子联结着。黄灿灿的黄瓜花,紫丢丢的芸豆花,白酥酥的辣椒花……这时节,桃花杏花已经谢了,而绿的桃子黄的杏儿,还是花儿样。五颜六色围着老屋,老屋也有了光彩。最是院门里那棵大杏树,不但有累累的果实,且有一片上好的荫凉儿,跑热了,玩乏了,席地一躺,隔着叶缝儿望天,看鸟儿们在树枝间跳动,不定哪会儿蹬掉一颗熟透的杏儿,恰恰掉进嘴里……姥爷说,这杏树是盖房子那年栽的,于是就觉得老屋也挺美了。</h5><h5> 老屋的美,美在夜里。大土炕,不凉不热,光溜溜的苇席十分爽气,任你打上八个滚儿,也不必担心会掉到地上去。我和小表哥财子就在那上面滚,闹,没人说也没人管。要在家里,嗬,屁股板子早挨巴掌了。夜深了,满耳一片的静,那静里有声儿,可不吵人:蛐蛐叫,蝈蝈叫,蛤蟆打鼓,野鹤子学人,房前风摆柳条儿,屋后小河淌水……轻轻的,都轻轻的,像老远老远飘来的什么歌儿,慢慢地把人带进梦里,梦里,净美事儿。</h5><h5> 其实我也怕姥爷那份唠叨。可我乖,从不打断他,且装作很认真地听,虽然听不懂,也听不进去。姥爷便很高兴,便格外宠着我,时常从衣兜里摸出个沾着旱烟末的糖球儿,偷偷塞给我,“快含嘴儿里,别让你财哥看见!”我急忙握进手心,不含,我嫌那层烟末辣嘴,留着过后再偷偷给财哥。我不馋糖球儿,只馋那棵大杏树上的杏儿,仰着脸儿巴巴地看,盼着来股风儿,刮掉三个五个。舅母挺大方,就是不舍得这杏儿,杏儿要卖的,他们正攒钱,他们嫌这房子老了,要背着姥爷准备盖新的。姥爷大约明白他们的心计,要不怎么偷偷摸摸呢?偷偷摸摸弄根竹竿儿,偷偷摸摸往树上一捅,杏儿偷偷摸摸落下来,我便偷偷摸摸捡起,藏好,只留一个咬破点皮,放在嘴边慢慢地吮。嘴甜话也甜,姥爷长姥爷短连捧带溜,姥爷架不住了,我怕的事又来了。</h5><h5> “庄稼院儿盖房子,你当那么容易!……”</h5><h5> 姥爷指着老屋,混浊的眼睛瞪着我,少见地放出光来。我正专心致志地吮那杏子,冷不丁吓了一跳。我知道那是设问,语文课学过的。可在姥爷,完全是质问。好像我曾说过庄稼院儿盖房子多么容易似的。我只好怯怯地迎着他的目光,嘴里傻乎乎地“啊啊”着,作为响应。姥爷更来劲儿了。</h5><h5> “你太姥爷那辈儿咋样?……”</h5><h5> “咋样?”我机械地重复。</h5><h5> “他们住的啥?……”</h5><h5> “住的啥?”</h5><h5> “马架子!”</h5><h5> “马架子……”</h5><h5> “你知道啥叫马架子?”</h5><h5> “啥叫马架子?”</h5><h5> “就一条檩儿!”</h5><h5> “一条檩儿……”</h5><h5> “搭几根破椽子。”</h5><h5> “破椽子……”</h5><h5> “可你看这——”</h5><h5> “这……”</h5><h5> “啊?看见没有——”</h5><h5> “看见啦……”</h5><h5> 我看见几棵甜甜秧,乌烟瘴气蹲在墙角,黑紫黑紫的甜甜儿密密麻麻。我跑过去,很快摘下一大捧,忙三迭四往嘴里塞,紫红色的甜甜汁儿从嘴丫子淌下,淌到我光溜溜的小肚皮上。</h5><h5> 姥爷兀自冲着老屋大发感慨。</h5><h5> “……不盖是不盖,盖就盖个像样的!你瞅瞅,两棵梁,二十一条檩儿,丈二的间量,十四根柱脚,样样不少。马架子,那叫房子?我宁可蹲露天地!盖就盖个像样的。就为这,我苦巴苦掖奔了多少年,攒了多少年!我裤带上勒,牙缝里省,三伏天舍不得多吃一口瓜,三九天舍不得多烧一把火,清明脱不下旧棉袄,寒露穿不上新棉鞋!吃的那苦,遭的那罪……鸡头鱼刺全让我摘了,你们谁知道,啊?……”</h5><h5> 天儿热,姥爷穿的汗褂挺个别,那是两片家织粗布,打胳肢窝往下用几个布条连缀起来,姥爷精瘦,肋巴骨从布条缝里露出来,一说话气就粗,气一粗肋巴骨就格外明显,活像老屋顶上那些乌黑糟朽的椽子,一排一排的,透着姥爷所感叹的那种苦劲儿。</h5><h5> 慢慢地,我发现,姥爷并非只是跟我唠叨,我不在跟前他也唠叨;对小树小草唠叨,对小鸡小狗唠叨,只要对方不打断他。我知道了自己就像小树小草小鸡小狗,只要不打断他,心里想啥都行,眼睛看啥都行,听不听的都一样。姥爷不可怕了,我也不装相了,他唠叨他的,我玩我的。在千篇一律的感叹声中,我抓蝈蝈,斗蛐蛐,捏泥人儿……快快活活地度过了一个暑假又一个暑假。渐渐,姥爷的感叹随着老屋日趋一日的颓唐败相,轻了,淡了,终于消止了。代之以困惑的眼神儿,长久地打量朽烂的房木和脱了泥皮的屋墙,似乎对自己的壮举发生了怀疑。四周看看没人,才重重地叹一声。</h5><h5> 我莫名其妙。</h5><h5><br></h5><h5> 还是那栋老屋。 </h5><h5><br></h5><h5> 那时可以说老了,因为姥爷老了。这老只剩下一种解法:他老人家到另一世界跟姥姥团圆去了。而这老屋也实在老得可以了。</h5><h5> 外表却还看不出多少老相。每年秋季,舅舅都将风剥雨蚀的房墙泥抹一新;到了春季,照例又在房顶墁上一层粘碱土。这种土质和成的泥巴耐冲刷,一层压一层,久而久之,竟将个四棱见线的平房抹成了浑圆的土堡;门窗被挤压得变了形态,活像一张吃惊的嘴巴配上两只空洞的眼睛,让人联想起什么童话。</h5><h5> 因外部的挤压,屋子里不堪入目了:苇编的房箔朽得分不清纹路,檩木被虫子钻出许多洞眼,做着饭,没准儿就落下一撮木屑,肉松似地撒进饭锅。有的檩子被压塌了腰,舅舅就用歪歪扭扭的立柱朝上顶住。屋地里热闹了,行动起来躲躲闪闪,像走迷宫。姜太公也不得安宁了,恰在肚脐眼儿被顶上一根柱子,这倒好,免得着凉受风。房身明显下陷了,乍从外边进来,一过门坎儿,总觉得“咕咚”一下,仿佛掉进了枯井。</h5><h5> 住人的房间还有些看头儿,舅母每年春节都要糊棚,用的是好看的花窝儿纸,墙上也一茬又一卷地重叠着人人狗狗的年画儿,掩着老屋的丑相。耗子们却不肯作脸,由祖传的地道战发展成空中优势,大白天也敢在棚顶上溜弯儿散步。随着耗子的进步,财哥也不断改进对敌策略,由隐蔽的鼠夹、鼠药而转入公开的刺刀见红——那是一杆铁钎,顶尖锋利无比,当耗子们肥重的身躯辗过棚顶时,循着踪迹,猛地一戳,棚顶立刻多了一朵花儿。</h5><h5> 财哥也长大了,嘴唇边多了一层胡须的萌芽。过去,我们在大土炕上打滚儿,听蝈蝈叫,蛐蛐叫,有时也听见耗子叫,在墙角旮旯,那时只感到有趣。财哥唱:“地道战,地道战,埋伏着耗子千百万。”如今,他还唱啥?只有苦笑。他会苦笑了!睡在炕上,棚顶一有动静,我便竖起耳朵,生怕那尤物会掉下来。财哥一发现我这神态,就响响地咳嗽,或没话找话地和我攀谈,借以分散我的注意力;仿佛会场里有人不小心放了个屁,必要挪挪板凳或嘬嘬嘴,试图摹仿那不雅的声响,以掩饰那声响的发端。可怜的财哥不是为耗子打掩护,在城市居民的表弟面前,他惭愧。</h5><h5> 唉!我们不该长大。</h5><h5> 可是,造物玩了一套什么把戏,使世间诸物全和我们相反相成起来:我们越大,它们越小,我们越鲜活,它们越老朽,我们越生动,它们越呆板,无论这老屋,这小院。舅母的手似乎不那么巧了,种出的黄瓜没有过去的大,芸豆没有往日的长,连辣椒也没有那时的辣了。不消说,那棵大杏树同姥爷一样老了,树干皱出一层铁硬的皮,杏儿结得越来越少,树叶儿零零落落,荫凉儿也瘦了许多。是的,我们长大了,我们学会了叹气,学会了苦笑,学会了勇敢,也学会了害怕。不知财哥怕不怕,反正我怕,怕老屋,不定哪会儿风吹草动,訇然一声……吃啥也不香了!</h5><h5> 我不再愿意往这儿跑,除了逢年过节来点个卯,扔下礼物便向后转。母亲却不以为然,姥爷病重时,连冤带损地撵了我来侍候,根本就不再有放心不放心的问题了。我蓦然一阵悲哀,竟怀念起儿时的许多妙处,甚而至于想那“拍花儿”与被拍也当是很有意思的吧?</h5><h5> 值得高兴的是,舅舅一直在为翻盖老屋作着不懈的努力。全家老少都咬紧了牙,一年才吃一顿饺子,三年不换一件衣服;不但树上那几颗杏子,连墙角的甜甜儿也一角钱一盅地㧟到集市上去。舅母则盯准了鸡屁股,只在我来时才舍出一只蛋,熬半锅甩秀汤,挑出蛋花儿给我和姥爷,余者就着空汤啃玉米饼子。舅舅却十分乐观,每天都起大早背着粪筐出去转,遇柴拾柴,遇粪拾粪,遇着碎砖头如同捡着了小元宝,“将来砌墙填馅子,用得着!”他说。眯起眼打量起老屋,慢慢漾出神往的光彩。闲下来便往砖窑上跑,不说要买砖盖房,却不厌其烦地打问砖的成色和价格,人家问起,只是神秘地眨着眼笑。每次从窑地回来满脸都是喝了酒似的酡红,时不时地掰着指头计算,嘴里念念有词;或绕着老屋踱步,兀的张开两臂作丈量状,直若建筑设计师般的勘测。末了,满意地点点头,或点过头后又摇头,摇过头后再点头;犹犹豫豫却透着胸有成竹,就像一位将军,要打仗,这仗怎么打法,一时举棋不定,而打胜这一仗,是确定无疑的。</h5><h5> 然而,这仗总是打不起来。</h5><p class="ql-block"><br></p> <h5>  "这房子得赶紧翻盖了!”母亲说。</h5><h5> 姥爷临危的日子,母亲也来了。母亲很细心,除了耗子们弄出的声响,她还辨出另一种声响,是房檩发出的,极微极弱;经她指点,我却如雷贯耳,更加惶惶不可终日。舅舅却不以为然地笑,说:“头好几年就有动静儿。”很轻松,很随和。舅母和财哥也都不当一回事。</h5><h5> “盖……庄稼院儿……那么容易!……”</h5><h5> 姥爷还是那句话,但已失去了往日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且也听不出还有往下发挥和感叹的意味了。</h5><h5> “有啥不容易?”母亲精明,说话也煞利,且因出身农家,深谙造屋之道。“这房架也不是完全不能用,把糟的朽的换换新,也就一二百块钱,换下的糟檩子还能做坎框儿;房墙还是用泥垛,一分钱不花,爷俩自个儿动手,工也不用求。谁不知道我哥是掌叉子好手,垛的墙十里八村数一数二!顶天儿请个木匠拉拉房架,做做坎框儿,也就两天工;爷俩儿垛墙,就算三茬泥,给你四天工,满打满算一个礼拜,连吃带喝三百块钱足矣了!我嫂子不是说,这些年攒了五六百吗?去了收拾房子,咋也够爹用了。一分钱饥荒不用拉,何苦这么担惊受怕的?”</h5><h5> “别……别管我,”姥爷游丝般的气息粗了一点儿,摇头摆手道:“盖就……盖个像样的!财子也该……说媳妇了,没有……梧桐树,招不来……凤凰鸟。我……死了死了,死了就算了啦,摆……摆啥谱?弄个席箔子一卷,入土为安吧…… ”</h5><h5> “你老别说那个,”舅舅嘴硬,当着小辈人从不管姥爷叫爹,总是称“你老”。事实上,舅舅自己也老了。“这事你老就别操心了,管咋也得把你老答兑愉愉着着的。要说盖房子,是,不盖是不盖,盖就盖个像样的!往后的形势你没看吗?……”舅舅一直挺晦气,因为他没能像姥爷那样成就一番壮举,虽然他对姥爷的壮举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还有个“往后”,而且会说“形势”,足见比姥爷前进,并且大有希望。 </h5><h5> “往后的形势,但凡盖房子,都得是全砖,硬山到顶!”</h5><h5> “说得轻巧!”母亲说,“硬山到顶,没钱你搁啥硬?打底儿的石头起码得两米五,砖得七八千块;再者说,买起马就得配起鞍子,你还用这檩木?还用这坎框儿?啥啥不得换新的!还有人工木瓦工呢!光吃吃喝喝就得多少钱?你能顿顿给人吃高粱米大白菜?别说三四百块钱,三四千块钱也未准足兴!”</h5><h5> 舅舅的脸又灰了。</h5><h5> “依着我,先尽手头儿这点力量将就着办,”母亲又说,“不图别的,闹个暖和,闹个静心。想盖像样的,天比树叶长,慢慢来呗。剜进筐里就是菜,为啥要抱空碗,非等山珍海味?”</h5><h5> 我点头,舅母点头。财哥作不得主,两眼茫然。舅舅叹口气,莫测高深。但,大家都没话,似乎妈的提议就作数通过了。 </h5><h5><br></h5><h5> 还是那栋老屋。 </h5><h5><br></h5><h5> 说话换了一个年代,社会也好,历史也好,和人一样,多长一岁就多明白些事理。其间自然少不得要肯定什么和否定什么,正如舅舅肯定姥爷那思想,而否定他的实际作为。乡下占了大便宜,不断有消息传开:农民就要富起来一一正在富起来——已经富起来!我为之欢欣鼓舞,想舅舅的壮举有成功的危险了。但来信只是说:能吃饱了。</h5><h5> 噫吁嚱!万里长征,这才迈出第一步。</h5><h5> 连我也惭愧了,在妻面前。我有了妻。</h5><h5> 像尚未揉和的面团儿,新婚,自然有所避忌,比方各自的缺陷,包括摆不上台面的亲威。但我就这么一个舅舅,拜新年当是第一家,越过去,于情于理都不通。幸喜妻知事明理,更重要的是,她很懂我。</h5><h5> 但我还是相当紧张,既怕舅舅们在妻面前藏头缩尾,低声下气,让她笑话,又怕妻不经意触及有关老屋的话题,让舅舅难堪。而事实证明,这些担心都是庸人自扰。妻很乖觉,始终把话题限定在针线女红,家长里短之类,同舅母打得一团火热;连眼神也小小心心地,尽量避开老屋那些令人怵目的结构。</h5><h5> 舅舅倒挺大气,襟怀坦白,毫不掩饰老屋的问题;不过,也没有忘记瞻望未来,一再重申这老屋是要翻盖的。“明年吧,”他说:“明年你们再来看……”喝得微醺,用手指蘸了酒,孔乙已似的在桌上画:东屋如何,西屋如何,高几许,宽几丈,由平方到立方,由体积到面积,连门窗的式样花活儿也设想得至细至微。我为他助威打气儿,对妻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休看屋老,藏金纳银!换栋新房只在翻掌之间,表明舅舅并非纸上谈兵。背地悄悄打问舅母,果然,钱攒得差不多了。高兴之余我多贪了几杯,害得妻一宿没敢合眼。</h5><h5> 很好,一次成功的拜谒。</h5><h5> 只是财哥始终没露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明白:除了他那身学生蓝已褪成了驴皮灰,且打了补钉的缘故,更酸的莫过于心——他有了表弟妹,我却还没有表嫂。</h5><h5> 终于,舅舅动起来了。乡下有人进城来,捎信儿说,正备料,新屋可望不日落成。时值夏末秋初,妈说庄稼起身儿了,活儿不忙了,要盖也该盖了。乡下缺细粮,吩咐我给送去几袋子白面。请了假,登车上路,一路上满脑子都是新房的格局和建房的排场,以致到了舅舅家竟以为走错了门。</h5><h5> 老屋犹在!</h5><h5> 家里没人,只有老杏树佝偻着腰,活脱是姥爷再世,抑或系了姥爷的魂灵,守望着落寞的小院。小院不见了往日那些花花果果,几棵黄瓜秧蔫蔫地伏在草丛里,架上的芸豆叶生了一层膩虫,南瓜只长成拳头大小便早早生出一层老皮。是舅母疏懒了,还是腾不出手来经管它们?问起邻居,说全家人都在河滩地里摔砖坯子,已经摔了十来天了。</h5><h5> 屋后便是河堤,河滩地上,一家三口儿正忙得不亦乐乎。这一带都是粘碱土,最适合做砖。砖坯子已经摔完,怕有上万块,晒干了,一垛垛地码起;怕遭雨淋,每垛都用木杆支起棚架,苫着香蒲草。眼下的活儿是挖窑,原来他们要自己烧砖!我见过真正的砖窑,那是用砖砌成,窑壁抹上一层黏泥,外面屯上层厚厚的粘土,高约数丈,圆可数十丈,远看像一座兀立的山包。因浸水、封窑等活路要在窑顶进行,窑身上修出一条小道,盘旋而上,极是精巧,走近了看,砖窑又像一只巨大的海螺。而舅舅这窑却不过是顺着土岗掏出的一个洞,土得不能再土,简单的不能再简单。舅舅说:等掏完了洞,把砖坯子码进去,在洞口直接架柴烧烧烤。我突然想笑,可看看舅舅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笑不出来,心里倒有些酸,酸酸地想起小时候同财哥玩的把戏。</h5><h5> “能行?”我小心翼翼地问。</h5><h5> “行!”舅舅胸有成竹。</h5><h5> “这样干过?”</h5><h5> “听人说过。”</h5><h5> 天!我气都喘不匀了。</h5><h5> “没办法!”舅母长叹。</h5><h5> “怎么,买不着砖?”我问。</h5><h5> “买得着。”</h5><h5> “那……”</h5><h5> “不跟他们扯了!”舅舅突然骂起来,“富了富了,啥啥都富了。一棵檩子富了好几十元,一块砖头也他妈富了四五分钱。人肚子富了,没肉不叫菜,没菜求不来工;手艺人富了,没酒不成席,没席请不到家。妈的老子谁也不求,谁也不请,自个儿干!”</h5><h5> 我愕然。无端地记起童稚时的一桩憾事:我自幼体弱,比财哥矮半头,摔跤总是摔不过他。过了几年,我自觉长高了,也有了力气,便想一雪前耻;不料,再见财哥,他还是比我高半头,还是比我力气大,我仍然摔他不倒。</h5><h5> 我苦笑,即便此法能烧成砖,木料呢?酒肉呢?陡地怀念起女娲,捏个泥人儿,吹口气便活了;何以不将此法传下来,让舅舅做几头肥猪!</h5><h5> 舅舅骂过,兴致仍复勃勃,捕风捉影大谈其炼砖术,一如姥爷于那老屋的自足自诩,连肋巴骨也何其相似地随声蛊动,遗风可鉴。我便不再说什么,笨手笨脚地跟着瞎忙。</h5><h5> 吃过午饭,舅舅舅母要歇晌儿,他们老了,像一部旧机器,要不断地维修保养尚不能正常运转。该轮到财哥上阵了。财哥果然一匹良驹,精力充沛,撂下筷子便又去了河滩。我闲不住也跟了去。晚到了几步,河滩里多了一个人,一位姑娘,正和财哥一传一递地搬砖坯,一搭一理地唠扯话儿。我大喜,想躲,被他们发现了。姑娘搭讪了几句,借故走开了。财哥的脸涨得紫红。</h5><h5> “妥啦?”我直奔主题。</h5><h5> “还没。”财哥也不掩饰。</h5><h5> “差啥?”</h5><h5> “房子!”</h5><h5> “俗!”</h5><h5> “不怨她。”</h5><h5> “怨谁?”</h5><h5> “不知道。现在都这样。”</h5><h5> “有房子就妥?”</h5><h5> “得是砖房!”</h5><h5> 我一阵憋闷,突然来了灵机。</h5><h5> “现在来钱道儿挺多,你咋不出去跑跑?”</h5><h5> 财哥苦笑:“来钱道再多,有几条是给咱预备的?土里刨食惯了,没长那脑袋。”</h5><h5> “你不出去闯闯试试,咋知道自己没长那脑袋?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h5><h5> “光有胆子顶个屁?搁啥闯,搁啥试?干啥不得有本钱!”</h5><h5> “手头儿不是有一些吗?”</h5><h5> “不盖房子啦?”</h5><h5> 那还说啥!</h5><h5> 房子,房子,严重的问题在于房子!由穴居而造屋,难道是人类进化的唯一标志?</h5><h5> 我太息,只会太息。</h5><h5><br></h5><h5> 还是那栋老屋。</h5><h5><br></h5><h5> 连下了几天暴雨。水利部门、保险公司连同主管农业的头头脑脑,不等雨停便奔赴沿河一线去防汛救灾。我首先想到了舅舅在河滩里的土砖窑。妈最担心的是那老屋,气得咬牙切齿,睡不着觉,半夜还骂:“该!该!这回让他们再想高口之味……”没明说老屋会被雨水泡塌。好不容易晴了天,没用妈催,我主动向舅舅家开路。一路走来,但见积水遍地,路断桥移,最是残垣断壁,一委尘泥,村村庄庄,目不暇接……完了完了,那老屋……  </h5><h5> 然而奇迹,老屋居然无恙!只是东山墙险些倒塌,被及时顶上了几根木桩。屋里糟透了,屋地被屋顶漏下的雨水泡成了泥潭,箱箱柜柜都散发着刺鼻的潮气和霉味。院里那棵老杏树被炸雷一劈两半,树身倒下了,树头却不肯折服于泥水,依然铁颈高昂,将万千叶片在雨后清风里作飒飒悲鸣。</h5><h5> 舅舅彻底垮了,躺在炕上发着高热,几天不见如苍老了十年。舅母说,这些天,舅舅一直顶着雨,守望那可怜的土窑,扯都扯不回,直到窑洞塌陷,近万块砖坯付之东流……</h5><h5> 财哥好像傻了,直着眼,绕着老屋不停地踱来踱去,时而仰首向天,作沉沉思索。我无计,只好不咸不淡地安慰几句,赶紧转述妈的意见,还是老主意,别想高口味了,尽手头力量抓紧时间翻盖老屋,保险要紧。我没敢说保命,不吉利。</h5><h5> 舅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将眼睛看住财哥。</h5><h5> 舅舅无言,眼里湿湿的,倏地流下泪来,是英雄之泪,抱恨终天之泪,泪眼也看住财哥。</h5><h5> 我心里蓦然升起一种悲壮:财哥,历史交给你了!</h5><h5> 财哥却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盯着房墙,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看,没事,没事!……”  </h5><h5> “啥没事?没啥事?”我懵住了。</h5><h5> “房子,这房子。这么大雨都没倒,它还能挺,能挺!”</h5><h5> “你是说……”  </h5><h5> “天晴了,我这就动手。”  </h5><h5> “干啥?”  </h5><h5> “摔砖坯子,烧砖!我不信我盖不起一栋房子!我不盖是不盖,盖就盖个像样的,像样的!”</h5><h5> ——舅舅站了起来!</h5><h5> ——姥爷活了过来!</h5><h5> 肩起泥叉,财哥义无返顾而去。望着他的背影,莫可名状的泪流出我的眼眶。 </h5><h5><br></h5><h5> 还是那栋老屋。</h5><h5><br></h5><h5> ——1986年5月于台安。</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