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1, 100, 250);">鐘曉陽的好朋友,十七歲發表長篇小說《擊壤歌》的台灣作家朱天心</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春在綠蕪中</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前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這集子裏的文章寫於我的羞澀少年時。</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少年心事千闕歌。太陽底下事事新鮮,樣樣li可戀。與自身戀,與師友戀,與萬物戀。學校家庭,師友至親,無非繾綣。寫作無非都是感情用事。總是因爲心裏想着人,念着人,畫着人,我才動筆為文。這些篇章裏寫及的人物,不論相交的久暫、緣分的深淺,都是我成长歲月裏的美好遇合。</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最早的版本見於一九八三年秋,由我當時投稿的《大拇指半月刊》出版。它是風格平實的青少年文學雜誌。我喜欢它的小報開本,有看報的風味,有些在上面讀過的文章到今天還記得。有次參加徵文得了獎,去到一間四面是書的屋子领獎,見到了編輯们,在當時的我的眼中都是大哥哥大姊姊,做着帥氣的辦雜誌的事。閒谈時聊起投稿用的筆名,有個編輯哥哥問我怎麼每篇都用不同的筆名,我说貪好玩,他就勸我說還是固定用一个筆名好,將來要收集文章也容易些。我不是太懂那个道理,不過還是听從了意見,因為沒有一个筆名是最喜歡的就用回本名。後来就是这位編輯先生費了許多工夫替我收集整理歷年發表過的文章,合共十二篇散文、三篇小說,彙編成書,于是有了《春在綠蕪中》。</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約莫同一時間,台湾文友創辦的三三書坊替我出版了新詩、散文合集《細說》所收散文是同一批,我視為《春》的變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此後數十年歷經着改版、版权移交,从合集變成純散文集。目前的前傳、後傳對照的體式,是定於二〇一一年由台湾新經典出版社所出的版本。編輯將我在二〇〇八年为香港修訂版所寫的一篇長文拆散,各段落獨立起来,附於相應篇章的篇末,稱為“後傳”,于是有了這個別致的體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這次的修訂是把後傳大修了一次,大幅度改寫增寫。主要因為距長文的寫成時間已四年,心情兩樣,也有些材料想補入。原是很有自律地把完工时间規限在春天,但是碰到這次送審遲遲未收到批文,加上編輯小姐體貼不催,我便快樂不知時日過,十幾二十稿的一直寫到都快八月節了。固然這要歸咎我的改寫癖,却也是正好想寫下一些事。若不是借着續寫的機會来寫,我未必會有寫的動力。</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十四個篇章,前傳加後傳,是我半生所歷的情感教育的记錄。就談不上是一部回憶錄,至少也有半部在這裏。</span></p> <p>目錄</p><p>推薦序</p><p>一種蛾眉,何事傷心早?/張大春</p><p>祝福</p><p>春在綠蕪中</p><p>走過</p><p>販夫风景</p><p>惜笛人語</p><p>春花亭亭立</p><p>細說</p><p>晶玉姨</p><p>明月何皎皎</p><p>大表哥</p><p>月亮像一根眼睫毛</p><p>水遠山長愁煞人</p><p>可憐身是眼中人</p><p>大熱天——記安雅堡藝術節</p><p>後記</p><p>附錄一 聚散本是等閒事/關寶兒</p><p>附錄二 為了啟動静止的引擎/鐘玲玲</p> <p>一種蛾眉,何事傷心早?</p><p>張大春</p><p> ○九年我在香港承某單位賞識,給了個相當沉重的嘉勉牌位,木座銅雕,上書「文學翹楚」四字。由於精神和實體上都擔當不起,便和曉陽打商量:「搭飛機帶著這個太沉重,你給收著罷?」換了任何一個別人,要不就會覺得我對頒獎單位輕忽失禮,要不就是對託付的朋友不夠意思。可是曉陽笑著一口答應了,「文學翹楚」應該還在她家裡某處擱著,此後我們即以「大翹」、「小翹」相呼,並透過電子郵件參詳舊體詩的寫作;當時距離我們初見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已經將近二十年了。</p><p> 經不得回頭計年的一回頭,發現曉陽這本《春在綠蕪中》更是將近三十年前的創作。我揣想著那個年方十七的小女孩,對於整個世界充滿了易受驚恐的敏感,使《春在綠蕪中》的意義,要比一本尋常所謂「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作有更值得重新閱讀、重新體會的價值。</p><p> 這就要從曉陽心儀的作家說起。我也是直到近年才偶然得知,曉陽一向喜讀納蘭詞。</p><p> 有清一代詞人,論者多推朱彝尊(1629-1709)與陳維崧(1625-1682)。較諸這兩位明末遺民詩人,納蘭性德(1655-1685)生年晚了將近一紀。陳維崧的《湖海樓詞》一千八百闋出入北宋骨力,規□宏肆,天才橫出;朱氏的《曝書亭詞》六百闋則鎔鑄南宋風調,清空醇雅,氣格端蒼。無論創作的面貌如何,兩者都是多產而集大成的豪傑。</p><p> 反觀納蘭的《飲水集》(原名《側帽集》),其總數與陶詩差不多,通共不過一、兩百篇,然而清中葉的楊蓉裳(芳燦)說得好:「然花閒逸格,原以少許勝人多許。」納蘭盛年不過三十而卒,然而以少作入詞史,與許多年登大耄的作者櫛鱗而論,卻絲毫不見遜色,這是因為他天才獨運於詞之一體的「源始」──捕捉生命中極度敏感的剎那。所以會心者自能體認:即便是「說愁」,也有「詩不能及、賦不能到,唯詞可以強說之」的門檻。</p><p> 在《飲水集》裡,可以很清楚地辨認,納蘭性德較早年的創作幾乎都是小令。那些膾炙人口的巨製,如〈金縷曲〉、〈大酺〉、〈沁園春〉、〈木蘭花慢〉等等,都密集出現於這個早熟又早夭的生命晚期,且絕大部分都是與同代而年齡稍長的詩詞儕流──如顧貞觀(1637-1714)、姜宸英(1628-1699)等人──唱和而作,至於某些前代未見的「自度曲」詞牌(像是〈青山濕〉、〈湘靈鼓瑟〉等),也多出現在這個時期。然而,《飲水集》中引人復動人者,仍然是那些意象靈動跳脫、語言悽惻頑豔,而且說不準有甚麼深刻的滄桑感慨的青春之作。這一闋〈點絳脣〉是個典型的例子:</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 素壁斜暉,竹影橫窗埽。空房悄,鳥□欲曉,又下西樓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曉陽在青春年少的時候為我們留下了《春在綠蕪中》,一如納蘭性德留下了〈點絳脣〉式的自問:「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老成人不會這樣問;老成人只會逞仗其橫秋老氣,嗤笑青春無事,耽溺哀愁,卻忘記那樣的「強說」,恰是尚未被江湖人事磨老、磨鈍、磨圓、磨滑的一顆心,隨時接受也發散著感動。用這種感動之心看人,便會發現平凡人出塵的神采。</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比方說,曉陽寫一個近乎是絕了交的朋友,看來彼此無事,「被傷了心」也沒有可以名狀的恩怨,但是寥寥千把字卻道盡了一種因無謂而透見無情的失望,其溫潤如玉,卻犀利如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再比方說,她寫千里迢迢跨海來台,初見「三三」的作者們,多少錯雜凌亂易愁善感的心緒,只因為一曲笛樂沒能吹得如意,居然笛子也扔了、淚也落了,還憑空生出「真的我根本不是他們世界裡的人,不知打哪兒跑出來附庸風雅的,恨不得立刻收拾行裝回家做俗人去。」的感觸。</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對老師、阿姨,對年事稍長的姊姊和大表哥,甚至對年紀相彷彿而只見了一兩面的朋友,曉陽的孺慕之情也澎湃不已,這樣自然而然、不擇地皆可出的孺慕之情,大概會讓許多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在今日,這情感的確不常見。讀著這樣的文字,總讓我想起朱熹的弟子、著有《北溪字義》的南宋理學家陳淳曾經說過的一段話:「所謂敬者無他,只是此敬常存在這裡,不走作,不散慢,常恁地惺惺,便是敬。」</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惺惺」在此非但沒有作態之義,究其本解言之,反而是清醒、穎悟、靈動透澈的尊重。陳淳的這段話恰恰也解釋了曉陽年少的善感有一種深摯的內涵,一旦有了這一層體會,當我們再回頭追問:「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時,答案就很明朗了,由於孺慕之情總在生命的差距之上顯現,有時是歲月,有時是空間,即使是至親之人,也要畢現某種命中注定的陌生和隔閡。而當曉陽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洞察了這一點,於是她在〈細說〉中這樣描寫無意間看見老師和同學們笑鬧的情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他背後不遠處有一扇窗戶,白雪似的光芒從那裡照射進來,因此辨不清他們的衣色面貌,只見一條條潑墨潑在那片眩木的白光中,潑出幾條鬼影來,有著夢境裡才有的神光離合。那些小女孩宛如一群快樂的小鬼魅。他幽幽影影地獨立中央,外面遍天遍地都是地老天荒。</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我瞪視著眼前雪白的習作紙,身體內一股汨汨的寒冷,腦髓冰涼如折疊的刀鋒。</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我們是多麼孤獨。</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讀者容或應該非常緩慢地咀嚼曉陽的文字如何迎接這樣的孤獨,如何應對這樣的孤獨,如何貫串這樣的孤獨。有一段盪氣迴腸的情景,堪為曉陽孺慕的神韻作最鮮明的註腳。在〈明月何皎皎〉的文末,她寫萍水相逢的「明明」夜間前來送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她拿出手電筒照路。黑暗中她仍勾著我的手指,很緊的要你答應她一些什麼的樣子。一圈黃光照出許多砂石泥土,兩雙腳營營追著,卻怎麼都追不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因為我們從來追不上已經失去的青春。</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8px;">祝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關的生日卡不光是提醒我十六年歲月就此匆匆而過,且讓我驚覺還有一個朋友在咫尺天涯。約有半年多沒見面了,六個月的日落日出,怎地竟這般不著痕跡,一如驚鴻照影?她在信裏說:「⋯⋯你現在怎樣?是否已忘記我這老朋友?不要把人生看得那樣枯燥乏味,要知四時有花落,同時,又何嘗沒有花開?」多像老大姐的口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生活是寂寞慣了的,一旦爆出一星小火花,就迫不及待的抱著飛蛾撲火的志願往裏衝。我撥了電話給關,邀她晚上到金馬賽吃西餐。我說:「聚聚嘛!難得風雨遇故知!」「老氣!」她啐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老遠地就看見碼頭旗桿下的關,仍然是一頭清湯掛麵,在徐徐的風中往右方搖曳。她甩蕩甩蕩地迎向我,眼角掩著一抹頑皮,現出那副熟悉的「沒什麼了不起」的神氣。兩人也不說話,到了閘口,她轉身。「用整的,好刮船公司的零錢。」我服從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關的眼睛十分小,挺挺柔柔的鼻子,翹翹的上唇,滿噙著譏誚,彷彿隨時都在和你抬槓的備戰狀態中。皮膚是純純淨淨的白皙,不透紅,好像削了皮在雪地上凍僵了的梨子。她真是個愛笑的女孩!笑時不僅張著嘴露著齒,連眼角眉角都在笑,甚至眼眶裏過盛的笑意都要一滴一滴地洩出來。打從認識她開始,就沒見她有哪回正經過,永遠瘋瘋癲癲,對功課也是迷迷糊糊的沒什麼概念,一句話就能把你逗得笑掉大牙,一連串的廣東話又長又流利,好像幾十粒珠子在玉盤上滾動跳彈似的。記得小學二年級時她坐在我後面,當時只曉得有個粗粗壯壯叫約瑟芬的人在後頭,有著守門神的威嚴,笑起來時全班音量最大,荅老師的問話時則最小。後來她升中試敗陣,考不回本校,我猜她可能躲在家裏哭過,但想像力實在夠不上程度聯想她的哭相,那原是不該發生的一回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北角的華燈灼得我眼睛發痛,躲進暗沉沉的金馬賽,頓覺無比受用。叫了東西,聊了一會兒,關說:「記不記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補習班?」蠻有默契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怎可能忘記補習班?那是我們最閃亮的日子!每日放學,一行人浩浩蕩蕩的殺到「美而廉」吃飽喝足,再班師衝到蘇老師那兒。一排排黑木桌椅,也不知坐過多少代的升中試應考生!蘇老師的確是不同凡響,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第一天上課,他就當眾耍了幾招,教我們什麼是少林寺的梅花桩。蘇老師還曉得唱歌,一面啞啞地唱一面用棍子在黑板上點拍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平原一片,芳草連天,晚風揚起,幾縷炊煙。</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流水潺潺,遊魚天然,人亦如魚,樂此郊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那時我們都不敢坐第一排,因為蘇老師說到激動處,總是口沫橫飛,坐太前了不免有遇鋗(蓝案:存疑。或為缶加肙)之虞。而且依照他的習慣,脾氣發作就用戒尺猛敲桌面,「首當其衝」的學生耳鼓要震蕩好一陣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關是那樣地疼過我!每次帶便當,她總不忘叮囑母親弄兩份,和我一塊兒吃,所以,我使過她家的筷子,舔過她家的碗。在補習班,無論測驗、作文、數學比賽,都有獎可拿,是蓋了章的單行簿。我是挺出風頭的一個,叠叠的單行簿往家裏搬,氣得關直跳腳。班上有一個姓陳的女生,讀起書來有不顧一切的壯烈精神,關讚她勇氣可嘉。那人走路的姿勢怪模怪樣的好不滑稽,名副其實的直來直往。我告訴關:「她沒關節的。」這話不知怎地又觸動了她的笑神經。</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逃課的時候,我們往往拉著鄭一道去瘋。那是四月微風細語的午後,已將近畢業了。關、鄭和我,一人一杯軟雪糕,晃蕩晃蕩地蕩到飛機場,立在鐵絲網外看飛機的升降起落。關說過她爸媽看上了夏威夷大學,遲早是要飛走的。突然,我像要發洩一點甚麼,迎著輕風朗聲吟:「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才誦了兩句,關推了我的腦殼一下:「去你的!小鬼頭,念甚麼念,也不怕傷感。」說完就走了,留我愣在原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其實,關,聚散本是等閒事啊!何必呢?你素來是這樣的灑脫。只要通過升級試,我們還有好長的一段快樂時光,不是嗎?縱然未可如願,但我們共同踩過那許多路途只須回身拾掇每一個足跡,自是一番溫馨!只要我們有情,天涯何嘗分隔得開?好像一輪彈簧,無論扯到多遠終究還是彈回來的。那時候,就像此刻,一個無雲的午後,陽光灑得我們滿身滿心,我們一人一杯軟雪糕,徜徉蓝空下,真真是永恆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唯一的錯,是我們把一切都幻想得太美好,七月尾放榜,而關竟然落第⋯⋯</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三年風雨,關本性未移,依然渾身調皮搗蛋的本領。</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哼!升級試現在才廢除,真是!」這一直是她的牢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別忘了!我們是一朝元老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鄭回家了沒有?」我提起另一個難忘的玩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她停下手中的刀叉。「前些時碰到她。」</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真的?」我好驚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嗯!憔悴了,眼肚黑了一圈,頭髮電了,還穿高跟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她在做甚麼?」</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讀書!已經換了三間學校,一年一間。」她豎起三根手指,上唇撇了撇,不以為然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還在讀書就好!」我感慨地說。</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人生中總不免走歪了路,蹭蹬一步,不小心踏進一灘泥淖,只要能把腳拔出來,繼續走,就不必再苛求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鄭曾是我們的「死黨」,有一頭服貼的短髮,男孩子般,巧薄的雙唇,咀嘴巴也是不老實,眸子深大而黑白分明,表情最多。關常說:「我們小鄭的嘴是吃東西用的,眼睛才是說話的。」鄭是瘦瘦黑黑的个子,一臉聰明相。舉止間有點粗豪氣概,也有點漫不經心,佻撻得很。後來當了升中試的刀下亡魂,轉了校沒多久就失蹤了兩年多沒有下落。她沈淪了、墮落了,那個曾經奔放,曾經純潔的生命。</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不過,小鄭永遠是漂漂亮亮的小鄭,屬於我們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走出金馬賽,天色已由寶蓝轉為墨黑,兩人不約而同的把手插入褲袋。她碰碰我的肩,下巴往上撩了撩,說:「瞧!月亮胖了!」我抬頭,煞有介事地答道:「是呀!該節食了!」如是這般,兩人又跌跌撞撞地笑足一條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走到車站,我掏出藏好的銀項鏈,揚了揚:「來!替你戴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她丟來一臉問號,我只好說:「還有幾天就是你的生日,怕沒機會再見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鏈上的小星正烁烁地泛著光芒,却怎地也比不上關睫下累累的晶瑩。她握著我的手,彷彿也拈著一掌惆悵,眉宇泛起少有的黯然。我有些難堪,別過頭去看馬路,剛好回家的公共汽車正駛來,我喊:「車來了,再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一堆人湧向門口,還未上車,關却一把拉住我,在我耳根急急悄悄地說:「祝你快樂!」然後又推我出去。我沒望她,我不敢望她。上了車,擠在人群中。她朝我揮手,像在揮送一份祝福。啊!關,這樣的祝福,我怎忍不收?雖然我們還會忙碌地生活,還會人隔兩地,但若能同時感受到冬天夜裏霏霏的細雨,春天午後懶洋洋的陽光,不就很夠了嗎?</span></p> <p>春在绿芜中</p><p> 话说李生,是个历史人物。在一间宽敞向阳的课室里,一张张书桌蜡亮晶莹, 有着孩童的稚喜,阳光进门兜头一洒,彼此喧笑中把外面的春色整个搬进来了,这 是李生的世界,前进光明的,他教我们历史像初春的奔放无尽意,搬弄春色般的搬 弄历史的兴亡贵贱,千秋公论自在我们眼前分晓了,但我们亦可有自己的主张。 </p><p> 一上中学他就在,中四教我英文,而真正生起师生缘分的还是中五他当我班任导师那一年。中五前,或在廊上偶然碰见,或经过课室听见他流利的英语,或放学同路,然而总不认识;甚至中四上我的英文分数老是遥遥领前,他也知道有我这个人,然而照面还是不认识。午膳时间总见他伙同一群男老师浩浩荡荡的泡餐馆去,他最矮,但他带头,迈着小短腿三尺一步,永远在一种速战速决的战时气氛之中,如旋风的卷来急去,做什么都冲锋陷阵似,好叫人为他紧张。 </p><p> 而我是真喜欢他在课堂上的意气风发,历史的风月在他的话里最是关情,历史人物因而与我们都有了干系,他们悲的喜的我们都要过问。讲到激动处常常弄断好几支粉笔,前排的同学忙着给他捡。他的幽默浅而不俗,轻轻带过,不留印象,他自己却不笑,他笑的时侯我们多半不知原委,只见他塌鼻上的黑框眼镜悄悄反光,一甩发一竖指都似乎是历史的愤忿之气,要在今世印证个明白。一课下来:黑板上挤挤是历史的名目,加线加圈加框框,威廉二世希特勒都如此显赫昭彰过。听他的课如听说书的刺激斗丽,茶楼里烟浊茶香,说书的卷已尽,吃茶的茶已残,他是这样一个不分时势而时势造成的历史人物。凡有功绩成败的枭雄他都有一份敬,亦有诸般成见,人家有任何劣陋不堪,他都挺身出来,皱眉头,道:「我极看不起这人 ……」 </p><p> 当我们班任导师则是另一风格,每早进来先打开窗户,有事先禀,无话各自为政,我们的事他从不多搭理,学校有通告他知会了我们便罢,仿佛只是客来小城偶尔兴至进来显显本领的,与这学校并无丝毫瓜葛。其实大小琐事他哪有不知,不过不屑和俗务交涉,随我们胡天胡地,我们看在他的宽容面上自也不便过分。他是拿破仑的短小精悍型,事情到他手上总会有个了结,也了结得快,但含糊起来也急煞 旁人,尽是摊掌摇头不知道,班上因此错过许多消息,他还照犯不悟;而拿破仑的雄才伟略,他尽用在学问上了,那么拿破仑的一段情债,他又欠在哪个女子头上呢? </p><p> 班上的一个女孩倒真为他痴迷,早已传为佳话,恰巧女孩姓李,众人视作有缘。女孩是一等一的人才,英语文学皆是顶尖儿,所写的英文诗传诵一时。胖圆的一团粉肉,架只浅色胶框眼镜,阔嘴方脸,因为没有腰身,走路时的扭捏便移到肩臂上,愈发如螃蟹横行。每每钻营一些问题合他研究,一副正里巴经做学问的样子,回来 时脸蛋嘟嘟红,同学当作彼此相悦。以后凡考试延期等事都推她为代表,认为面子最大的不过此姝。</p><p> 他多少听到点风声,却影响全无,显然是个不动心的。学生在他面前只有一个 姓氏,一个名号,各人的嘴脸行为在他心里虽然分明,但平日的交接往还中并没有厚薄之分,一视同仁到可怕的境地,所以学期终同学一窝蜂找他签纪念册,我却不,因为那页上全是不新鲜的名人签语,我是不签则已,一签只可是秘密,无人窥晓,他与学生既无师生之情,与学校又无主雇之恩,这般情寡的人,如果有一天倩钟于一物一人,这份情钟当是非比寻常的。 </p><p> 中五上的开学野火会,他被邀来监管我们。到时才十来人,广场上寥落的摆着一张桌子,上搁一包面包,几只纸杯,地上一堆煤炭砖头,还没开始便已像曲终人散。远远便瞧见他,穿白裤草绿方格衬衫,年轻得像个小子。另老师中独他衣着最讲究,穿得体面,配色也调和,黑配白,宝蓝配浅蓝,跟我脾胃相近呢!等人之际他闲得无聊,草坪上来了一只野猫,他便逗它玩去了,蛮兴趣盎然似的,班长说:「他宁愿对着猫都不对着我们。」我看着他年轻的身子暮色里愈来愈蒙黯了,看着他斜披的额发掩到暮色后了,想,我们大概是不及猫好。 </p><p> 火生得不旺,在众人肤上烧成橘红,风一撩拨火星子便四出为害,他嫌女孩力弱,接过叠厚了的报纸煽火,背上糊了一大滩汗水。火于是旺了,渐渐便有烤熟的肉香浓浓的漾开来。我是个胃不好的,没能凑着吃,只见他用洁面纸把叉子擦得闪净,平叉住一块牛排,不知哪里弄来了两张雪白的习作纸,在长板凳上铺妥贴了才落坐,后来半立起来拿汽水,正巧一阵小鬼风把纸掀飞了,他拧头望两望,一只脚跨过椅子踏个弓箭步拾了去,小心铺整齐了。我这才晓得他有着比女孩厉害好几倍的洁癖,如他日常为人的卫生有条理,不禁痛惜起来,这么爱清洁的人,尘世的污秽落在他身上岂不招他嫌厌! </p><p> 一次教东亚史,他说:「我现在用英语教你们中国历史,自己都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听了不觉心惊。原来在我眼前就有一个故园思想起的人,在香港这个走国际路线的地方浸淫多年,仍然不失本位,从此对他更是另眼相看了。 </p><p> 过了三个月,惯例须见家长:这回是抽见,不知怎么抽到了我,约定早上七点五十五分。跟妈在教员室的廊上略等了等,他即过来招呼,穿巧克力色西装裤,同色大方格绒褛,挺帅,可惜小不点儿,古来有异能之人,多半是这一型的。我在外边等,邻校的男生在打篮球,拍拍拍的直袭过这厢,猛地从里间传来哈哈哈的大笑声,是他的,极短极强,与他平常说话一样,一句长的得分几节,拍子极快极稳。 我心下叨咕不知什么惹他这场好笑,听得出不是敷衍那套的。 </p><p> 妈出来第一句话便说:「他挺欣赏你喔!」我不大信,想他平日的无情无义,却也高兴。为要肯定,便磨着妈从实招来,挽着她的手听她从头道起:他说我功课没问题,英文稍为偏低,但不要紧,如果是他,会给高一点分数,这些是聒絮了。 他不敢待学生那样的待我,早已视我为知识分子了,只是太静太静,静得离谱,有时候希望我提出问题或作答,在同学间能起作用,可是我偏不作声,那些不懂的, 偏又抢先发言。现今我走的是学者路线,好是好,走火入魔则不,再活泼一些些都 好,免得孤立自己。问我看不看电视,妈说不大看,近日惟爱「金刀情侠」,认为画面「像诗一样美」,他就哈哈大笑,约是笑小儿幼稚,我跺了妈一大脚,怨她怎么这么老实,连这都讲,可有多羞人哪!又问看不看电影,妈说着,但要拣择,什么都要拣择。他又大笑,嘴里低念:「难搞了!」 </p><p> 我独不受「知识分子」四字,听着刺耳,反而反复想他笑我着「金刀情侠」,想完了笑,笑完了想,玩味不尽。这之后他没再叫我起来作答了。 </p><p> 快模拟考时托他替我写推荐书,他一口应承了,过几天没回复,趁着没课到教员室走一遭,他在看报,大概把这事去了老久了,一见我恍然记起,答应第二天办妥,谁知下一节才下课,正地收拾东西,有人碰碰我的胳膊,一回头竟是他,手里拿着白信封,交给我,低低的跟我说不要让外人看!自己看或家人看就好了。我很开心,觉得是个秘密,好象小孩子在死党耳根捣黄嘴说:「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 告人听耶……」 </p><p> 推荐书后来没用上,而我是要好好藏它一辈子的,叫自己每次看了脸上都发烫。其实我哪有他说的那样好呢,可以当作家学者,进最高等的大学是我最起码的待遇,我才不要呢!我向来是不喜欢那名分的,重得会把人压死。我只要闲闲的过日子,闲闲的生活。不知他给别人写的推荐书是怎样的呢!不知他写了可也跟那人低低的 说:「不要给别人看!」 </p><p> 中五的最后几天我是很舍不得他的,说不出哪般,总之不想见不着,很执着的。发模拟考成绩单前夕我念头一动,决定不去了。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最后一天没去,岂不永远不曾与他别过!便左哄右诱的央妈替我取成绩单。我一向的怪僻行径妈是习惯了的,而且看我难得欣赏人,便依了我,临行又千叮万咛要她精灵些,多问出些话来。 </p><p> 妈妈到时他不在,过一刻回来了,却是认得,招呼一声钟太,问是何事。妈说女儿因为紧张,病了。他笑说:「是呀!不要紧吧!叫她多多保重啊!考试病了可不成。」</p><p> 「是呢!」妈说:「上中六没问题吧!」 </p><p> 「没问题,她不特在班上是好的,在级上也是好的,不用担心了。那么,我把成绩单给你吧!」 </p><p> 我当下闷声不响,嗔妈办事不力,谈这么些不私人的话,不止小羊的妈去是这 些,小猫小狗的妈也是这些啰!妈顶我道:「那你想怎样?难道要我问:「你对我 女儿的印象如何呀?」这样子呀!」我亦无话。 </p><p> 不过有一首歌我忘了送他,是英国民歌,他第一次会妈那天经过音乐室听到的,</p><p>材俊还会唱中文版: </p><p> I'll walk in the low road and you'll walk the high road And </p><p> I'll be in scotland before you……… </p><p><br></p><p>再见李念! </p><p>*** </p><p> 中五一年忽然跟妈异常亲近,姊妹花一般的出双入对。她脊椎有毛病,得睡硬挺一类的床,阖家只有我房里那张差强人意,便搬来与我同室。两个女的走到一块儿自怨花样多,晚上睡不着觉便闲扯到半夜,台杠,吃水果,听歌。 </p><p> 她是个多心又没主意的。看人家当歌星的风光体面,便说:「我也要当歌星, 唱那么好听的歌。」看人家当明星的绰约多姿,又说:「当明星真好,多姿多采的。」 说的时侯也认真,觉得自已真可以做得来,没有机缘罢了。我晚上在阳台吹笛子, 吹起了她的妒慕之心,自己买一支长长的洞箫,跟我借了「箫笛练习法」,每天洗澡前在房里呼噜嘘哩的大吹特吹,吹吹到底没长进,把箫扔到台角上吃尘去了,倒也心安理得。后来觉得三毛的四海为家很有个性,告诉我说:「要不是有你们,我早就一个人背着背包流浪去啰!」但我深深知道妈就算此生无家无业,也是过不了那种浪荡生活的,她有那种刚强,却没有那股不羁;她有那种魄力,却没有那份气 概。 </p><p> 自此她得着一个习惯,下午回家必得到我书房里聊一刻钟,告诉我她遇到什么 事,收到什么信,受到什么委屈,讲到伤心自怜之处便落了泪,我急得拥着她瘦削的肩抚她哄她别哭,她却兀自哭得泪人儿一般,此时我感到自己强大得像个男子汉, 要今生今世疼着我怀里这个小小的她。 </p><p> 妈早年认识了两个东北同乡。一个大富大贵:却是利字当头,吝蔷刻薄;一个贫贱夫妻,一样是利字当头,贪得无餍。女儿于归,妈送她一百块钱的被褥,她说:「怎么你不送我那三百块的?」妈不光是枉费心肠,这等闲气哪儿受得惯,索性通通断掉,好落得个清静,这一来愈发爱伴着我玩儿了。</p><p> 妈喜欢找新鲜活儿干,让生活永远起伏有致。比如前不久与人合资开餐厅,一年下来亏了老本,顶出去了,单单图个做活时的忧喜跌荡,也不让成成败败牵绊个无了期。倒十分抱怨英文没能学上,到别的地方可怎么好!于是一心一意的找英语班报了名,趁中午吃饭的空档抬着课本上学去了。她就是这样随喜冲动,又三心两 意得像个未经世故的小孩儿,好比弄一碟茄子的菜式,人家胡乱把茄子削了皮加油炒熬了便算,她不,她要添一匙糖,因为她喜欢甜味儿;加一小撮盐,要那咸味儿;洒一些胡椒,爱那泼辣劲儿;淋少许醋,吃那醋劲儿;还要切碎的大蒜,是那东北乡愁。 </p><p> 妈晚上还得上班,却脱不了好热闹好玩的品性,常常两人巴巴的赶一场九点半的电影,我先去买票,搜购零嘴,然后等地,像在等女朋友。</p> <p>人丛中她是很打眼的, 化淡妆,戴银丝眼镜,清清富富,轻盈似一枝花,我爱这样想她。尤其穿了那件灰绿的窄腰连身裙,裙裾一转,仿佛荷叶开展,更见风情,片子多半不好,但我总不忘记毕业生里德斯汀荷夫曼千里迢迢去找那女孩,还不曾相认,只遥遥的望着女孩的长发在阳光下飞舞,空阆阆的一片晴天和校园,女孩不经意的笑着走着生活着,幕后有保罗西门的歌声悠悠响起:「叫她去给我制一件麻布衬衫,上面要没有缝纫 的痕迹却要最好的刺锈……叫她把衬衫晒干,在那棵自亚当出世后便没有结过果实 的山栌树上,然后她将会是我的挚爱……」找他喜欢最后一幕德斯汀和着一身白纱的女孩坐在公车上,楞瞪着大眼,笑笑的,那样子很无知,好象不知道刚才做过什么事,事情的目的已经忘了,而他们有更远的地方要去。</p><p> 散场后我们总要吃东西,在附近吃馄饨面:三明治、热腾腾的肠粉,或坐计程车到潮州酒楼吃酥炸春卷。我们两个都爱吃王芳斋的擂沙丸,是炒黄豆粉裹蒸汤圆,香死人的。 </p><p> 我吃东西向来着重「锅气」,所以东西刚出炉先要招待我,凉了我便失去兴致,几乎成病,虽然妈说食道烫烂了会生食道癌。一次吃葡萄包,我受不得它冷却,撕一块放回烤炉里,撕一块又放回烤炉里,妈啐道:「那你躲到烤炉里吃好了!」 </p><p> 家里只有我和妈有思乡病,坐到一块儿就聊东北,计划什么时候包饺子,烩豆腐脑,到什么什么地方吃葱油饼烤鳗头火灼炸酱面。她常告诉我东北的高丽面、碗托凉粉和绿豆丸子。初春三月遍野是梨树开花,白白黄黄的碎瓣纷纷乱落,还有野生的唧唧花,把花瓣磨匀了涂在指甲上,用叶条子缚紧,几小时后拆下来,指甲好像涂了蔻丹一般。</p><p> 家后有卖肠粉的,非常干净,酱料也给得多。那天清早跟妈走长长弯弯的斜坡去,路上飘着不大不小的雨点,妈打起红底灰纹的阳伞。与我一把伞下慢慢走。她穿宝蓝纺纱的连身裙,轻盈如蝶。两旁的小草一排排径自点头招呼,妈是一朵蝶儿草上飞。</p><p> 我最不能忘会考考数学那天挂三号风球,试场外的凤凰花起劲的搧搧抖抖,一出来妈竟意外来接,撑一把大花阳伞,头发蓬蓬松的绞缠一片,我一缩头躲到伞下 去了。我喜欢大风的日子,头发纸张衣裙乱飞乱扬,世界是匆忙又热烈。</p><p>***</p><p> 很多个早上和爸爸捧着球兴冲冲跑到篮球场,天空里是灰忽忽的滚动的云,挨着凤凰木的细巧叶子一挫一挫,开局止局都是这不变动的景致。场边有几棵洋紫荆,约是颓萎了的,四季没个开处,但我们不管那花月之事,球场上只合设计施略,一周什球,爸爸让我八球,我胜两球便算赢一局,非常不象话。不过我比不得他高,老是要投的时候便被他一掌挡住,少不得又要使蛮,撞他或者踢他,两人推推捶捶的不正经打,往往为了这个力竭而喘。爸爸好逞能,有几式绝招:拍球把球运过腿弯胯下。奈何功夫不到家,我只须往他脚跟后一蹲,球便自他膀下弹到我怀里了,两人又一场好笑。这时我总怕别人把爸爸抢去。球场上也有踢足球的,常有一帮人在那儿玩,爸爸会痴痴的看,人家的球越界过来他便踊跃的一脚踹了去,以至我十分仇视那帮人,想爸爸有一天加入他们就不跟我玩了。又有一次我邀一个男孩儿来 打,结果尽是他跟爸爸球来球往,把我搁在一旁,我以后便不再叫他了。 </p><p> 打完球总在附近买几根油条或莲蓉包马拉糕回家当早点,热烘烘的捧在怀里, 常常忍不得在车里吃将起来。 </p><p> 爸爸近年特爱种花,下班回来常带些种籽肥料,或人家折了不要的小枝小节,也有长的,也有不长的,晨昏夙夕都见他在阳台上料理。他是印尼华侨,素性爱大黄大绿大红大紫,爱钻石玫瑰的高贵荣华,不爱百合的孤芳苍白。我花品与他不同,自也难与他的花亲近,若问我意见,都说好看,而他夙夕晨昏都兀自料理着花儿,对生活是称心满意极了,也不求旁鹜,目下只有一段可见的路要他种花种下去,远一点望不到的是日后的事了,那么视野所及的该是如何之景呢?大黄大绿大红还是大紫? </p><p> 去年夏初,妈妈到外地旅行,家里只剩下爸爸、小妹和我。爸爸父兼母职,连我们吃的喝的也得略管了,不知怎么竟都忽然拘谨起来,对话老有青黄不接之虞,好象生疏了,久违了,连对方爱吃什么都不晓得。那天下着大雨,他领我们吃越南小吃,都要了牛肉米粉,却是汤没有暖透,牛肉半生不熟的,爸爸大着嗓子数落了那女掌柜的一顿,那女的低声下气赔不是,爸爸还骂个不休,那女的就恼了,冷着脸哼也不哼,觑空儿顶一两句。后来又叫了椰青,爸爸叭叭叭的替我们把嫩椰肉刮下来,本说肚子不好不吃,忍不住馋又吃几口,然后喂小妹一口,喂我一口。真真 我们本是三父女相依为命,全用一只调羹。 </p><p> 三人只携了一把伞,只好由爸爸抱着小妹,我撑伞。雨道上布满一沟沟的污水, 三人劈哩拍啦鸡飞狗走的冲来冲去,肩膊裤脚全湿了,到一个廊檐歇一站,也不说 话,打一发眼色又走,是风雨患难中一点相知相契。 </p><p> 我爱看爸爸大把大把的花钱买东西给我们,不怕它千金散尽,只管这个也要,那个也要;爸爸也爱大把大把的花钱给我们买东西,知道它千金散尽还复来,于是这个也给,那个也给,给得我们不好意思起来,又不好意思不要。买东西,男的爱大量买,女的爱酌量买,是有这分别。 </p><p> 我年幼的时候睡午觉总挑下午五点过后,爸爸快歇班回来,我多半仍未醒,他会进房叫我起来吃饭。我独爱爸爸叫我,醒了也装睡等着。他不像妈妈吵天喧地的打人家屁股轰人起来,他会恨轻的坐在床沿,好玩的拨我头发,呵我痒,掏我脖子,拔我鼻子:还有温柔的,亲我的脸蛋额头嘴巴,说:「唔──小羊还有奶味。」 </p><p> 放学凑上爸爸上班的时间,便左顾右盼的想碰见,碰见了也没怎么,就是开心, 看着他油光腻亮的秃额一蹬一蹬的下坡,街上就拥亲起来。现在大了,是我亲他,一刺刺的须桩子好痒人。</p><p> 爸爸带人跳华尔滋慢四步最是叫人醉倒,他身子瘦,步伐轻,舞伴完全没压力,很能够挥发自如。日光灯银银晕晕的网了遍地,华尔滋庄重哀矜的乐声忽然使我悲伤得想哭,爸爸抿唇孩气的笑着,干脆打发了意识,任他带着一转又一转,一转又 一转......</p> <p>走過(原文缺)</p><p>【後記】</p><p> 年少時為求一知己,趨之若渴上下求索勾個手指當千金一諾,揮一揮手即掉頭絕交。遨遊陋巷,踏草校園,蕞爾天涯小,不惜效阮籍駕車走到路途窮盡,輒痛哭而返。</p><p> 那會兒我着迷於伯牙與子期的千古高誼,為着伯牙在最聽得懂他琴音的子期逝後、誓不再彈琴的貞烈情操。</p><p> 同一時間我愛上納蘭性德的詞句——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癡癡吟之不絕,只覺十分切中要害。</p><p> 又如魯迅書贈瞿秋白的句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亦曾讓我難忘。</p><p> 友情路上的諸多實驗與揮霍,沒有教會我交友之道,卻終於讓我了解伯牙斷琴以謝知音,並非友情唯一可羨的境界。在我愈來愈吝嗇時間和感情的今天,回望戀戀少年路,只覺青春真是奢侈的。千度回眸百遍回首,只為了眾生裏一個幻影。</p><p> 某日,朋友說,你說將來咱倆會不會也像他們那樣,那麼老了,還坐在一起聊天。她說的是貢布里希與畢生至友波普爾。貢布里希那本《藝術與科學》裏有張他們的合照,兩個好朋友坐在一起討論問題,皆已白髮蒼蒼。(附註:貢布里希,E.H.J.Gombrich,1909~2001,著名英國藝術史家。)</p><p> 某回暢聚後我回家匆匆寫下這幾句:能夠在幸福的感覺中死去,只有今天。我們的友情在今天達至酣暢的境地,我無憾了,今天的心情最適合死⋯⋯</p> <p>贩夫风景</p><p> 只要是夏天,“豆腐花”的吆喝声便一路路炽炽烈烈要断不断地,坡下喊到坡上,然后有一跌一宕地滚回去。那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人,黝黑的脸,老戴顶窄边草帽,大概喊惯了也就声如洪钟,一条线直冲七重天的高亢。每回见他总觉得真是少见的瘦,露在短裤下的腿干巴巴的,叭叭叭像鸭子的走步。 </p><p> 我们不常买,嫌麻烦!逢买必用家里的碗,怕他的脏,会得肝炎。暖烘烘盛满一碗往回端,往往以为盛着一窝云,阳光下笑得好开心的样子,真的难道不是,云竟在我手里呢,一朵开心的云。 </p><p> 他也卖肠粉,那是早上的生意,还有其它粉果白粥拉拉杂杂的,在这儿做开了,让警察拉过仍不肯走。有时候一个女的帮他,想是他女人,胖胖圆圆,两人并立简直点错鸳鸯谱似的滑稽。照理胖人爱笑,但她不笑,亦不说话,什么都听男的,男的汹汹地咧嘴骂,她只惟惟诺诺地应。不过她十分慷慨,分量作料都给的多。一回买肠粉,说要多给点酱油,她提着酱油壶嘘嘘地浇,男的一把夺过来,开口便骂: “要死了你,给那么多……”女的不作声,亦不委屈,平静得什么事都没发生,看他们真好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p><p> 流动雪糕车是浅鲜的绿,一汪一汪都是它耀眼的绿。远远便可听到它清脆玲珑的童话音乐,老是那几句,反而老是听不完。车子象那种上发条的玩具,发条上满了,车子一边行一边撒碎碎的音符,象一个流浪小孩的歌唱,唱自己的生涯,倾诉他多么欢喜地来,又多么欢喜地走。 </p><p> 雪糕车一停,四面八方的小孩都围拢来,一人一杯冰淇淋高高兴兴地离去,而雪糕车是做完善事的卖艺人,慈蔼万分地瞧他们笑。太阳也陪着笑,一蹦一跳地热络,这下子冰淇淋一滴滴猛淌,小孩赶忙舔救,舌头伸得长长的;一滴沿臂弯溜,又忙着舔臂,就这么狼狈地舔去童年。 </p><p> 棉花糖不常来,来了安顿在对面大厦门口,挨近卖冰淇淋的,没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卖冰淇淋的聊。他头发尽白了,蓄平头,一髭髭短桩子在脑勺上砌梅花桩,却有一张四十多岁的面孔,怪怪的。他非常喜欢小孩,逗得他们咯咯地笑,更叫人想起童话里的善心老艺人,在街头做木偶戏给孩子们看。卖棉花糖,一只空棒子绕着轮子转,轮子嗤嗤的吐丝,绕成一个头大的球,比小孩的头还大,粉红色的,又 是一朵天上的云霞。简直吃空气一样。幻灭之快的,咬一口,便没了,仅仅留下糖液在齿缝间。额上,鼻尖,下巴,沾得粘粘的。 </p><p> 糖炒栗子较远,得下好一段坡路。老远就听到炒栗子声,一铲铲尽是跳跳脱脱的冬阳。热辣辣,香炽炽的。冬天在栗子香中竟也不冷了。 </p><p> 卖栗子的是个年轻小伙子。通常多赤着胳膊,大北风中也只一件单衣。人老老实实的,也不和谁搭讪,要多少给多少。我反而喜欢这样的交易,不言不笑中,自有人间情味。他是个有商业道德的,我吃遍那么多摊子的栗子,终归是他的好。栗子是太小的不好剥,太大的不香,中等偏小的最佳。就算外面有上等货,我亦回来再买,好象这儿是我家乡。 </p><p> 我每经过必看见一碟闪蜡蜡的栗子,炒得爆裂了,里面的金黄做势要跃出来,可是壳儿始终欲吐还休,看得人愈发馋了,我至少得买三块钱,大银洋打在瓷碟上倾拎哼楞,是生意的直情直性。我也喜欢那盛栗子的长木桶,老让我想起韩国的长鼓,不定敲击起来也可伴歌成拍。那硕大的镬实在是丰富的宝藏,一粒粒棕色壳儿里都是金,而且炉边是个避冷的好地方。</p> <p>惜笛人语</p><p> 教我笛子的老师姓叶,男的,碰见他真是我的运气。那一阵子遍阅报章广告,都没有合适的。一日无事,经过弥敦道的一家乐器行,附属的中乐班正在招生,便直闯进去报名。里面老师众多,依时间分配,也不知道自己归哪个,是吉是凶全看个人造化。 </p><p>第一次上课,叶老师进来,拿什么敲我肩头一记,示意我跟他去。那一敲,定下了师生名分,从此耳聆指教的是我,青出于蓝则在我了。</p><p> 叶老师三十至三十五岁年纪,中等身材,长方形脸。 </p><p> 那次我在笛子的尾端吊了一只玉佛,橙红的穗子流苏款款,叶老师却说:「很多人以为这两个穿绳孔是用来穿系饰物的,其实它们也有实际的用途。」 </p><p> 虽然他没有说明系饰物是错的,但我就觉得极不好意思,第二次去就把小玉佛解下来了。 </p><p> 大鼻子,大嘴盘。那张嘴,老是唇角裂裂的,永远带着点受伤的意思。然而他整个地是那样耐看,干净俐落,衣服的色调温暖和谐。他讲话极文雅,一个字是一个字,不速不缓,吐音清晰,着力很轻,附于形则是摸上去厚厚软软的绒质,本身即是暖的。坐在叶老师对面,听他讲笛子的种种,觉得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出他为人的恬淡祥和。较之于有魄力有冲劲的年轻人,我更喜欢叶老师这种。前者无非是待开的朝花,时辰到了不是开的,是爆的,一蓬蓬爆得不亦乐乎,色彩浓浓的要染没周遭,急迫的要拥抱一切。像叶老师,是让岁月冲淡了的,为人的根柢已经很深厚,完全禁得起平淡的日子,连偶露的倦容亦是淡淡的,不与众物争持。 </p><p>记得刚开始学笛子是秋天,学完出来一街的秋气高爽,空中炸着金金的炒栗香,我就一路笑着回家。 </p><p> 然而我竟不是学笛子的天才。认明真相后,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甚至不是庸才,而只是个蠢才。跟我学钢琴一样,我的节拍略差一筹,对音准的敏感度也不够,吹起来完全是感情用事。初学的阶级,用气不得其法,唇肌和喉部绷得过紧,胀得脸红脖子粗的,画成漫画是七窍喷烟,头顶冒气。通过了这一关,便是学吹高音。风门不得掌握,不是太松,便是太紧,紧得风门没有了,两唇磨擦,「噗兹噗」一声, 擦出口水花,简直是嘴放屁。那一刻我难堪到极点,想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叶老师 只是轻蹙眉尖,笑一笑,觉得你不甚可救的样子。 </p><p> 有时候在家里吹得满意,信心十足的到叶老师那儿,一吹之下,功力只剩下一半,另一半惊吓得化掉了。笛音忽跌忽摔,忽得忽失,不成言语,觉得自己来自未开化的野蛮民族,单单会哼哼啊啊的叫痛。</p><p> 无论如何,那小小隔音室里的笛声到底日益清顺了。反过来吹从前的曲谱,居然得心应手,也有余裕多用点感情,真是万分高兴。然而这当儿却没机会学下去了。像我这种材料,无论怎么自行苦练,亦难有进境。我不知道叶老师是不是最好的老师,但若干年后,我说什么都要找他回来教我,我还要跟他学古筝呢。 </p><p> 一次在乐器行的橱窗看见一列相片,大概是宣传用的,内容是各老师在教导学 生的情形。我详看了,仍旧觉得叶老师好。那是冬天,他穿一件浅灰绒外套,正在教一个女孩子拉二胡,亦是一般的稳定亲和。 </p><p> 又一次,上完了课,他叫我到隔壁书局买一本笛子教程。后来他想起有话忘了交代,到那书局找我,两人出来站在街上讲话,日正高张,他以手作檐,荫住了脸。离了那隔音室,我竟觉生疏。有时侯正在上课,有人叩门找他,是他同事,和他熟络的闲话两句,我亦会认生。几回早到了,在室外稍候,上一个学生出来,和他道声再会,他也应了。我这才发觉我从来没跟他说再见,他也就不讲。一天,因时间 有所更动,他打电话到我家,自称是:「XX琴行姓叶的。」就像我打电话到琴行去,说是:「我在你们那里学笛子的。」 </p><p> 在室内吹笛子,使人有英才错用之感。笛音撞墙碰壁,摔摔跌跌,如果它们都是活的,一定都变得焦头烂额。阳台上就不同,放生一般把笛音放出去,笛子的开朗广阔尽皆出来了。晚间对面是熠熠灯火,市声沉淀,而笛韵嘹亮,仿佛是天籁,凡心一动落在红尘,从此生于民间长于民间,有风则更好,笛声自身是风,送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人听到了,梦魂一惊,忽起辽远之思。日间也有日间的情调,望出去尽是密密沓沓的公寓洋房,马路上轿车一辆接一辆,遮阳伞像鲜艳夺目的花蘑菇,上坡的上坡,下坡的下坡,卖豆腐花的戴顶草帽叉着胖肚子一路吆喝上来,阳光把遮阳篷下的灰尘照得细细活活,吹吹笛子,有一种人生在世的感觉。雨天吹起 来异常气闷,笛音锁在雨炼中,承不了上文,启不了下文。可是笛子还是要在山头或草原上吹,才最能领略它的春光明媚,春意剔透。 </p><p> 一曲「牧童短篇」,我最喜欢,叶老师以二胡替我伴奏。想想还是该由牧童来吹,牛背上一挫一荡,那样的悠闲,日出而出,日入而入,鸡鸣桑树颠,落霞赶炊烟,好象岁月也在那儿踱来踱去,老也不走。我是城市人,城市的悠闲是小型的, 偶然得来的一小撮,设法要把它消磨得值得,有回味,连那心情也是焦急的,我在 这里吹,老师在一旁拉,光阴匆匆地去了。 </p><p> 「小河淌水」,最是高亢婉转。河水汩汩不休,笛声去到最高点,河水急濑, 像望眼欲穿的穿字。我觉得这「淌」字很好,使人想起眼泪,收一收又泛出来,收 一收又泛出来。 </p><p> 「金蛇狂舞」节庆时吹,曲谱左上角标看「欢乐地」。中国的节庆,该有锣鼓铙钹,冬冬呛呛,热闹非凡,如今只有一管笛子,吹来吹去都好象曲终人散,愈吹心情愈寥落,锣停鼓息,一地烧完炮仗的暗红纸屑。可能都不是,是我不够活泼。 </p><p> 「弓舞」是太熟悉了,总误当作「将军令」,是十年前粤语武侠片的武打场面也拿来做配乐的,家常也能随口哼上一两句。因为这缘故,整首曲子哪里该打个突顿,哪里该抖擞激扬,皆知个透里透外。当初技巧不行做不到,后来略有些把握了,更如故友重逢,吹得兴兴头头,每次都像有一段盛事正要开场。 </p><p> 叶老师会演奏的管弦乐器至少有四种:笛子、洋琴、古筝、二胡。</p><p> 箫笛比其它乐器与演奏者有更切身的关系,因为用的是气。声由气出,音由声出;不止精神,连整个身体都要投入。笛子音色清亮圆润,悠扬处绝伦无可匹比,凄伤之曲落到笛管中也带几分高扬,公然说与天下人知晓,让他们评一评,想一想,纵无结果也须得个分明恩怨。箫则是万般情绪诉与自己听,别人偷听亦可,固此一扇户牖,几家民房,可以是箫声徘徊地。箫身长而孔疏,我手小不宜吹,男孩吹比较好,但人必须有个深沉壮阔的背景。箫声有它聊斋的一面,因为音质上带点沙嘎,总像浓雾喷喷的,老是缕缕白烟从箫嘴冒出来,不费劲的就送到很远。我听箫声又有空灵之感,像断崖上荡回来的回音,也可能就是笛声的回音,吹梦成今古。 </p><p> 扬琴也是男孩子的,我却不大懂。每逢叶老师替我用扬琴伴奏,我会非常激动,想着千万不可吹错,往往就错不可遏,把气氛破坏得内疚好半天。扬琴琤琤琮琮,纷纷繁繁,铿锵中轻盈可喜;许多东西要交代,但交代得有条不紊。它不是激烈干戈,也不是大喜大悲;它只是很讲理的,跟你从头道也行,跟你典故一一数也行。 </p><p> 古筝是女子的,人要素静,不可太丑,且要低眉垂睫,一派清简。女子弹筝像私语,三叠愁是她,夜思郎亦是她。一种凄婉处,万物皆沉静下来。其实我亦喜欢男子弹筝:但是人要清明素朴,琴心是对物对人,若过分顾及自己,又心存欲念,琴声便低浊了。 </p><p> 二胡无论如何是男子的。箫笛是情绪多于故事,二胡则是说不尽的故事,拉来拉去拉不完。想象中拉二胡的该是个长方形脸,瘦、穷──至少不能太富裕,穿一袭浅灰夹袍,在露冷的小天井里,老榕树下,满地青白的月光像辗碎的玉,夜阑人静了,想起往事,真是唉唉唉三声唏嘘,一段沧桑;巫山一别,为云为雨今不知了。只是整个心沉到很低,然而看得淡了,拉起来反而摧尽他人肝肠,自己纵有感触也无感动。 </p><p> 百般乐器,无论吹弹敲拨,皆不可有表演之心,此心一生,魔障即生,就算多精通也是不成大器的。 </p><p> 要总结的话,还是要归回本题。惜笛人说惜笛话,有此两句:「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p><p>【後記】</p><p> 一闕清涼從此絕,吹笛年華逝不歸。</p><p> 我沒有把笛子學下去,閒來也完全不把玩,往後也沒再學任何其他樂器。那枝紫檀木鑲金邊的漂亮中國笛也不知何時弄丟了。</p> <p>春花亭亭立(原文缺)</p><p>【後記】</p><p> 姊姊宣佈結婚的時候兩老都鬆了口氣——總算有個女兒嫁成。新郎不是初戀情人,而是跟初戀情人分手多年後、朋友介紹認識的美籍華裔。二人世界清靜慣了小門小院過日子,無事難得回香港一趟。</p><p> 記得小時候母親愛在飯桌上觀察我們姊妹拿筷子的手勢。拿得高,嫁得遠——她舉自己為此一土方算命法的活人證。我不記得姊姊拿筷子拿得高還是低,但她娘家果真在千山萬水外。</p><p> 說來也是時勢定命運。中英聯合聲明、基本法、九七大限,香港前途全面唱衰中,民間一片出國潮。姊姊身為長女首當其衝,中學沒念完便漂洋過海當寄宿生。我記得去舊啟德機場送機,黛黑的一個爪哇小黑人,四根火柴一顆頭,傻兮兮尚不諳離情,不懂是要離開父母的庇蔭了,直到入閘眼眶沒紅一下。</p><p> 自此我們習慣了聚少離多。小時候我們曾是親密玩伴,我會發明各種遊戲攛掇她一起玩,她總是乖乖聽我支使,兩人不打架時倒也相處愉快。可是慢慢無論品性、志趣、生活追求暴露愈來愈多,距離也愈來愈大,但童年無數次玩耍爭吵培養出來的默契始終存在。平日既懶寫信、懶打電話,久而久之便發展出一套最省事的溝通方式:假設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有事發個電郵用一兩行字交代要旨,頂多家庭成員生日、過年過節打個例行隔洋電話,美國風的客氣互道嗨你好嗎我們很好啊你們好嗎——公式慰問多於聊家常。我都是利用她回來省親或回流亞洲的短暫相處時間重新又認識她一次——她還那麼喜歡啃鴨翅膀嗎?手腕的老毛病最近有沒有發作?這次總統大選她支持民主黨還是共和黨?</p><p> 近幾次見面還有個新發現。從前長相舉止迥異、恁誰都說不像姊姊的,現在卻成了兩張複叠紙剪出來的紙樣,無意間蹦出個難看動作、表情、八字腳——要命,怎麼像有塊鏡子豎在那裏?似乎年紀越大、越明顯反映大家身懷同一組基因,很駭人的彷彿總能看見自己哪塊肉長在對方身上。然而終究聚一次不容易,始終是珍惜的。雖說地球如今變小了,家庭聚散之事自有另一套道理,不是說聚就聚。因此我真慶幸姊姊身邊有秭夫在,有個人疼她,人生道上有個共甘苦的伴,差可補償她太早離巢少享好多天倫的遺憾,也讓我可以放心享受擁有出嫁姊妹的最大好處:急需人力時有個現成男丁可供使喚,不需要時又彼此隔得遠遠的各自為政。</p> <p>細說</p><p> 距离我知道他这个人,至今五年了,其中有三年我们同在一间学校里。有一年是他教我。</p><p> 去年我妹妹来美国看我,我问她,学校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有是有,不过她和她同学都不怎么喜欢他,成天脸色木木,不苟言笑。</p><p> 的确不是小孩子一眼看上去就会发生好感的,是略为阴沉的长脸,不笑的时候会显得难以亲近,些须叫人不安。但我初初见到他便觉得非常好,很亲切,只仿佛有几分凄清和怔忡。</p><p> 那时候因为三年制的施行,中一至中三每级一律六班,学校出现地少人多的现象,我们中四四班被逼挤在礼堂“包厢”里(近似戏院的超等座位),四班班主任同时在场。我坐在第二三排,看得很清楚。他在前面来回踱步,手里卷着一卷文件,托托地敲着包厢及腰的围垣。有时就斜身靠在那里。很少说话,别的老师商议什么,他也不参与。</p><p> 他本当是我们班主任,才过几天被调往别班去了,只负责我们中文和宗教的课程。后来我数过,他教他自己班一星期六课,教我们倒有七课之多,意外白捡一课。</p><p> 学校每年开学例必在附近的天主教堂举行望弥撒,去不去随学生个人意愿,而学生是自爱的居多,大部分宁可在家里多睡个把小时。虔诚的老师们认为大有替耶稣挽救面子的必要,于是中四四班集合时,轮流到麦克风前对我们晓谕大义:好的学生须有好的开始,你们千万不要错失良机……这种让你们精神上思想上得到沟通结合的机会是极为难得的……在你们的年龄,应该已经懂得哪些是该做的,哪些是不该做的……</p><p> 轮到他了。为势所逼,他不得不站到麦克风前,伸出一只手来上下摆了两摆,用英语说了两句:</p><p> “谁想去的就去,谁不想去的就留在家里。”</p><p> 学生们登时笑得人仰马翻,其他老师碍于同事关系,不便尽情喧笑,嘴鼓得胖胖的忍着笑。不过他这个肇事者也陪我们笑了一顿。</p><p> 对他的下一个印象,则是他学识之丰富。第一堂在一个音乐室上,尚未正式授课。他给我们讲解宇宙中黑洞的神秘奥妙,不同时间空间的互相干扰所造成的时光倒流的现象,边讲边演。有一次又谈到某一国新发明的什么型的枪,还在黑板上画了图样,告诉我们它的新奇妙用。三国故事他也会讲:陈宫与曹操,诸葛亮和司马懿。此外有《史记》中的刺客们:曹沫、专诸、豫让、荆轲、聂政。</p><p> 他事先声明:一个老师的先决条件,是懂得一成,说满十成。可是在他说满的十成中,学到一成,也就获益不浅了。</p><p> 遗憾的是,学生是囫囵吞枣惯了的,升学压力又大,偏向保守的学生拘泥于教科书上的内容,总认为题外话是一种学习上的剥削。因此他常常这样流连在辖治区之外,学生间不无微言。一方面也是课程不能落后太远,他最后不得不提起心肝,依书直说了。题外话是有,却减少很多。这固然不能归咎于任何人,唯其无可奈何,更觉深一重的惋惜。</p><p> 在他说题外话的时候,才是他整个人最投入的。哪怕所说的仅是从书上看来的,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有他本人厚活的背景为源头,以此宏大而明亮。有的人是即使和自己的学识,亦有一层隔阂,说起来就像是说教,或者传教。但他同自己的学识仿佛有什么密切关系,两相交融,再不疏离。说起来就使人觉得他是愉快的,有一种属于学问的沾沾自喜,春风得意。课本上公式化的行与段,他似乎总不大能够适应,使他多少受到一些牵制。</p><p> 在我们学校,教师进课室,例必全体学生站立,高呼“早安”,以示尊敬。有的老师极其重视这一项礼节,认为这是培养我们严肃的人生观的第一步。他对这些却很不耐烦,巴不得我们快点坐下,后来急了,索性一进来就给我们来个九十度鞠躬,以示交代。我们都是受过长期淑女训练的,他这么绅士派起来,不好意思不坐下了。</p><p> 机械呆板的律令、规条、法则,但凡是外界加诸他身上的,只要稍稍使他感到桎梏,他似乎一概不喜。他的人原是比那些都大而贵重,而他有他自己的法度,甚或比外界的更为壁垒森严。</p><p> 照说对于下课铃声,没有谁比学生更加敏感的,但他锻炼成了不输于我们的高度敏感,铃声一响,一错眼就不见了他,一句临别依依的话都没有,像徐志摩的“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更令我们低回不已。</p><p> 他是新来的老师,加入了学校那万人触目的男老师集团,周围的女生又是一个人起码好几张嘴的,他免不了也谣言满天飞。最戏剧化的,是他已经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了。至于他的老婆的存在与否,更是在学生间酝酿得疑云重重,扑朔迷离。</p><p> 一天晚上,我梦见他带着他女儿回校。那小女孩一点都不像他,短直头发,大圆眼睛,皮肤偏黑。他径自进校务处去了,把女儿留在外面。除了对我妹妹(因为不得已),我对小孩子是从来没有多大感觉的。可是既在梦里,少不免有点反常,我比我平时的为人有爱心得多了,非常慈祥地问那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宁静。”</p><p> 有一天,他来上课,嘴角含着一丝阴笑,先不开口,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p><p> “有口不能言。”</p><p> 转过身来,指指我们,语气十足个跑码头卖艺的。“你们的老师呀,”指指自己,“我——今天喉咙有病,无法教书。”</p><p> 他又在黑板上写道:</p><p> “不能说话的人痛恨别人说话。”</p><p> 于是我们说的话特别多。</p><p> 听他上及天文下及地理的谈讲,于我而言,由于实在见识寡陋,虽则趣味无穷,究竟只算是被动的灌输。而诗词歌赋,我极少也有那么一点共鸣的能力。他对诗人的诠释是:别人踢你一下,你没那么痛,诗人会多痛一些。</p><p> 他曾经嘲笑我们学校图书馆的中文藏书,两架子都不及他书架的一小截子,可见他家中藏书密度之高了。</p><p> 他在课上念的第一首诗是李白的《清平调》:</p><p>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p><p>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p><p> 又有文天祥就义前书于衣带上的几行字:</p><p>孔曰成仁,孟曰取义。</p><p>唯其义尽,所以仁至。</p><p>读圣贤书,所学何事。</p><p>而今而后,庶几无愧。</p><p> 他说他喜欢辛弃疾《青玉案》里的:</p><p>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入却在灯火阑珊处。</p><p> 他当众宣布他是不吃乳鸽的——太残忍了,活活地把小鸽子捏得窒息而亡:“有猪有牛给你吃,干吗要吃鸽子呢。”过后我想,也许他是个天主教徒,要不就是一个彻底的反战分子。</p><p> 他不抽烟。“烟有什么好抽呢。”酒就不同了。我还记得他怎样为我们述说喝酒的妙趣。尤其是喝得半酣半醉,飘飘然的时候。他随即搬出刘伶戒酒的故事来撑腰。这下子有机会讥讽我们了,他说得愈加绘影绘色,意气风发:刘伶怎样打发老婆去买酒,老婆不肯,耍性子把酒杯酒壶一顿乱摔,苦劝刘伶戒酒,刘伶说那也好,不过得在神前起个誓,叫老婆快备酒肉;老婆见老公这么郑重其事,大喜过望,火速备下酒肉。刘伶神前跪定,有板有眼,有腔有调,祝道:</p><p>天生刘伶,以酒为名。</p><p>一饮一斛,五斗解酲。</p><p>妇人之言,慎不可听。</p><p>成班劝不住男人的妇人叽叽呱呱不争气地喧笑起来了。</p><p> 他问我们:</p><p> “真、善、美,你们追求哪一样?”</p><p> 我一挑便挑了美,兴奋地等待举手。结果真善的拥护者都多,唯独美,简直没有人,吓得我手也举不完,没让他看见。只有一个女孩子把手举得高高的,几乎连人都站了起来了。而之所以如此,正因为举手的人那样少。这一来镜头尽被她抢去了,我看着欣羡不已。</p><p> 他揭晓了。他喜欢美。</p><p> 一般人对于“美”这字眼的回避是可以理解的,它乍听似乎浅俗不堪,浮而不实,主要是被人用滥了,产生错觉,追求深沉的思想的人们,自然看不上。单就意义来讲,美反不及真善的明确结实,然其意境则是含混天然、广大包容的,处于若有若无、若虚若实之间,且已融合了真与善,反之则未必。美的光辉当是柔和温煦的,含有女性的成分,其于人、事、物之反射,应比较曲折含蓄。</p><p> 至于他是否这种想法,无从得知,他当时怎样解释的,我忘了。</p><p> 人们用“真、善、美”来代表人生的理想境界,一个梦中的乌托邦。然而,光谈理想是没有用的,我们必须从实际的生活中认识人生的原理,由四周的事物窥探人生的玄妙。于是,周到的人们把自己对于人生的感想寄诸文字,以镌口碑。从古典到摩登,我们这一类的话多得不可胜数,适用于各种不同场合:“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有如在梦中”、“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人生自古谁无死”、“人生何处不坟墓”、“人生如白驹过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如朝露”、“人生如赌博”、“人生如舞台”、“人生如戏剧”、“人生如梦”……(也许将来还会有:“人生如电脑”、“人生如电动游戏”、“人生如星球大战”、“人生如超级市场”……正是前途未可限量。)我们拥有这许许多多前人经验与智慧的结晶,左一个右一个替我们照明人生的底细,帮助我们了解人生的真谛,而依然被它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似乎太低能了。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了,说出了一句推翻所有至理名言的至理名言:</p><p> “人生为什么那么难以明白呢——因为它根本没什么。”</p><p> 他除了不大看得起人生外,还看不起我们的文章。他说,若叫我们每人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搅在一起,一定分不出谁是谁的母亲,言下不外是讽刺我们文学水平之低。</p><p> 他错了!那是不能怪我们的。天下母亲本来就没有多大区别,如何能叫我们写出什么花样来呢?无论多么神奇的生花妙笔都是不能改变事实的。但我听了仍旧非常生气,立志养精蓄锐,伺机大显身手。可是,在他教我的一年中,我始终没有这个机会。</p><p> 第一堂作文他让我们随便写一个人物。我写了篇《卖五花茶的小孩》。发作文卷那天,他当众老大不情愿地把我那篇文章提了出来。那个语气,我因为切齿痛恨,记忆犹深。像是在说:这篇昵,好是好不到哪里去了,不过,时世不同啰,做人是不能那么苛求了,不如放低标准,睁只眼闭只眼,勉强呢还有一线希望——真是没齿难忘。</p><p> 过些日子有一篇描写一次劫机的过程,题材是他随便在一本练习簿里抽选的。我在文章中用了“窝囊废”三个字,发卷时他把我叫了出去,问我“窝囊废”是否即脓包的意思。我高兴极了,因为有机会嘲笑他一番,广东人就是广东人,“窝囊废”都不懂,是一个彻头彻尾专吃畜牲的五脏六腑的广东人。其实我自己原籍也是广东,不过我编派起人来是不分敌友的,全人类要受害。</p><p> 他非但认为我们稿纸上的语言技术不行,连我们嘴头上的,他也觉得有待改进。</p><p> “……一句话一样的字眼,用不同的语气说出,就有不同的意思,比如说一个人了不起:‘他?了不起——’”他尾音吊得老高老高,“是轻蔑。如果说,他了不起,了不起!这是赞美。”</p><p> 同学东一句西一句地顶他,一个问:</p><p> “那人家说你了不起的时候,用的什么语气?”</p><p> “我?我不用人家说我了不起,因为我知道我自己了不起。”</p><p> 有同学做出作呕状。</p><p> 他上课经常是这种气氛,学生们全被他惯坏了;人一被惯坏,便有点不知好歹。那时班上有两个女生欺负他好脾气,硬是跟他过不去。一天她们照例迟到,捧着大叠的书,一进门就聒噪不休,东掉钥匙,西落课本,坐下了,犹隔行谈话,旁若无人,全然不把他放在眼内。我旁观着脸上也辣辣的,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很替她们难堪。其他同学想必也有同感,大家略带敌意地注视着她们。她们闹到这步田地,也算是势成骑虎,自作自受,想要立即鸣鼓收兵是绝对不可能的,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胡闹下去,保护她们岌岌可危的尊严。</p> <p> 他这座佛也冒火了,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说:“喂,忍耐都有个限度㖞。”这样说着,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p><p> 他既然给她们搭了一道台阶,她们又不是全无智商的人,忙不迭地踩着下了台,偃旗息鼓安静了下来。</p><p> 连这种轻性发作,我也只见过一两次,别说骂人了。后来听说他曾经严辞厉色地骂过一班中四生。他教她们世界史,不知什么事触怒了他,他就骂了起来。我听了十分震惊,他骂人的样子,简直无从想象。骂人骂得太少了,骂了一次,便大街小巷引为奇谈。</p><p> 他喜欢自嘲。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刻薄别人的话,但只要是关于他自己的,他什么离谱的话都说得出口。他的自嘲中有消极、任性、疲倦、苍凉,不大尊重自己,因此不甚客气了,怎么样都可以。这是种更和平、更大众化、更平等的中国式幽默,苦涩中有亲切。或者没有一句话是真的,然而遍布着他性情中的光与影,明与暗。学生那么喜欢找他谈天,也许就是因为他那份可亲与热闹。</p><p> 一方面也是他自知架子是摆不成的。学生四双八拜地拜为门下桃李,四时束脩、年节礼品、衣服鞋袜地把个老师供奉在家,那个时代即使令他无限向往,毕竟成为过去了。更何况,推究之下,老师教授学问以换取目前的口粮,学生接受学问以换取将来的口粮,归根究柢都是为口奔忙,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p><p> 他又极好玩。那年运动会我们有游戏这一项目。运动会前几天,学生们在学校的侧草坪摆了些砖头演习。他出来看见,一时兴起,西装笔挺的,自己先就玩了起来,惹了许多学生围观,他也不管。大家纷纷笑他还没大透。</p><p> 又一次,我们在课上作文,他拎着把长戒尺浑室里踱来踱去,踱得无聊,先是把戒尺撑在鞋面上走,然后又横伸着戒尺,拿脚去踢它,愈踢愈高,直至全班众目睽睽地观看他表演,他还不知觉,仍在那边玩得乐极忘形。过后发觉我们都在看他,他自己也笑起来了。电动游戏在学校流行的时候,他也向学生借来玩。他想必为玩吃过不少苦头。他小时候是一天到晚挨母亲抽的,他自己说的。</p><p> 男老师中有两个和他相熟。一天,正在上课,其中一个来到课室门口,进来一步,话还来不及说,他就一反身从黑板处取了一支粉笔,把粉笔在空中竖了一竖,望那男同事打了个征询的眼神,同时微微笑着。意思是问对方是不是来要粉笔的。他那男同事也不打话,只把手一伸。他随即把粉笔拿了过去。</p><p> 我每想起这一出默片总觉得异常可爱。片言只字都无,但是里面有同情、有谅解、有幽默。假使把这两位男性换上女性,那后果我真不敢想象,真是什么情调都给破坏尽了。</p><p> 我经常好奇没有女人在旁的时候,男人之间的谈话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平时听到的都绝非最纯正的男性交谈,因为光是女人的存在,便使空气起了化学作用,变质了。假如有机会,我决不介意偷听一下。当然,猜是猜到一鳞半爪的,无非是把女人批评得体无完肤,一钱不值,无一可以赦免。然终不及亲耳听见那么富于现场效果。</p><p> 相较之下,男人确实比女人沉默寡言,惜言如金,就仿佛他们的话特别值钱,女人不配听。男人不说话,只好女人来说。所以我们形容一个人噜噜苏苏,总是说“婆婆妈妈”,从来就不说“公公爸爸”的。</p><p> 他尽管惯在学生面前信口开河、谈笑自若,也终有垮台的时候。一年的毕业典礼,在学校的广场上,副校长给他介绍一对夫妇模样的陌生男女。他多礼极了,又是鞠躬,又是握手,百忙中还不忘扶一扶领带,不见他说话,光是傻笑,有点孩子气。</p><p> 我们中文课本里有一课小说摘录,主角是一位在写字楼工作的女职员。课文中某个地方描写某个男职员“半个屁股”坐在写字桌上,不记得是同人聊天,抑或同女人调情。我们的中文老师向来是享受当众念书的乐趣的,这次他念到“半个屁股”,就煞住了,无论怎么努力都念不下去。同学们偏偏就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念下去。结果全班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因为幸灾乐祸,笑得益发起劲。他自己更是笑个不了,笑得脸红了,不知道是羞红的还是笑红的。我念来倒不觉得有什幺难念的,不过广东话的“屁股”的确要比国语愚蠢一些。所以广东人不厌其烦地采用“八月十五”。小孩子顽皮,大人就说:“看我打不打你的八月十五。”念不出来,倒也情有可原。他始终没读完那句书。</p><p> 就是这样过完一年的中文课的。他有时候无意中看见了我,我会很高兴,觉得做一个女孩是好的。在他那里,仿佛得到对于自身的某种肯定。当时并不明白这种肯定才是人真正的致命伤,因为不能失去。一经失去,不是没有了,而是,只剩下了否定。</p><p> 记得中五那年学生会竞选干事,上课前全校在礼堂集合,候选人在台上演讲。我站在礼堂后面。他上学迟到了,慢条斯理地走到礼堂,闲闲地倚着玻璃门,双手搭在门闩上。当时在台上演讲的是五甲生,跟我同班。他笑笑地问隔壁的一个男老师:“五甲的?”我当下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触,只觉得无限切身,而那问题必须我亲口答,亲自解,亲自结。是我的不解之缘。</p><p> 我见过他的一本书,橙棕色封皮,丁望所著。以后在外面看见这个作家的书,总觉得很亲切,好像它们都是好的,虽则我未曾看过。橙棕色那本我略翻一翻,全是评论文章。记得有同学问过他喜看哪一类文章,他说是资料性的。</p><p> 学校一年一度的Halloween(西洋鬼节)话剧比赛,一次他是评判之一。司仪介绍他说:“温文有礼,博学多才,你们可别看他吊儿郎当的。”虽系戏言,倒非全属胡话。</p><p> 我曾经听见背后有学生管他叫“忧郁小生”,因为他有时候显得愁眉不展,心事重重。</p><p> 在我来说,他的风采淹淹然渗透在他的日常言行中,静的动的,收的放的,无一不给我新的感动。而在他的华美与朴实的参差掩映间,处处见出他的光彩流盼。只须他踏入室中,他的整个人便泼溅到处都是,没有一根空间与时间的纤维不被他牵动。</p><p> 上了中六,我也道听途说听了一些他的趣事佚闻。一个冬日,他穿着他那件蓝棉袄去上课,在课室里就把棉袄脱了,挂在椅背上。学生们趁他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暗中偷龙转风,把他的棉袄换了其中一个女生的。那种蓝棉袄在学校里很普遍,不细心简直看不出分别。上完课,他糊里糊涂地就把人家的棉袄拿着走了。学生们把他那件棉袄的口袋掏了个不亦乐乎。最后好像还是他自己不知怎么发觉了,返回课室换的。</p><p> 他给一班中三生拟过一道颇有创意的作文题目:“谋杀X老师天衣无缝的计划。”有一个中三生大概是从来没有杀过人,感到相当为难,跑来请教我。我跟她密谋了一番,定计用糖果毒死他。听说他喜欢吃糖果。可惜这题目没在我中四那年出,否则我一定写许多篇,杀他许多次。</p><p> 中三淘汰试在这年开始实行,中三生很早便考试了。偶尔走经某些课室,会看见他在里面监考,负着手踱方步。一次,隔得远远的,又看见他在监考,踱了出来,在走廊上立定,眺望着邻校的球场。那球场有时是很干净的,像一张簇新的炭纸。偶或下过雨,没什么人,一池池水白白地映着天光,那种明灭晴阴,总像人生忧乐一场。</p><p> 他仿佛又有点悲哀起来了。</p><p> 那时校里的德文班办了一份《半桶水》杂志,仅仅在那班里流通的。编辑我认识,因而有机会看到。她们第四期访问了两位男老师,一个是他,一个是他相熟的同事。他那同事的访问稿录口供相似,问一句,答一句,简短至极。他就不然了,人家问一句,他滔滔地说上一大箩筐,口若倒悬之河,一发不可收拾。听说那位采访记者都不耐烦了,待要问下一条问题,他还好意思如来神掌一推,道:“且慢!我还没有讲完呢。”杂志给他画的漫画,就把他画得口沫横飞、唾星四溅,表示这位仁兄“口水多过茶”。我看了笑得死去活来。他是一说起玩笑话来就不知道祸福吉凶的。</p><p> 根据可靠资料,他访问中有一段话被有关当局所禁,没在杂志露面。记者要求他澄清一妻一女的谣言。这么难得的辟谣机会,他非但不加以利用,自己又造起谣言来了,说他根本没有讨老婆,妾侍倒有一个,另有两个情妇,在尖沙嘴买幢房子给她们住。(这话不甚靠得住,没有老婆,何来妾侍?)</p><p> 记者问:“你哪来的钱养她们呀?”</p><p> 他回说:“我用得着养她们的吗?她们养我嘛!”</p><p> 开玩笑那样没个体统,也只有他才可以了。怪不得人家要剪裁了去,以防有伤风化。</p><p> 在他那种情形下,他的情妇只能是一类型:比他丑,然而,比他富有。漂亮而没钱的女人给有钱的男人养,丑而有钱的女人养没钱的男人,想来也是天经地义的社会现象,并对社会经济有调整作用——穷的不会一味没钱用,富的不会一味不用钱。</p><p> 学校的校刊今年转换风格,改办文艺性质的,中英文合并。我忝任中文编辑,另一位同学当了英文编辑,并请了五位老师担任顾问:中文、英文、经济、美术、行政,各有职司。中文顾问本来是一位女老师,因体弱事忙,开会屡屡缺席,自动请辞。我和英文编辑商量之下,打算请他补这空缺。</p> <p> 那天偕英文编辑来到教员室,请他移驾出见。我不开口,英文编辑也不肯开口。他只管笑着问什么事。英文编辑拉着我往他面前一推,拿我做挡箭牌。再不出声就不像话了,只好期期艾艾地表明来意,讲得非常笨拙,费了不少力气,谁知道讲了老半天,他居然还以为我们是请他出任编辑。两个编辑都站在他面前,他就有本事那么糊涂。终于弄清楚了,他说,中午要出去吃饭,放学要回家,没有时间。</p><p> 我早就料到请不动他的。请他不如请菩萨,还容易些。人家中午是要出去吃饭的,学校的饭不配他吃,放学人家要回家睡午觉,然后趿双拖鞋上街买零食吃。有他的街坊学生看见过他那副德性。</p><p> 中午常可看见他和一二同事拉队出外吃午饭。那群师赴食的活动画面仿佛代表着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每逢看到,总觉得万分寒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真是太缺德了!</p><p> 中六的毕此典礼,广场上照例摆列点心招待家长。那点心小得不得了,一口一个。但我们都是有着积年累月的社交经验的,先是把袖珍的小点心运输到卫生的小纸碟上,再端正地送进嘴里,还不可一口吃完,必须细咬微嚼,分好几口。他是用不上我们这些虚套的,想吃什么下手就抓,抓了就吃。他身边总围着一堆女生找他谈话,他一头吃,一头还要应付她们,看样子有点忙不过来了。</p><p> 他不肯应聘充当我们的中文顾问,到底顶了个中文评判。那时我们为校刊举办征文比赛,请老师们分别从事中英文评判之职。我和英文编辑一人三个。谈起彼此的评判,便说“你那几个”,或“我那一批”,没点尊师重道的美德,就像在呼唤麾下的小喽啰。而我最奈何不得他,文章给他拿回去批阅,声明限期,他总是一拖再拖。我是常在英文编辑面前批评他的为人的。</p><p> 征文比赛有一项明文规定,参赛作品必须是原装正版,未经改良的。谁都没出事,偏偏他那里出事了。有中五生来投诉,控告他擅自改动参赛作品,质问他的时候,他居然还理直气壮,说,学生放在他桌上的,难道不改吗;不改都已经改了,怎样!</p><p> 我对那些中五生很不以为然,那么多事做什么昵。一方面也暗暗怪他,随他爱改不改,可得高明一点,全都让学生知道了,弄得大家争风呷醋,竞至惊动我们这两位编辑出马调停。</p><p> 听说他的一班学生曾经对他的偏心大表不满,发起全班性的革命。一次作文课,作文卷上全不写名字,一律标上身份证号码,使他无法看人给分。派发卷子那天,光是认领文章,便足足认领了一堂。</p><p> 我和英文编辑职责所在,对于中五生的投诉不便置之不理,两人决定大兴问罪之师。放学来到教员室门外,临时又斟酌措辞,如何使他俯首认罪。尚未作好军事上的准备,只见他走了出来,往外走去。我急道:“他走了。”英文编辑不同意。她认为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一定还会回来。在学生的传统印象中,老师们无论返校离校,往往带着书本、作业、试卷,或其他东西,女老师则至少手提袋一只。但我坚持他一定是走了。两人尾随其后,察探备细,只见他一直往校门外走去了。英文编辑“哇”了一声:“果真是两袖清风。”</p><p> 次日早上我单刀匹马前去审他。他高大地倚定门框,一味摇着脑袋,笑道,没有呀,没有呀,是有学生给他文章,当初不晓得是参加比赛的,晓得后就没改了,没有啦,翻翻而已呀。我见他那么无知,又没点雄辩口才,也有点替他不好意思,本来还要对他发出严重警告,好好恐吓他一番的。这下子心也软了,大发慈悲,不忍心再难为他了。结果我并未能完成使命,倒像自己给人骂了一顿回来。</p><p> 从中英文评判大异其趣的处事态度中,中西文化的本质立见分野。英文评判多是乐于发表意见,且勇于据理力争的,听说他们为得奖作品的名次还展开了两小时的激烈辩论。英文编辑的事务以此源源不绝。我那边呢,似乎承袭了黄老之学的遗风,一个个有如化外高入,凡事不闻不问,没个管事儿的。他更比别人多着几分仙风道骨,终日踏着云头,仙气逼人。所以我这中文编辑是当得极轻松自在的,闭着眼睛都没问题。事实上也是闭着眼睛的。</p><p> 征文比赛圆满结束,举行颁奖典礼。我们的美术专门部也为评判们制作了精美的纪念品。典礼安排在放学后,我和英文编辑分别主持,请校长颁奖。但我那天有事,便把一切交给英文编辑。</p><p> 日后英文编辑告诉我,他出场领纪念品时绝顶轰动,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他从包厢下来,到台上得走好一段路。他一出现,学生们的鼓掌声加上喝彩声,热烈非凡,整个礼堂都要塌了。校长跟他握手时,也笑说:“You're so popular.”可见盛况空前。我听了非常快乐。</p><p> 听说同一天他还做下了一件德政。那天全级中五和校长闹得很不愉快。那回事似乎闹得很大,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记得他去上课,见那班学生情绪很不好,连连安慰她们,劝她们不要不开心了,他请她们到食物部吃霜淇淋,随她们吃多少。那的确是他做人的贵气。不知怎么,我听了又很开心。</p><p> 听说他有时和学生们不知是打完羽毛球网球还是篮球,就会掏钱请她们吃红豆冰。他的慷慨有一次是我目击的。那回是游泳比赛,在九龙仔公园,学生们围着他要钱买零食吃。他一出手就是一张纸币,好像是十块钱。那是他正派磊落的虚荣心,可惜我无福消受,从来就未曾受用过他一口霜淇淋或红豆冰。</p><p> 学校七月初的卖物会(Fun Fair)我带妹妹去玩。只见他在那里逛来逛去,不时有学生同他耍闹。他不知哪里得来了一把大黄折扇,背靠着校务处那堵红砖墙,和学生聊天,一面扇扇子,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很大的黄蝴蝶,随时会脱手而去,在阳光中远走高飞。后来有学生手持水枪追着射他,射得他一头一脸的水。他忙掏出手帕来揩。</p><p> 不久我妹妹把我的钱玩没了,不得不走了,我在人群中回头找他……</p><p> ……忽然间漫天漫野都成了黑夜,四下里陡然亮起了千万盏灯,唏唏嗦嗦永无止境地蔓延开去,像草一样地生长。原来他在很远很远,那个灯火阑珊的地方……</p><p> 记得他在卖物会点过一首歌,好像是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听说是他喜欢的。当时听了印象不深,只觉像在念南无阿弥陀佛,单调而禅性,有一种属于宇宙的干寒的太空之感。来美国后,曾经有一位同屋有这唱片。我请她放这首歌我听听,曲调还是记不住。不过既然是他喜欢的,也没有意见。后来倒是看了部片子,叫《(村庄》,由这乐队负责音乐。片子简直不知所云,看看就睡着了,白费了我两块美金,也还是为了这乐队去看的。大约是先人为主,被当初的印象魇住了。电影的背景音乐也还是觉得有一种萧飒的干冰似的寒冷。</p><p> 我中四那年,他出过一道作文题目,问我们假使一切能够重新来过,我们愿意改变什么。我们的文章拿回来从来不会满纸涂朱的,他用铅笺,而且改动极少,通常只替我们纠正一些基本的错误。我那篇文章约莫太少年强说愁了,他认为他有点醒我一下的义务,便在空白处工整地写了几行小字。那真是稀有的好文字:</p><p> 由静中观物动,从闲里看人忙,乃神仙之趣,然人又岂能忘情,生命就是参与和接受,既不故作卑己,亦无须哗众,只平白做去,终不枉费精神。</p><p> 在几个学生的纪念册中他这样写着:</p><p> Whichever way I fly is heaven, myself am heaven.</p><p> 人之患在于好说道理,道理说多了,麻烦便跟着来。</p><p> 一个天生好说道理的人,静养怒中气,谨防顺口言,小心忙中错,爱惜有时钱。</p><p>看后最好把它全部忘掉。</p><p> 我偶尔看到过他较大篇的文字,看线装书一样,密密麻麻,不用正规标点的,光是轻描淡写地点一点以示分句,连段末的句号也不用,实在不得已了,用个问号。以后自己使用标点符号,总有栗栗自危的感觉,但也没想到要学他。因为那是他的。</p><p> 说了什么话,只要稍稍有“正经”的嫌疑,他就会发了慌,马上来句什么“胡说八道,狗屁不通”,来挽回局面。所以他的文字括号特别多,随时警惕着,不断给自己下注脚,使人很替他担心,深恐他一个疏忽,一脚踩进自设的陷阱里。那种自觉性恐怕是长年累月自己逼自己锻炼成的,其间失败过无数次,追悔过无数次。他尽管对外界这么浑朴大意,我总觉得他于自己是极端严厉的,一丝一毫都饶不过,有一种阴森的清醒,由于憎恶,更加清醒了。他对自己才是真正的无情无意。</p><p> 来美后,一次因事打电话到这里的中国历史研究所,和接电话的聊了两句,竟是他的旧校友,高他两届,只知道他的名字,不认识他。然而,我也觉得和通电话的人有着某种特殊关系,又和他谈了些话。</p><p> 那时我四周有五扇门赫赫洞开,清凉而通风。只须踏进其中一扇,不难发现仍有好几扇门,敞朗而虚心地赫赫洞开。再拣一扇踏进去,也还是一样的情形。那是种多么可怜的幻觉,整齐矜贵,随身携带在自己的思想里。不需多久,便会发现自己闷死在自己的躯壳中。</p><p> 到处都是门,但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去,因为根本没有出路。我们渐渐地也不会想出去了,安分地守着自己,自私而贪婪地生活下去,度过我们这可笑又可悲的生命,但我们总以为它是值得宝贵的,无论经历多少事情,多少次的失望与幻灭,都不会有所改变——然谁又能改变一切。</p><p> 我想起一年学校的运动会,运动场附近有一条行人天桥。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独自走上天桥,穿着一件旧黄的略像太空镂的外套。那潇潇的背影,是从亘古至今的人类的背影中,分出点来,撒落在那里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了。也许一直走到天边去了。</p><p> 又一次,我在教员室外的走廊上补考政治。他站在转角附近,手里有一张唱片,好像是披头士的。他跟前站着几个女生,也许是借他的唱片,也许是还他,在那里笑闹着。他背后不远处有一扇窗户,白雪似的光芒从那里照射进来,因此辨不清他们的衣色面貌,只见一条条泼墨泼在那片眩目的白光中,泼出几条鬼影来,有着梦境里才有的神光离合。那些小女孩宛如一群快乐的小鬼魅。他幽幽影影地独立中央,外面遍天遍地都是地老天荒。</p><p> 我瞪视着眼前雪白的习作纸,身体内一股汩汩的寒冷,脑髓冰凉如折叠的刀锋。</p><p> 我们是多么孤独。</p><p>初载一九八三年八月八日至十日《联合报》</p><p>【後記】</p><p>南鄉子</p><p>世夢只悠悠,了卻塵緣哭笑休。又到平蕪曾綠處,紅樓,煦煦春風憶舊遊。</p><p>莫說少年愁,解脫身心不繫舟。萬里蓬山歸已遠,深秋,燕去廊空水自流。</p> <p>晶玉姨(原文缺)</p> <p>明月何皎皎</p><p> 初见明明,一心只想跟她笑笑、谈谈、问问她的名字,可是她刚午睡醒来,惺忪胡涂,一条草绿卡其裤还未套好,两手提着,高高的站在门边,门框半阴着她满脸夕红,是一顿午后阳光窃喜如意,带一股口涎香。她有点腼腆的说:「妈不在, 郭姨里边儿坐。」妈和我进去略等,明明的爷爷姥姥相陪,等等主人未回,我们便辞别了。</p><p> 第二次到程家,主人恰在,看样子得呆个好半天。 </p><p> 这儿像大杂院,密密沓沓皆是平房后院,有那好奇的孩子围成一揖尽往屋里瞅。时值夏天,我坐在炕上一人一把大葵扇摇摇悠悠。搘起的篮框窗外重重叠叠是市井人家,幽幽约约传来绞衣水滴声,待孩子们散了些,才看见一女孩儿在揎袖浣衣。我因前一晚没睡好,实在困盹,妈喊我到里间躺一忽儿,又经程姨催促,我才进去了。</p><p> 那东北土炕真是拙重,我手掌膝盖的爬,一动一声大响,好象自己不知有多少双手脚,仰躺或侧卧都处处碰壁,每一键关节都实在的痛着,仿佛躺着的是大地,而大地不容情。 </p><p> 不一刻,明明进来了,仍是上次的白衫绿裤黑布鞋。她问:「怎(读乍)地了? 困了?」</p><p> 我应一声,她在炕头桌前坐下,随手递给我一张考卷,问会不会。我瞥过一两道题,全是化学,便答:「不认识,我念的是文科。」 </p><p> 她接着告诉我才考了大学,这是仿真练习题。两人就聊将起来,我躺着,她坐着,窗外日光耀耀,明明的容颜一般的日色焰焰,是东北儿女的大脸宽眉,明眸皓齿:是大陆画报上常有的短发桃腮,健康红润的女孩儿。可是明明自又不同,她素净无思,眉宇间知道是生于山明水秀。 </p><p> 我睡意全消,两人便一块儿出去。她领我看她家的炕,掀起席子让我瞧,告诉我冬天怎么生火,又席子是高梁杆儿编的。炕头两只大箱笼,镶大金锁,使人觉得财气亦可以明亮无私。其它的有大水缸、瓢、和捶衣服用的槌磨石,这些民间东西虽简陋,但都真实如现世,厅里桌上玻璃压有几帧明明小时候的黑白照,及我妈寄来的彩照。其中一帧是明明与她同学合摄的。明明指着她的同学说:「她丑!」我笑了笑,说明明像算命瞎子,因她鼻梁上的麦克镜漆黑漆黑的,她笑起来,连连赞同。</p><p> 明明家有后院,窄窄长长,许多砖头瓦片零乱堆着,有向日葵。院子里横搭了葡萄架;已经累累的结满绿玉葡萄,但仍未成熟。再往里走是两棵梨树,梨子还小,约要入秋才可吃。我提议拍照,明明高兴得半死,马上要我取相机。我要拍她和葡萄,她站上土墩,说:「摘还是不摘?」我答摘,她伸手附枝,我就拍下来了。以后一直只有那帧是明明的本色,我又唤她在梨树边照,她不自然起来,紧问我手怎么搁,脸羞得酡红,赧赧笑着。我想她真是爽朗有羞意。最后一张她坐在窗沿,拿着无线电,似乎始终得依附点什么。背景是一角飞檐挑着天幕。我喜欢这种飞檐的天子宅邸与百姓家都有。 </p><p> 明明拉了五年手风琴,程伯程姨要她给我们演奏。她讪讪地端坐厅中央,胸前套上手风琴,拉的多半是进行曲,然而明明要柔得多,她微低着头,一派端庄,使人觉得江山照眼,倍起珍重之心。有不熟练的地方,她就停停摸摸,笑得极纯,饱饱满满的一个意思,因为要把曲子拉好而没有,所以更谦虚。</p><p> 是夜我们在程家吃饭,那馒头有明明的脸盘儿大,又实又香,极耐咀嚼,明明不爱吃窝窝头我一直觉得可惜,不过我吃的那些是添了包米面,改良了的。边吃边瞅明明,只觉明明的光,并不是那种什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博爱伟大;她光彩流动;凡人相与必知其佳人难再得。 </p><p> 明明又极单纯,甚至不懂世故,因此反而有着生命最初的惊奇随喜。 </p><p> 程家距我们宾馆挺近,大家便走夜路回去。明明认真的勾着我一根手指,走在我旁边高大得像要占满天地。路上有叫卖冰棍儿的,吆喝声一柱窜上天就犹犹疑疑的不下来,日子也是那样的悬人心肠。 </p><p> 明明无端问我用什么洗头水,我说香港有各种牌子的。反问她时,她说:「醋和面。」我吓了一跳,以为听错了,她强词道:「吃的那个醋,和白米面。」我问头发不会一股醋味儿吗,她喊我嗅嗅,果然没有,才信了。 </p><p> 她又说宾馆的洗手间怎么得坐着的,多不得劲儿,蹲着不是好好的吗。我笑得咯咯的,但觉她亦有理。</p><p> 临行我和妈在另一个朋友家里,明明赶来相送,给我一本红色小记事册,拉我角落里讲悄悄话。到了时辰,众人摸黑出门,我和明明领先,她拿出手电照路。黑暗中她仍勾着我的手指,很紧的要你答应她一些什么的样子。一圈黄光照出许多砂石泥土,两双脚营营追着,却怎么都追不上。</p><p>【後記】</p><p> 說到明明,不能不說她的手風琴。日後我在外國看見手風琴手要不是路邊賣藝的流浪樂人,要不就是遊園會上為土風舞伴奏、穿著花俏樂團制服的花白鬍鬚老頭。我再沒看見過像明明那樣標緻秀氣的姑娘拉手風琴了。</p><p> 明明的母親跟我母親是大學同學,跟明明同年代成長、高等教育家庭出身的女孩走的路大概都差不多:能上大學的上大學,年紀輕輕嫁人、依國家政策生一子謀個職位上岗⋯⋯一把琴,決定了明明怎麼走她的路。</p><p> 這樂器在香港冷門,但在八十年代的內地流行一時。想來手風琴熱烈歡快的調子,與國家鼓吹的積極向上的人生觀是合拍的。學成的孩子可以覓到不錯的就業前程,考試合格即可持證上岗,在國家機構找個起碼穩當的工作。那時我很天真的以為明明學琴跟我學鋼琴一樣是學着玩,學不下去拉倒,殊不知她是有着嚴肅的目標的。</p><p> 明明順利考取教師資格,一如所願當上了手風琴教師,主要在學校教,課餘也在家教教小孩,幾十年下來成績頗可觀——兒子出國留學,任職藥廠的丈夫升任主管,她自己亦被委任為校長。</p><p> 我沒有再見到明明,一切都是聽母親轉述。母親回瀋陽參加同學會有看見過她,回來說她打扮摩登,已經是有車階級了。</p> <p>大表哥</p><p> 在沈阳,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一双双挑剔的目光通缉着,瞅你衣裙的裁剪,瞅妳的墨镜、手表、皮鞋、发型,把你窘得慌慌的,仿佛全身都是物质文明,而没有灵魂。可是那晚不同,我打了两根麻花辫,穿蓝格子短袖衫,便跟当地人没有两样了。牛仔裤球鞋夜里不惹眼,也就由它。</p><p> 表舅和表舅母一边一个护着我荡到最热闹的中街。那时店铺差不多全关了,满街散着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和一党党的知青,录音机开得巴拉巴拉大声响,常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和「美酒加咖啡」。男孩子流里流气的叨根烟,扭女孩子的腰,捏女孩子的肩,跟香港的一般般,照当地的说法,是尽干吊架事儿,很损。 </p><p> 表舅请我吃两根棒冰,小豆的:卖冰棍的揭开棉被拿出来,十分叫人震惊,大热天里看见棉被竟有冰凉的感觉。表舅母要买水果,到一家尘埃仆仆的水果店,只有小桃和小李子,惨淡青淡黄的像没有血色的病脸,但她买得十分兴头,胡乱挑几个上秤,然后一股脑儿倒进自己的皮包里,背着走了。</p><p> 坐公车到表舅家,到站还得走好一段路。表舅中途下车到单位领自行车,路上跟我们会合,让我坐上车座,他一旁扶着走,表舅母紧追着撵。那是一条大马路,两排街灯涓涓白白流得遍地,灯后是两片树林芊芊到无涯的天际。四处没有人烟了,自行车吱吱哑哑响。我坐在车上晃荡晃荡的,心情是一篇散文,淡如水,略带点诗意,却没有诗的密度。我还是喜欢沈阳以前的名字奉天;奉天之命;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后该有下文吧!此刻天色迷迷蒙蒙的不很沉实,仿佛时近时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可是满地月意星思,叫人想梦想醉,然而我更要醒着凑这静寂外的热闹呢!</p><p> 到表舅家才第一次见着大表哥,初见即有一种亲。为了确立这名份我还苦苦思索过好一阵子:表舅是我妈的表哥,我妈的表哥的儿子,那该是我的表表哥啊!可是太麻烦了,我就把一个表字删去。记得当天下午表舅夫妇到我们宾馆,只带了二表哥,说大表哥自己来,我心里悬悬的总不如意。 </p><p> 大表哥长得很帅,高高瘦瘦的个子,眉浓眼小,直鼻子,常笑。笑时在唇角微微一掀,很随意,使人觉得没有私心,没有怀抱,与这世间生不出人事,因为那笑本身就是人事。他穿一件汗衫,尼绿卡其裤,翘腿坐在那儿,不大爱讲话,讲起来很冲,救火似的急,尾音扬起化成一股气,爽快干脆的。</p><p>离开时已经晚了。大表哥骑自行车载我回宾馆,表舅则骑车护送。依旧是那条迷迷蒙蒙的大马路,真像走在梦里一般。我散了发,发也被吹成风了,而我正要乘风驰进漫漫长路入夜深。我最不能忘记大表哥宽宽的肩膀赳赳的挡在我面前,白衬衫鼓鼓的扑着,拂到我眼帘上。那真是好男儿好广阔的感觉,安心得只想伏到他背上睡去,前路是不必担忧的。但我只问:</p><p> 「重不重?」 </p><p> 「没事儿。」他说。 </p><p> 一天的星星都跃出来眨巴眼了,在我头上淅淅流过。我看见更远那些纷纷掉进 大表哥密密荫荫的头发里了。</p><p> 「觉得沈阳怎样?」他问。 </p><p> 「很好。」 </p><p> 「这老破地方,有啥玩儿?」 </p><p> 「树多呀!」 </p><p> 「香港没树吗?」 </p><p> 「哪儿有!」 </p><p> 表舅一边嘱咐他哪里该慢,哪里加快。到了不平的地方,他喊:「坐稳了呵!」 </p><p> 我应一声,接着车座便一顿一颠的动荡起来。性命要紧,我自然扶得牢牢的。 </p><p> 「行吧?」他反问。 </p><p> 「行!」 </p><p> 而我真的希望就这般永远骑车骑下去,街灯柔柔的洒下来,洒一道浅浅灯河,两岸有树木婆娑。大表哥宽宽的肩膀赳赳的挡在我面前,好男孩好广阔,前路我不必担忧,只须阖上眼睛伏在他背上睡去,明朝醒来世界比以前更美......</p><p> 回到宾馆房里,大表哥坐下就掏烟抽,表舅气得啐他一口,他笑笑顽皮的望我。 </p><p>妈妈称赞大表哥帅,他回道:「脑子里都是草!」我听了大恸。</p><p> 大表哥今年二十四岁,成长期刚刚赶上文革,虽也念过十年书,但也就像没念的一般,上学除了战备施工,就是学工、学农劳动。中学时他对体育、音乐有点特长,想在这方面找点出路,结果不得已都扔了。其后他在农村待了五个年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过着游民般的生活。十年日子,在他脑海里想必是一片黑风苦雨,自己明明活着,可是比鬼还难堪。 </p><p> 其实表舅心里何尝不明白,恨只恨大表哥到如今仍不思振作,对新近掀起学习外语的热潮亦置若罔闻。但我相信这一代人有这一代人的心事,想他每天上班下班,骑车飞驰在树荫遮天的沈阳街道上,风在他眼里眉间发上,他心中的感觉是什么? </p><p> 那天和妈在表舅家呆一整天,午晚饭都赖上了,满桌家乡菜:大酱拌茄子、凉糕、茄合子、馅饼、饺子……撑得两人死去活来。下午他们大人聊天,我闷得惶惶的,磨着要学骑单车。表舅母陪我到外面土径上骑,惹得那些孩子全盯着我的「奇装异服」。车是大表哥的,又高又重,我的脚才仅仅构得着踏板,蹬得吃力极了,倒像车在骑我,全靠大表哥往后面死推烂推。表舅母看我老半天没点儿进度,把我叫下来,先教我扶车走,那真是幼儿园女生的事,但我还是乖乖的学了,大表哥汗水淋漓的蹲在路边。我绕两圈子觉得无趣,也就罢了。 </p><p> 大表哥的女朋友姓任,长挑身材,国字脸,下巴是一粒葡萄在国字下边滴溜溜。一般东北姑娘都十分好看,宽眉方额大脸盘,大方贵气。她是属于剌的了,不过人很可亲,老是笑盈盈的,是有意的笑。她初识大表哥时到他家里玩,表舅都避到楼上不见,认为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见了岂非肯定了?那还早着呢!虽然如今屈驾接见,但仍旧摆出老爷架子。表舅有时候真是严正得可怕,对这一代年青人相当看 不起,甚至二表哥爱弹吉他也视作旁门左道。可能是他一生学问都是自行苦修而来,所以特别受不了年轻人懒怠无所事。 </p><p> 妈妈送给二表哥一架录音机,三卷录音带。当时才发现其中一卷坏了,我好生过意不去,为的是大表哥得少听一卷。 </p><p> 「这盘坏了,走调,我给你换一盘。」我跟他说。 </p><p> 「没事儿没事儿。」 </p><p> 「可是走调了呵!」 </p><p> 「走调也没事儿。」 </p><p> 「走调了怎么听?」 </p><p> 「那就不听啦!」 </p><p> 我更决定给他换一盘了。 </p><p> 以后十天我们都在抚顺跟阿姨在一块儿,我在准备送阿姨的录音带中抽出一卷,又怕她瞧见了不乐意,这儿塞那儿塞的把妈也弄烦了。</p><p> 再到表舅家,表舅母说大表哥病了,发烧,洗凉水澡的关系。坐坐不见他,想他在隔壁房里躺着呢,要过去又不好说。而他终于打起帘子进来了,却是已病好,一张脸瘦嶙嶙的,随意的笑着。 </p><p> 他告诉我原先那盘带又好过来了,可是我还是把这盘给他,因那里面有我最喜欢的一首歌「相遇」。他果然说好,两人便趴在床上一遍一遍的听。他拿着歌词嚅嚅念着唱。对面窗台上搁了两盆茉莉,窗外小花圃的向日葵开得金光灿烂,花心像日本剑道士戴的头盔,有一种悲壮。别户人家的烟囱有炊烟萧萧缕缕,熏得红砖房子昏糊糊的。单单一框窗户,已是中国千年万代的烟火人家! </p><p>我们就这般趴在床上听一首白云茫茫的歌,我看着窗外的世界,他轻轻跟着唱。 我相信这已是幸福。 </p><p> 大表哥穿一件正蓝棉线衬衣,线根都露在外头,我提醒他衣服穿反了。他笑道:「我故意的。前两天穿这衣服感冒了,我现在把它反过来穿。」他自有他的道理。 </p><p> 随后二表哥取过吉他来玩,低头专注的弹一首朝鲜曲子。可是大表哥嫌他弹得吵,反而爱听我弹的美国民谣「DONNA DONNA 」,手指没有劲道的一钩一钩,柔忽忽的,其实不及格。大表哥却爱得不得了,硬要录下来,我一推再推都不管用,到底让他录了。</p><p> 「这盘带我以后总也不洗了,真的,总也不洗了。」他说。 </p><p> 「弹得不好!」我勉强答一句,语气软酥酥的,意思是随便吧。 </p><p>【後記】</p><p> 我沒再見過大表哥了。</p><p> 我初抵美國期間還跟他通過兩封信,但是畢竟交情還淺,要重新喚起在東北一塊玩時的熱情和感覺,已經有點難度了。很快大家似是言已盡意,不覺得做個遠洋筆友有多大意思。也不記得是誰先不寫信的,東北之行的一切就此畫上了句號。</p><p> 倒是母親後來又見過表哥一次。那是有一年他替任職的公司出差到深圳買小貨車,母親前去深圳會他。據她說真是乏善可陳的。兩姑姪在酒店咖啡廳喝了杯咖啡略敘近況,對方的家人逐個問好。表哥掏出幾個月大的兒子的照片讓母親看,大概是整個會面的高潮了。我能夠想像母親盡義務讚歎,表哥的得意笑容像任何新做爸爸的。這時自東北別後不過數年,表哥樣貌沒變,衣着還是保持以前的整齊清爽,一點沒有偏遠地區人的土包子氣——她娘家的人都不土,母親沒忘補個聲明——不過到底不是當年那個單純憨樸的青年了,人世故得多,已經是個有家累有牢騷的略帶疲倦感的男人了⋯⋯</p><p> 後來我才知道跟表哥家在東北那次團聚極其難得。原來我母親家的幾房親戚相互之間都老死不相往來,一半緣於家庭傳統,一半也是早些年的政治環境所致。那年頭人人被政治歸類,隨時擔心前途吉凶,種種成見猜忌作祟,交往起來有許多疑慮,倒不如保持距離比較簡單一些。雖然事過境遷,親族之情已經淡薄,一旦外公去世,連最後一點親和力量也失去了。外公過世的時候,母親寫過一封信到表哥家告知消息,都完全得不到回音,可能已經搬遷了。</p> <p> 我们吃饭表哥兄弟俩总不上桌,吃完了帮忙收拾。门口吊一挂帘子,出出入入总是巴拉巴拉直响。大表哥巴拉一声进来端个盘子,巴拉一声又到厨房去,非常惊动,仿佛要辟出一条敞亮的路来,偶尔笑笑的望我一眼。 </p><p> 走时已漆黑漆黑的,梯间没有灯光,表舅忙着找手电,大表哥却牵我的手叫我出去了。窄窄的梯间彻底的黑,张眼有如闭眼,他一步一小心的领我。我脚下匡啷一声不知踢着什么,简直成了瞎子。可是,他牵我的手的感觉变得格外清晰,仿佛就抚在我心上。邻居被吵醒了,开门让灯光漏出来,荡漾得半壁都是,黄黄混混的映着他的侧脸,也映着我的,像有一枝红烛在烛影摇红,摇得我脸庞烫烫的。 </p><p> 他送我上了那辆军用吉普车,探进头问:「什么时候再来?」</p><p> 「不知道呵!」他是问我什么时候再到沈阳。 </p><p> 「三年?五年?」 </p><p> 「快了快了!……我妈明天请吃饭你要来呵!」 </p><p> 「行!什么时候?」 </p><p> 「中午吧!李连桂大饼。」 </p><p> 「唉呀!我们单位明天中午篮球赛,没我还不行呢!」 </p><p> 「那就晚上吧!一定来啊!」我说。 </p><p> 东北的人吃饭早,五点半就吃,六点半馆子都关门了。我们去时天光还白亮,正巧下班时间,街上拥满自行车和轿车,一径「嘟、嘟、嘟」的按响号。表舅在门口等着,胖胖团团的负手仰头在踱方步,嘴巴眯得像跟眼睛一样。</p><p> 李连桂大饼是沈阳有名的老店,特意把楼上打扫干净,只招呼我们一桌,其它人不让上。表舅担心表舅母找不着,下楼碰她去。不一会儿,表舅母和大表哥都到了。 </p><p> 「篮球赛输了。」他笑说。大表哥怕二表哥把车存得太远,找他去了。最后单单缺了表舅,两兄弟又下楼「划啦」,总之坐不住,使劲折腾。好不容易才齐了。 </p><p> 因为高兴,多喝了点啤酒,喝得脸腮红通通的滚辣。大表哥坐在我旁边,一杯接一杯的喝,眼看又要斟,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向他的杯子瞟两瞟,一抬头发觉他正斜乜着白眼忒凛凛的瞪着我看,吓得我咻地缩回脖子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的。 </p><p> 「你脸红得像喝了多少酒似的。」他道。 </p><p> 两兄弟不怎么正经吃,半途瘾头来了就抽烟,手指夹着烟再吃。大表哥热了就叭哒叭哒的摇折扇,走到窗旁看街景,满街单车行人,交通警对着喇叭叽哩呱啦的净吵。我起来到另一个窗旁看,刚下过雨,地上湿湿烁烁,大部分人披着胶雨衣,使我想起蓑衣斗笠。我看得没技术,鼻子贴在纱窗上,回来妈说怎么鼻尖都是黑灰,替我拭去。我还不知道原因,每去看了回来总抹得一鼻子灰。</p><p> 大表哥「豁」的展开扇子,凑过来,半遮着脸,云:「回去写不写东西?」 </p><p> 「写。」我凑过去,两人都在扇子里。 </p><p> 「写什么?」 </p><p> 「小说。写你。」 </p><p> 「真的?」 </p><p> 「真的。」 </p><p> 「好。」 </p><p> 他「豁」的收了扇,马上别过头去告诉二表哥:「她说回去写小说,写我。」 下巴一挑,挺神气的。到底东北人实心眼儿,藏不住事儿。</p><p> 走时我俩先下楼,站在珠帘前等。他把头俯得低低的,轻轻道:「什么时候再来?」 </p><p> 还没来得及答,一个服务员问:「是香港来的吗?」就打断了。</p><p> 我想方才在帘外望进来一定很美好,帘内一男一女,男孩的头就得低低的,在讲悄悄话。</p><p> 离开沈阳那天,人太多,得分两趟面包车到火车站。大表哥随车送行。到了火车站,众人簇拥着我和妈经过外宾厅到月台。他抢着提一件行李,头低低的,垂下一撮发,暗里看不清表情。可是那晚我总是不敢看他。 </p><p> 月台上嘈吵得什么似的,大家尖着嗓子讲话,不断的有人跟我握手,跟我道别。大表哥总抓空儿握一握我手,嘱咐我写信,然后我又忙着应付别人。 </p><p> 要上车了,我回头找他,他在看着我,望进我的眼睛里去,随意的笑着。那时我真的怕,心里陡地一寒一寒,一头沉进他充满笑意的目光中,可是一切都太好了,我又浮起来,朝他笑笑便上车。车门处我看他的手置在襟前,准备要挥,但我存心不搭理,好半晌才应他。他小动作的挥挥手,按着在半空中作写字状,提醒我写信!我点点头。他又把手往左推一推,示意我进车厢,我听话的进去了,靠在窗旁。窗上悬着一层白纱,隔着白纱远远望他,一张脸变成青铜色,尖削得厉害,正叉腰不知与谁搭话。玻璃落下一半,铝框恰恰遮住他的头,剩下白衣灰裤。他大概也看不到我的头,只见他膝盖一屈,昂首笑笑的睨我,挥挥手,都是小动作。我笑了,笑他唐突。</p><p> 火车缓缓开动时,他钻入人丛中消失了,车窗缝里扯起一阵铁风,我想起大表哥喜欢的那首「DONNA DONNA 」,想起「DONNA DONNA 」那个悠远的故事:开赴市场的马车系着一条小牛,眼里充满忧伤;小牛上空,有一只燕子迅速飞过天空。农夫说:你不要埋怨吧!谁叫你生出来就是牛呢!你又为什么没有翅膀,像那燕子般骄傲自由的飞着。所有牛生来都被宰,而永远不知道原因;可是但凡那珍视自由的,都会像那燕子学习飞翔……听那风怎样的在笑呢,它们只是尽情的笑着,笑呀笑呀笑走一整天,笑呀笑呀笑走了半个夏夜……年年岁岁,它们只是那样尽情的笑着。</p> <p>月亮像一根眼睫毛</p><p> 【農曆新年,一個人跑去台北見天心。她是甚樣子,心裏完全沒底兒,可是一出機場就知道是她。她大概也「覺」出我來,一時卻不敢相認。我轉身假裝四處找人,她才上來喊我,兩下相視傻笑。陪她來的是阿丁和材俊。上了車,天心坐在我旁邊,我只覺非常安定。】</p><p> 我立刻就知道她是天心! </p><p> 她羞笑著拍身旁的男孩一記,嘟嚷一句什麼,沒敢上前來。我更不好問,轉過身假裝找誰,其實什麼都沒看見,淨留意身後的動靜,第二次回身,她便上前問了。我就知道她是天心嘛! </p><p> 他們說這幾天天氣都不好,幸好今天險險放晴了。我抬眼望望,也真是好天色,尤其那雲看了叫人好舒服。好天氣誰給題名?今兒就讓我給它題上吧!坐在天心身旁只覺得安心,畢竟找到她了!她扎兩隻小髮束,慧黠的眼睛,俏挺的鼻子,相當有靈氣。又跟她貼得這般近,爽爽脆脆的笑聲傾傾叮叮落得我滿膝都是,終究搞不清是相逢還是重逢呢!她跟阿丁嚶嚶嚀嚀的聊著玩兒,又指指點點的告訴我哪座是觀音山,哪幢白白的是研究院。阿丁也和我講話,巴喳巴喳又動作好多,我怎樣努力都沒法聽懂,心裡抱歉,只好很明白似的笑著。材俊話少,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煙,一邊頭髮披瀉下來像披頭四,比我想像中粗獷豪邁得多。 </p><p> 初到朱家即到後院看桃花。盈盈滿滿鬧得沒個駕馭,清淡的粉紅清淡的綴著天際,我跟天心說我小學校園也有一棵,桃紅的。「是呀?也有一棵!」她應著。我記得我一見它時總想起「桃花亂落如紅雨」。</p><p> 過一些時候才見到天文。烏油油兩條大麻花辮,臉如滿月,眉目間有貴氣,笑時抿著唇,總是善意。不知怎麼想起桃花江畔,荊扉柴門一女子,捧著衣服到溪岸洗,洗洗有一朵小黃花的溜溜從指間滑過,並不回顧,倒是花比人羞。女子忽然愛美起來,伸手往水裡一拈,把花別在鬢邊,臨水輕倩一笑,溫柔似水呵佳期如夢。 </p><p> 而我是要用嬌艷欲滴來形容天衣的。道地的山東大姐樣兒,高峻的額骨,豐滿的面頰,深黑的眼眉斜飛入鬢,蘊著英氣。紅唇像石榴花汁濃得要滴要滴的,沾一下未始不會染指成丹,她的笑容最見於形,可掬可撈,毫不含糊,嬌憨得青春鮮烈。一天清早群狗(七隻)打架,吠聲震天,不巧阿姨回外婆家了,我縮在一旁無力干涉。天衣的房門「刷」一聲開了,她一件帶帽晨褸裹著高挑的身材,光著一雙白皙小腿大腳丫,一掉頭抄起枴杖就朝狗打,邊輕吼道:「你敢再吵! 毛毛部是你帶頭,還不給我滾!」這時雲發末弄,撩到耳後披瀉下來,半遮桃腮,那種狼狽的年輕,彷彿豆蔻梢頭開一枝滿花,春意熱鬧,叫人眼前一亮,不禁心中猜疑:是個甚麼女子潑辣又惺忪? </p><p> 那天晚上山田請吃飯,有一道菜像是螺肉,裡面大大小小都是紫白的螺蓋,我和阿丁收集了一堆砌圖案,不料一個疏忽讓侍應生撿走了,倒是第二天馬三哥抹乾淨了送我兩顆,到此覺得他是少有的細膩有情趣的人。第一天晚上便和他聊到半夜三點,四周黑風著雨,我哆嗦著打抖,望望窗外,回頭燈下是西窗剪燭及巴山夜雨的場景。他看看我腳上的凍瘡,握握我的手,說很纖瘦,抽沒煙味的煙,吃幾粒巧克力那夜真是叫人牽情。 </p><p> 朱家的日子端的是閒散寫意,不必組織卸有內涵,不似我家豆腐方塊一樣的規律化,然而一大捆日子似乎甚麼都沒有。那裡隨時有歌聲傳來,材俊的「渭城朝雨挹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有洛陽古思,聽聽便魂飛關山。天衣亦是愛唱,裊裊歌聲直要穿破屋頂雲遊去,卻反而不離開了,就在那兒繞呀繞的。廚房裡阿姨做飯的器皿也敲出家常一幅好圖畫。還有阿姨天衣的哄狗聲,偶爾急風掠過,後山嘩啦啦一陣沙沙葉響,我會以為是下雨,驚詫不已,待它又靜下來,仍舊有 歌聲飄飄繞繞。 </p><p> 年初三南下。天心、材俊、阿丁都只收拾了一個小包包,獨我那個大了好幾倍,挺有份量,兩個男生爭著要提,我不好意思極了,便不讓,推推拉拉了好幾次。 </p><p> 坐公路局車,我靠窗,窗外是稻野綠綠茫茫的漫開去沒個止境,綴看小徑茅屋,好田園的一種感覺。有時侯有山,有時候沒有,有也多半是綠岫青峰,沒有水也叫人想起山明水秀。我喜歡那油菜花田,一畦一畦疏落得不像話,嫩黃嫩黃的霸道不羈,萬綠中硬是招搖,約是屬於陽光的東西。屬於月亮的也有,比如修竹小橋。芭蕉則是雨的。一程一程都過去了,那田田陰綠還是不斷湮土來湮土來,直是不留情了,不讓我離開了:而我是不要離開的,我的思念都在那裡面,我要 在那阡陌上跑個千年萬年,就住在那茅草房裡。那是隆中,我們在裡頭定下天下大計。</p><p> 到了屏東,天心他們童心大起,買了兩枝軸輪槍,在夜街上叭叭叭的打將起來。如果美國有一樣東西是我喜歡的,那就是古老的西部牛仔。常是日落黃昏,一片野漠山區映成金黃,馬蹄得得踢起流浪小調,鞍上人的半生都是訴不完的傳奇。 </p><p> 走在阿丁爸爸的糖廠裡,夾道是樹,天心指給我餚哪棵是菩提,黑黑糊糊的也看不分明,要聯想釋迦亦不可能。日光燈織成一流兜頭淋下,一地透明像展開的一軸白絹,四個人四條人影忽前忽後的晃動,彷彿行在霧中的魑魅魍魎。阿丁跟材俊玩死亡遊戲,「獵鹿人」裡那種,對準太陽穴閉眼一發。人家材俊只中一搶,阿丁好倒霉,連中十三槍,持槍的架勢像執一根火柴,十足一隻瘸腳貓。 </p><p> 因為這般好夜色,天心喊我吹笛子。卻是沒風,陽台門又開不了,只好乘他 們不在試吹一陣,誰知一起頭便不對勁,讓什麼卡住了似的,不此往常的順溜。隔壁房的動靜條地沉寂下來,示意他們在聽,我急得心裡發燙,死吹強吹的硬逼,搞得冒汗,更犯大忌。一氣之下,拚死撩它一撩。門口有聲響,飛快偷瞄一眼,是材俊,他們都陸續進來了,急得只是發慌,後來簡直不曉得自已在胡吹個甚麼勁兒,撮個風門吹空氣。偷生賴活的掙扎半晌,明知時機已過,再吹也無用,笛子一丟,淚也落了。真的我根本不是他們世界裡的人。不知打哪兒跑來附庸風雅的,恨不得立刻收拾行裝回家做俗人去。可是他們在想甚麼呢? </p><p> 第二天材俊非常討厭我,也不睬我,也不爭著提東西。站在麵包樹下拍照,頭髮鬆鬆的蓋掉半邊額,滿樹巴掌天的腥紅葉子落得好奢侈,不知像哪一門子的麵包。兩人面對面坐著也悄靜無話,我吃著極不好吃的酸梅冰棒。記得初見材俊覺得不大適應。他的鼻子大一號,有稜有角,乍看上去只見鼻子不見眼睛。除下眼鏡像印度王子,會吹喇叭舞蛇。第一個跟我長談的是他,那時天心在一旁練毛筆字。他兩手置在膝蓋上端坐,很有道理似的笑著,眼睛沒有了,燈光從鏡片上反射出來閃閃濛濛。講話一個拍子,帶著鄉音,嘴唇抿成一線,老像汪著口涎,頭便很有道理似的一諾一諾。講我們中國禮記:為甚麼中國人飲酒前要有那許多禮節?那是因了要知道節制。禮節一多,就算成日喝酒也不可能喝得怎樣。飲酒亦是要知道節制才是好的。 </p><p> 在台南會合了林端呂愛華,便一塊兒啟程到台東。呂愛華有少見的白淨臉,笑時唇角塌掛下來。卿從韓國來,終有韓國味,是韓國采高麗花的女郎,晝夜不分的戴頂寬邊草帽,東碰西碰的受人排擠,好不可憐!呂愛華亦是不智,盡讓草帽喧賓奪主,我們找她都先找草帽。</p><p> 車子沿著東海岸走,綠田外即是太平洋,汪洋大海都只是一線,卻真是有一份壯麗等看我們瞧。海風越過莊稼撲面吹來真是香,天心一蹬一蹬的不安分了,連聲叫好,那喜悅能夠傳染得全車都沸沸揚揚,我看著好高興,卻是作聲不得了,只管自己心裡翻得要疼,面對好景,就是作聲不得! </p><p> 外面水天過份計較,清清楚楚的劃分界域,整條地平線玲瓏剔透鑲上去的一般,海是滾邊水綢裙,婉婉盈盈唱著千古霓裳羽衣曲。有甚麼可看的天心總是揚聲叫阿丁,那裡那裡的喊,我想我是把他們隔了。 </p><p> 在台東住在朋友處,四樓房頂望出去是市井人家,遠山含笑。當晚與阿丁直聊到四點才睡。北斗星原本在我腦後,再抬眼,竟跨了一大步,在阿丁頭殼上了。阿丁是迷糊相,眼睛鼻子嘴巴全沒個性,偏偏湊到一塊兒挺端得住。 </p><p> 那時風真海,好想吹笛子,卻不敢斗膽了。夜街上偶爾有單車一溜過去,吱呀一唱,是台東市的陳舊寒傖在車輪上痕印深深,總有燈光輕柔的鋪上霜白,照著夜歸人的路。和阿丁談三毛,談得好心酸。記得那個冷冷的晚上到三毛家,她一開門大喊我一聲,回身一退,斜看大眼笑看瞧我,我一驚,才真算在三毛家落了實腳,笑著也沒甚麼說的,單單翻眼覷她,不知已認識多久。那種態勢真是一發不可收拾。</p><p> 我因為怕冷,三毛給我席地弄了一窩被,我便給在裡頭一張張揭她和荷西的照片,聽她們講一些鬼氣森森的話,照片卻是明亮的沙漠,光潔的天空,健康的荷西我想三毛縱然傷心,也還是沒有委屈的,她該是永遠與委屈連不上關係的,像江河的一發不可收拾,這是她的本色。而阿丁自有思量,他說像他和材俊這般 要好法兒,也還是各人有各人的井然世界,兩人處在一淘照樣好得不得了。人情本來就是如此大方無限。如三毛與荷西,到了後期互相只有對方,幾乎與外界隔絕,把人世該有的廣闊敞亮變狹隘了,深情一旦到了不拔的地步便非常危險,那是連天也不容的。 </p><p> 阿丁還是用那種快速的口型動作跟我講話,他是那種正經起來就叫人不習慣的男孩。海風鹹鹹澀澀的撲撲吹,台東市是熟睡了,想三毛也已熟睡了她穿一襲及地長袍在沙漠上散步,頭髮很盛,披在肩上肩更薄削荷西把腦袋瓜塞在雪白的 枕頭裡說恨不得這也是一隻餃子不知西班牙今夜夜色如何唉唉!阿丁!我困了,我不懂!和衣睡吧!反正百種千般,懶得從頭道。 </p><p> 富岡是海防區,一道堤壩橫臥在那裡,壩下是灘頭,灘外是海。這天雲很重,站在堤上很有點蒼涼。走盡長堤,滿眼天涯路。海風沒有鹹味:呼呼噓噓的一逕吹,扳得草帽伏在肩後,長髮往外直揚,不曉得自己是個甚麼樣子。灘上怪石嶙峋,平常遇到這些險峻地勢我膽子最大,不顧死活,躍上蹦下的乾淨俐落。此刻在眾男孩兒中卻又有了三分柔弱,很自然的沒那麼威風了。石頭從海邊排上來,由小至大,由密至疏,十分樸拙原始,針釵碗盤都用石頭做的時代,其中有好些 無可稽考的秘密。 </p><p> 那天浪好大,近岸的作粉藍色。擊在石上濺起一天一地的泡泡碎花,濕人衣裙逗人情思,奇怪我卻沒甚思想,看看天,看看海,皆絕對得叫人不起疑問。藍色真真是好看,天藍海藍都好,不光是情調問題,而是自然得不覺得它是顏色一種。後來我發現我每篇小說裡的男孩都愛穿天藍衣寶藍褲。 </p><p>【後記】</p><p> 怎麼忘記得了呢?當年台灣少女作家朱天心作《擊壤歌》,大風起兮刮雜雜風靡全台灣學子如一場胡士托音樂會,十六歲的我也被這陣大風捲起提隻皮箱隻身從香港跑到台灣,就此認識了朱家姊妹及眾文友。在那朱家客廳,常是一票如花似玉俊男美女吱喳喳穿梭於一屋貓狗間,朱西寧老師不怕鬧的叼根煙斗背隅默坐,皓首童顏教我好懷疑是川端康成復活了,老忍不住拿眼角瞟他。轉身回眸一瞥間,賢者已逝,當日剛剛騷動欲起的青年俊彦已個個成就斐然。朗朗冬日裏台東台南把臂遊,短短十數天的相聚,就此開始了我與台灣往後數十年的緣分,且似乎仍在繼續衍生更多的新緣新事。</p><p> 今年十月重訪台灣才又老朋友聚首,和上次已相隔十二年。他們個個都好,雖明顯都百劫風波千回酒醒了。一夕相聚的此情此景,得來不易。也幸好朋友的形貌都舒適的微調了,不然真要以為是夢遇。人還是那個人,不管外表厚積了多少歲月風霜,久遠以前那俊秀原形還完好如初在那裏。今昔重疊中那臉,那顰笑,那眼波,何似久別。青春作伴好還鄉啊,又何嘗不是青春年少十幾二十歲的我們再度圍坐在一起。</p> <p> 遠山上有一棵樹,樹旁一幢小屋,雲木來都聚在屋角,不知怎麼竟愈纏愈低,沒一刻淒淒迷迷的把它蓋個牢牢,我心裡念著念著,卻也沒講。在淡水時也一樣,一間廟宇霸辣鮮明的架在草坪上,雲一來便轉柔和了,一看是哪一處的仙島呢!竟就不安起來,心裡徘徊得發緊:倒是天文說:「喂!像蓬萊仙島耶!」替我說了出來了。常常是這樣子,顯得我是個沒感覺的。 </p><p> 離開富岡,沒甚麼離情別緒。天是天,海是海,留不住的。而他們在唱一首毫不應景的歌:在那銀色沙灘上,灑遍銀白月光,尋找往事蹤影,往事蹤影迷茫,尋找往事蹤影,往事蹤影迷茫。</p><p> 那晚上天空拎著一鉤眉月,又大又黃,我問阿丁為甚麼會那麼黃,他說是剛升起的緣故。又問他是上弦月是下弦月,他說是上弦月。我第一次見一塊低低黃黃的煎餅蹲在房頂,以為是街燈,瞧瞧不像,是月亮,簡直驚訝,竟吃吃的笑起來。月圓月缺對我是沒關係的,我喜歡月牙兒,楚楚動人,一彎如唇,一葉似小舟,再細一點則像眼睫毛,西施跟范蠡夜闌私語時不小心落下的,好心疼,四下找呀找不到一回頭,它正在天邊笑嘻嘻呢! </p><p> 「阿丁加油!」 </p><p> 阿丁在爬一棵檳榔樹,手攀在上頭,腳板夾看樹幹往上一掙一掙,爬爬接不上力,猴子樣的抱樹而望,倒像底下有一隻老虎威脅著。樹幹不好滑,下來時半天裡吊吊蕩蕩,好難看! </p><p> 檳榔這個名字很好,可惜不好吃。這裡一畝全是,一列列精神筆挺,十分乾淨的熱帶風情,該是女孩都看上沙龍,跳那種沒骨頭的舞。剛好我的英文譯名是沙龍。</p><p> 采香菇才真是經歷。香菇都種在木頭上,木名忘了,坡下排到坡上,每行是兩排木背對背倚看,四周垂廉般垂了乾葉子。踏進去有一般乾乾香香的味道,觸目儘是濕泥色,原始得很鄉土。因為年節剛過,香菇吃的吃了,賣的賣了,沒剩下多少。我和阿丁比賽,一人攻一行,傴著身子探頭尋索,眼都睜累了,倒是冒牌的比真貨來得多。覺得是童話世界,不定甚麼時候跳出一棵紅底白點的,定定有毒。最危險最害人的東西都最漂亮,包括女孩子。 </p><p> 最後我和阿丁都坍台了,每人不過三。材俊那株最大,摸起來軟軟茸茸又癢癢的,是天心的相思藥。 </p><p> 這來去兩程把我累得不得了,老是落單,都阿丁陪著,跟材俊好遠好遠,根本沒講過一句話。真的我亂怕別人不喜歡我,就算有也不可讓我知道。等公車時他們擠到小店外抽獎,材俊運氣好,抽到紅豆丸子。天心給我一顆,不怎麼樣。後來材俊捧來一把,叫我拿。我取一顆,「再拿!」我再取一顆,「再拿!」我又取一顆,這樣他才罷休。吃吃竟是異樣好吃,暗怪自己敏感,人家都沒甚麼, 倒自個兒生出這許多是非,其實怎麼會!大除夕材俊還給我紅封包,還給我「史記」,還告訴我他家鄉宜蘭,總是小雨不斷。 </p><p> 走的那天特別心神不定,有甚麼牽絆似的。東整整,西弄弄,到底沒有可忘的了。牛肉乾豬肉乾都袋好,洛神花擱在上頭,隨身行李就僅這些,相機背著,皮包也是,完全沒問題了。怎麼都沒問題呢?和阿丁電話道別:嘻嘻,再見啊,暑假回來啊,好呀,嘻嘻天文抱胸站在那兒,戴著金絲眼鏡,長髮挽在耳後,似笑非笑的不知想些甚麼。她說過要跟我三生三世的呀!怎麼不像呢?他們家總是訪客盈門,總有人慕名而至,該不會對我特別的了!而此刻的天文,如此端莊俏淑,我就這樣走過,豈非辜負!不行呢!我一個轉身說「天文再見!」,她很大姐的哈哈笑開來,拍拍我的手,好好,再見。</p><p>我想我也要大志從此立了,如今雲奔千里,明天又該是一個好風日吧。</p> <p>水遠山長愁煞人(原文缺)</p><p>【後記】</p><p> 高,連電話地址甚麼都不知道了。</p><p> 大二那年的春天之後我們一天一天淡下來。秋去冬來各忙學業,上課地點在不同園區,想巧遇都難。我心裏已接受也許再也見不到他這個人。但很巧,他畢業要回國的當天,在校園大道旁的一條岔道迎面碰上。慣常我不走那條道,那天不知一個甚麼念頭信腳拐進去,一眼看見他斜靠灌木叢矮垣上,行李就在腳邊。冷不防的重逢間誰也沒來及掩飾臉上一瞬的失措。他在等朋友,他說。接著告訴我,他要回國了⋯⋯</p><p> 細節有點記不清了:到底有沒有行李?是他回國當天還是之前哪天?真的有個朋友嗎?但我知道我沒有記錯他臉上那少少心虛的表情,像偷溜的人被逮個正着。沒有記錯忽然那小道上,風吹來了別意。沒有記錯我們不抱期望的相互叮嚀寫信,相互說來台灣玩找我啊來香港玩找我啊。而且我知道我沒有記錯,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了。</p><p> 水遠山長。兩年、三年、七年、十年,他在台灣我在香港,心不在焉通幾年信,都是頻率不高的過年寄張賀卡之類。在那個尚未有電子郵件、手機簡訊代勞的年頭,維持連繫是麻煩的事。電話不會隨便打,寫信要構思,一年一張賀年卡約莫是最低門檻,過了這道門檻,便是規則失效的界外區。</p><p> 最後一次碰面機會在一九九六年我去台灣,到現在我記得拿著聽筒聽見他聲音時的疑幻疑真。因為我地方不熟大家商量半天哪兒見,換了幾個地點才敲定一個。結果他沒出現,甚至後來在電話裏聽到藉口我還不de相信⋯⋯</p><p> 喔,認了吧,他放了我鴿子。</p><p> 果如所料沒再收到賀年卡。</p> <p>可憐身是眼中人(原文缺)</p><p>【後記】</p><p> 我懷念那輛天藍色腳踏車。雖然因為技術太差每次騎都有心理負擔,但是曾有那麼一刻、半刻,我體驗到一個大學生在美麗空曠的異國校園自由自在疾馳的、年輕飛揚的感覺。</p><p> 我沒再騎過腳踏車。</p> <p>大熱天——記安雅堡藝術節(原文缺)</p> <p>後記</p><p>綠蕪春逝</p><p> 這集子裡的文章寫於我的羞澀少年時。</p><p> 少年心事千闋歌。太陽底下事事新鮮,樣樣可戀。與自身戀,與師友戀,與萬物戀。學校家庭,師友至親,無非繾綣。寫作無非都是感情用事。總是因為心裡想著人,念著人,畫著人,我才動筆為文。書中出現過的人物,不論是萍水相識、知己良朋、骨肉至親,都曾經伴我走過成長的歲月。</p><p> 如果從最早寫成的〈祝福〉一文算起,時間過去了將近三十年。香港業已改朝換代,網路稱霸全球。八、九十年代間我約有十個年頭是住在海外,一九九五年張愛玲去世時應該是人在澳洲雪梨,次年回流,此後除數次短暫離境一直在香港。九七港英交接、金融風暴、禽流感,我與香港民眾一起經歷了或至少在電視上目睹。未幾,哈利波特來了,千禧年來了,二十一世紀初來了。然後,九一一事件、SARS疫潮、伊拉克戰爭、印尼海嘯、四川大地震、北京奧運……而現在,金融海嘯,以及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p><p> 在個人方面,若單單說我的創作,直到去年為止幾乎完全處於停頓。曾經在某些日子,我完全聽不見外面世界的聲音,只聽見自身身體內、生命時計微弱的滴答。寫作變得次要又次要,儘管寫作的世界正發生著大變動。不知從何時起,寫書開始叫書寫,看書開始叫閱讀。預設後設,轟轟烈烈。等我想要把話頭接下去時,敢情一世的光陰已蹉跎了大半,欲說已不知從何說起。</p><p> 那就細說從頭吧。尼采曾說,我們所說的話,都是為了心裡面那已死的部份而說的。因為曾經停筆如是之久,一切目前從事的寫作無可避免都是一種補述與回溯。趁著集子重出,何妨在此為每個篇章續上個小小的「後傳」,略述前文成稿之後的年月裡、人事變遷的種種。雖續貂之嫌不能免,然而,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呢。</p> <p>附錄一</p><p>聚散本是等閒事</p><p>關寶兒(原文缺)</p> <p>附錄二</p><p>為了啟動靜止的引擎</p><p>鍾玲玲</p><p> <span style="font-size: 15px;"> 編按:鍾曉陽這個名字,在香港文學界隱沒了十年之久,有人以為她一直住在澳洲,有人以為她從此不再提筆,有人以為她這樣,有人以為她那樣。其實,絕大部分揣測,都錯了。過去十年,鍾曉陽住在香港;過去十年,鍾曉陽仍在進行另一種形式的寫作;過去十年,鍾曉陽在心底儲蓄著點點滴滴的小說題材;過去十年,鍾曉陽幾乎隱隱知道,總有一天,她會再寫,以文學之名,跟讀者見面。 這一天,來到了。鍾曉陽九月起將在《世紀版》登場書寫,鍾玲玲訪問了她,作為開場白,作為解說,作為引子。讓我們一起說聲,好久不見了,鍾曉陽,歡迎。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鍾玲玲 陽/鍾曉陽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都說你停筆十年。是真的嗎?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十年中我的確沒有寫過一首詩、一篇散文、一部小說,但卻沒有失去與文字的維繫。在我轉而從事的商業寫作中,包括無數產品手冊、宣傳單張、軟件指南,和不同文類的繙譯。說是停筆十年,不過是自長篇小說《遺恨傳奇》和詩集《槁木死灰集》後,並未發表任何創作而已。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但人們追問的是,小說家鍾曉陽哪兒去了。人們猜想,如果你不在澳洲,會在哪裏。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我在香港。自九五年回來後,從沒有離開過。但我納悶的是,你口中的「人們」,到底是誰。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誰呢?要是純屬猜臆,那麼進行中的談話,還應該接續下去嗎?要是接續下去,虛構便成為談話的理由。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於是「人們」又會問,鍾曉陽在澳洲的四年間,日子過得怎麼樣。我回應說,當時的寫作真是不順暢呀,你前來看我總共兩次。有關於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此刻想來,都不知從何說起才好了……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要說就得從最遼闊的沙漠說起、最崇高的山嶺說起,還有最遙遠的星宿,和深深的海洋……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是這樣嗎?在回港至今的十年間,日子想必定是一天接續一天地過的。在尚未意識必須改變之前,創作從來是自然的事,但自意識必須改變之後,寫或不寫,已不是由我決定的。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但面對這樣的難題,卻不是毫無原因的。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一定不會是毫無原因的。比如,我是否具備寫作的能力。比如,我應該如何走下去呢。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可人們口中的你,還是從前的鍾曉陽啊。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但你清楚曉得,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你斜眼看我/但我即將離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要說從前的鍾曉陽 ,總得從《停車暫借問》、《春在綠蕪中》談起。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或許可以更早,比如八、九歲初讀宋代詩詞的時候,十四歲開始投稿的時候。我第一次領取的稿酬是九十元正,第一次贏取的獎品是一隻手表。編輯們說我寫得真好,我心裏覺得歡喜,大抵也當是真的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曾經有人說,你是台灣作家。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但這種說法,亦經已不再提起了。我十六歲踏足台灣,我對朱天心的仰慕,幾達癡迷的地步。我在台灣出版的第一部書,得到朱西寧、司馬中原的推介。因此我的文學生涯,的確是自台灣開始的。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你得到香港青年文學獎是後來的事。自當時的《大拇指周報》大幅刊印鍾曉陽特輯後,你的出現為香港文壇帶來新的氣象。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是這樣嗎?我記得,也就是我們相遇的時候。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你坐在我和杜杜中間。低垂著頭,一邊撫弄長長的髮辮,一邊斜著眼睛,偷偷看我。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但我即將離去。我們的交往,應該是後來的事。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於是人們又會問,鍾曉陽在美國修業電影期間,幹了什麼。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我回應說,在美國修業及寓居的五年時光中,我的寫作狂熱是前所沒有的。那時真是年輕。我仍然記得蓋著被,窩在床上寫作的滋味。我完成了短篇小說集《流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你自美國回來,是八六年的事。我們開始在放映間碰面,然後在人群中。然後你拿著厚厚的公文袋,推開編輯部的大門,來到我的面前。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在赴澳前的五年間,我相繼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說,並開始接觸香港電影行業。儘管我編寫的劇本從未拍攝成電影,但我對這個世界以至在這個世界中結識的每一個人,總是有著若斷若續的維繫。所有當年無法完成的,在十年後的今天,好像又重新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從前你為寫作懊惱的時候,我不是常說嗎?——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為什麼懊惱呢?不是說往後的日子還長嗎?」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作品由讀者來說/ 原來評論者是這樣閱讀我們的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有關於小說家鍾曉陽,你會說些什麼。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但這個稱號,從來不是由我來說的。若是由我來說,我能說的,不過是寫作的歷程。我會講,在過去漫長的時光中,最深切的感悟便是,所有與生俱來的一切,都有用盡的時候。儘管寫作是我的天性,因為對我來講,再沒有比寫好一個故事更愉悅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當享受變成折騰,你苦苦思索的是,到底怎樣才能付予恰當的形式。又或者,到底怎樣才能使進行中的寫作,獲得充分的表達。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痛苦的根源在於反思,要重拾當年的愉悅,經已是不可能的事。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不停地說,但說著說著,都不曉得說到哪兒去了。這現實中的缺失一旦化作文字,就得反覆地一遍又一遍地掙扎著說,直至充分掌握一句說話、一個詞語的準確意義為止。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那麼,作品的好壞,該由誰來說。</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我想,作品的好壞,就交由讀者來說吧。我對文學的認識非常有限,我從未想過我的寫作跟文學有何關係,我無法談論不知道的事。閱讀黃念欣的評論集《晚期風格》後,才猛然醒覺,噢,原來評論家是這樣閱讀我們的。我不單被她的治學態度和深入分析深深吸引,我對你和黃碧雲的寫作,好像又有了較多的了解。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你會想,文學評論,真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可不是嗎。有關於我的部分,原是不值得研究的,因此評論的價值,高於作品的價值。但作為同時期的作者,我、你、黃碧雲能夠在《晚期風格》中得到聯繫,讓我倍感親切和珍貴。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我將再閱讀你/我還會閱讀你嗎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言語肢離破碎。我對進行中的談話,始終是誠惶誠恐的。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過程中必定是既失去一些,又得到一些。那些無法說得圓滿的,將必仍會不斷地說著,直至表達充分的含意為止。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比如你的專欄,也是每天死去一些,但又每天增生一些。說起來寫專欄對你來講,可是破天荒頭一回的事。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為了啟動靜止的引擎,我樂意從破天荒頭一回的事開始。儘管我最終的心願,還是寫作心愛的小說。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對不少人來講,實在是期待得夠久了。當然,重拾未了的心願,不會是毫無原因的。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一定不會是毫無原因的。十年過去,終於明白,單是苦苦思索是不成的,因為對從事寫作的人來講,總是提起筆來思考的。所以,要持續不斷地寫。要是我看來不再一樣,不是我改變了我的寫作,而是我的寫作改變了我。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要是人們追問,寫作真的重要嗎?難道不寫不成嗎?你該怎樣回答才好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我會講,重要的不是寫作,也不是做著的事,只是做著。我比較喜歡做著的那個我,至於最終將會怎樣,便不曉得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不曉得啊,又哪裏曉得呢。不知道另一個十年以後,又怎麼樣。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我渴望保持著我的心。像軟心糖那樣,即使外表看來是堅硬的,但內裏卻始終是柔軟的。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玲﹕關於作者鍾曉陽,始終是由旁人來說的。我們從未有過這樣的談話。我將再閱讀你。就跟從前一樣。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陽﹕那麼。我還會閱讀你嗎。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鍾曉陽,原籍廣東梅縣,一九六二年生於廣州,在香港長大。 中學就讀於瑪利諾書院,畢業於美國密西根大學電影系。十三、四歲開始寫作,詩詞、散文、小說,都寫,已出版著作《哀歌》、《停車暫借問》、《流年》、《春在綠蕪中》、《遺恨傳奇》等。 最近於香港電台第二台《思潮作動》節目中受訪,可於網上重溫(http://www.rthk.org.hk)。 [文/鍾玲玲]</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