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旧事 四、都是化肥惹的祸

小刺猬

2007-08-10 00:26:26| 分类： 往事随笔|字号 订阅

香兰旧事 四、都是化肥惹的祸

文/梦明

毗邻香兰镇的浩良河化肥厂，是黑龙江省有名的国营大企业。主要生产尿素，生产规模仅次于大庆化肥厂。
香兰镇是农业大镇，农民种地对化肥的需求量很大。为了化肥，我与化肥厂惹出不少恩怨。回想起来，都是化肥惹的祸。
当时的化肥销售实行双轨制，一吨尿素平价和议价的差额高达三百多元。为了能从化肥厂批点平价化肥，减轻点农民负担，县领导每年都要带着不少礼品到化肥厂慰问。我也想靠这棵大树为农民找点儿阴凉，也想办法和化肥厂套近乎。
香兰灌区副主任李阳复和化肥厂几任领导的关系都非常密切。在他的介绍下，我和化肥厂的办公室张主任建立起个人感情。张主任是化肥厂数得着的老资格，是位宽厚的老大哥，和我一见如故，非常投机。
张主任知道乒乓球是我多年的业余爱好，多次参加过比赛，是县里几届团体冠军的主力。一次我去化肥厂看他，他和我说：“过几天，化肥厂要举行乒乓球比赛，你可以带你们镇里的球队来搞友谊赛，我请厂长接待你们，你可以借这个机会谈批化肥的事。”
化肥厂的球赛如期举行。闭幕那天，我带着镇乒乓球队，和镇里的其他领导一起赶到了浩良河。
化肥厂的球赛圆满结束，香兰镇队和化肥厂队进行了一场友谊赛。我在现场坐镇指挥，而朴镇长和管常务的副镇长曹立斌则去浩良河镇政府拜访我们的老朋友王镇长。我们是双管齐下，希望能通过浩良河镇政府给我们弄点化肥指标。
友谊赛打得激烈又精彩，晚宴的时间推迟了近一个小时。

晚宴开始的时候，朴镇长他们刚刚接受王镇长的宴请归来，一个个都没少喝，脸都红扑扑的。化肥厂的张玉良厂长不在家，主管常务的洪厂长接待我们。张主任先致辞表示欢迎，并把洪厂长介绍给大家。洪厂长是厂里的党委副书记，厂里的二把手，比我年长一岁。洪厂长开始倒酒了，我赶紧说我没有酒量，喝不了白酒。张主任也在一边给我讲情，他就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接着给朴镇长倒酒，朴说刚在朋友那喝过，不能再喝了。又给曹镇长他们几个倒，他们也连连告饶，说喝不了了。洪就不高兴了，说：“你们朋友的酒好喝，那我们化肥厂的酒就不好喝了？”张主任赶紧打圆场：“洪厂长也是不能喝酒的，今天是特意来陪各位的。”还没等我们说话，洪厂长把酒瓶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说：“你们谁也不喝酒，我陪谁？” 拿起大衣，一句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我一看，也不能就这么散了局儿，一把抢下他的大衣，说：“洪厂长别生气，你陪我！”洪说：“你不能喝酒，我不逼你。他们几个怎么也不喝啊？” 曹镇长本来有酒量，口才又好，在酒桌上向来都是当主力打先锋的。那天他在浩良河镇没少喝，这个时候看着洪厂长，只是傻呵呵地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抓过酒瓶，倒了两杯白酒，端起一杯，对洪说：“洪厂长，你就给我这个兄弟的面子，陪我喝一杯！你看看他们那脸红的，他们几个今天真喝多了。”洪还是不接，口气非常强硬：“他们不喝酒来干什么？这酒不该你喝！”我说：“洪厂长，这就好比在战场上，士兵都倒下了，我当将军的死也得上，也绝不能投降啊！”洪坐在椅子上，眼睛往上一翻，就是不喝。我站在那里那个尴尬，酒还没喝，脸先红了。这个洪厂长，真不给面子！虽说我们想批点儿化肥，有求于你，来化肥厂了却到别的地方去喝酒，有失礼的地方，但我们已经赔礼了，告饶了，你洪厂长还这么牛，就好意思让我在这儿干站着？不就因为我是乡镇小官，你没瞧起吗！士可杀不可辱！想到这，我瞪起眼睛，说道：“洪厂长，你要是不陪，这两杯我可就一块喝了！”说着，我就要往嘴里倒。化肥厂供应科的郑庆海科长是我的球友，赶紧伸出手说：“陶书记，我陪你一杯！”我一看，来救驾的了，就借坡下驴，说：“好！谢谢郑科长！”我又倒了两杯，对郑说：“你够哥儿们意思，就陪大哥再喝两杯！”郑也干脆，说：“好！”三杯下肚，我倒了第四杯给郑，说：“我今天再敬你一杯！香兰镇是个小庙，供不了大佛。但你郑庆海不管什么时候来，香兰镇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干！”四杯白酒下肚，两片红云上脸。我就觉得心跳加速，面颊发烧！而洪厂长还是稳坐不动，无动于衷，没有表情地看着我俩喝。我借着酒劲，转过身来，对张主任说：“老大哥，你德高望重，平时你高看老弟，老弟我敬你一杯！”张主任赶紧说：“陶书记，我不能喝酒，你是知道的。”我说：“那好，张主任，我敬你一杯啤酒！”我换了个啤酒杯，倒了一杯啤酒。张主任这回也不推脱。干了这杯，我又倒了一杯啤酒，对洪厂长说：“感谢化肥厂的盛情款待！”我就干了。这时我已经感到周身的热血在沸腾，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往外窜。我倒一杯啤酒，端到洪厂长面前，瞪起眼睛，对洪大声说：“你是大哥，老弟请你陪我一杯啤酒，你喝不喝？”洪一看我已经喝多了，这回才接过杯，说：“好，好，我陪！”我心想，今天你摆大厂的架子，瞧不起我们小乡镇，给我难堪，难道你就不觉得过分吗？我一扬脖，干了啤酒，端着空杯，说：“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洪厂长，这杯酒什么滋味，你五十岁时再来品！我们今天是受你们邀请，来化肥厂搞联谊的，不求你批化肥。香兰镇的农民种了好几千年地，有化肥种地，没化肥照样种地！”我又倒一杯啤酒，对洪说：“这杯酒是感情酒，你有感情就喝酒，没——没感情，就不——不喝！”一扬手，我又干了。我还要倒，朴镇长抢过酒瓶，说：“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我感觉膝盖有些软，就扶着桌子，大声喊：“不行！洪厂长来陪咱，我——我还得喝！还——还得喝！”朴见我喝成这样，酒席也没法再继续了，也来了脾气，一挥手：“告辞！”把我架到了吉普车里，开车就回了香兰。
一桌子好菜，大家一筷子也没动。
在车里，我还不住嘴地说：“我今天给——没给香兰镇丢脸？”他们说：“没有！没有！”我又说：“我——我今天说没说错话？”他们说：“没有！没有！”我又说：“不就是喝——喝酒吗？你洪厂长牛啥啊？大不了我就喝——喝死在你化肥厂！”
后来听他们说，我在车里一直说个不停，但声音越来越小，车到香兰，我也睡着了。他们把我抬到镇招待所，我像死猪一样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来看我，发现我昨晚抬上床时什么姿势，早上我还是什么姿势，竟然一夜没翻身。这一次，我尝到了酒精的厉害：头晕、浑身酸痛，像得了一场重感冒。
过了几天，李阳复带来口信，洪厂长答应给香兰批五十吨化肥，请我去一次，保证不让我喝酒。那个年代，五十吨平价化肥对一般的乡镇来说，绝对是个大数。但我告诉李，给他回话：“香兰镇九万六千亩土地，五十吨化肥太少，讲感情就给二百吨。”李阳复一笑：“嘿嘿，你口气不小啊？他们每年给县政府的指标也不过二三百吨！”我说：“我不和他们要小钱，那样他们以后更瞧不起我们香兰镇了。”
这个春天，我们通过浩良河镇、晨明镇挖了他化肥厂一百九十吨的平价指标。
这时我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部门之间处关系，不像处哥儿们，讲感情。部门之间讲利害关系，讲有条件的互相支持。如果香兰镇对化肥厂没有利害关系，我这个书记就是在酒桌上喝死了，他们也和我没有感情。
我明白了，得让化肥厂意识到香兰镇的存在。
生猪收购工作开始了。我接到举报：浩良河化肥厂在香兰境内收了一车猪，正要往回走。我马上派人把这车猪截住，一共二十五头。哼！没有会不着的亲家！化肥厂领导赶紧找县领导。县领导给我打电话要我放行，我就来个“前门接旨，后门杀猪”，把他们收的猪都杀了。扣化肥厂的猪是执行当时的农村政策，顶香兰镇的生猪任务，减少点农民负担，但我内心深处也有和化肥厂斗气的因素。他们让我醉一回，我杀他二十五头猪，也算扯平了。
（此段故事我在《香兰旧事：“前门接旨，后门杀猪”》里有记载。）

　　香兰镇位于哈尔滨通罗北的国道上，是化肥厂去哈尔滨和佳木斯的必经之地。那时化肥厂正搞二期扩建工程，经常有超大型载重汽车从哈尔滨往化肥厂拉大件。我对镇政府的交通管理站下令，严密监视化肥厂的车辆，一有超高超重的车辆，马上扣留。我又找到香兰交警中队的队长，请他喝酒，诉说了我在化肥厂的冷遇，请他替我“官报私仇”，对往来香兰境内化肥厂的车辆，严管严罚。他是小我三届的同学，和我很有感情，很讲哥儿们义气，说：“好，大哥放心！除非你来讲情，不然绝不放行。”安排完毕，我把李阳复找来，对他说：“你去给化肥厂去报个内部消息，就说陶书记和交管站下令了，又找了交警队的哥儿们，要对化肥厂的车辆严管严罚。”李没懂我的意思，赶紧说：“这我不能说！”我说：“这是我让你说的，就是要你把话传过去，让他们知道。你不惯着我，我也不惯着你！”

不几天，交通管理站的张兴报告，扣了化肥厂两个拉大件的汽车。

这是哈尔滨大件公司的载重汽车，十几米长的车身下面，都是汽车轮子。我和朴镇长商议好，化肥厂肯定要来人请求放车，到时候我出面接待，他躲起来。

化肥厂果然来人了。满头白发的总工程师，刘副厂长找到了我。刘厂长说厂里的二期改造工程工期非常紧张，有什么事两家好商量，请先放行。我则说我们老百姓修地方道不容易，这么重的车肯定对道路有损坏。看在我们两家的关系，我可以答应先放行。只是这次扣车是朴镇长下的令，我如果越级指挥，要影响我和镇长的关系。我可以找朴，让他放行。一找朴，通讯员说去县城了。我假装非常遗憾，对他们说，你们等朴镇长回来我让他下令。刘厂长无法，只好回去。刘厂长又找到李阳复，让李领着找朴镇长。李找到了朴家，朴对李说：“你就说我不在家，没找到我！”哪知李是个“双料间谍”，见了刘厂长却说：“朴不让我说他在家，他不见你们。你们还是赶紧找县领导吧。”化肥厂的厂长张玉良和我们的农业县长吴军是老朋友。结果吴县长就给我打电话询问缘由，最后说：“明天我约张玉良厂长去你们那儿，你们好好谈谈。”

第二天一早，吴军县长带着张玉良厂长到了香兰，找到我和朴镇长，就说：“化肥厂是咱们多年的朋友了，你们怎么能扣他的车呢？”我说：“吴县长你不知道，他那个车都七八十吨，对路面和桥涵损坏很大。他们走铁路、走公路都有协议，就是走我们的地方道没协议，好像没有我们这户人家似的。”张厂长赶紧说：“陶书记你误会了，香兰镇咱们也是老朋友了，到香兰我们感觉就是到家了。我们也是工期太紧，没和你打招呼，你就别挑理啊！我知道，你因为那点化肥生我们的气！你还让交警队查我们的车，弄得我们的司机过香兰像过鬼门关似的，这样好吗？”这个张玉良，当着吴县长的面告我状！我还说我的理：“你们化肥厂每天都有几十台车走我们的地方道，高峰时上百台。你们答应一年给两万维护费，可是欠我们三年了。没有钱，我们拿什么修路啊？” 吴军县长先表态：“化肥厂是咱们的老朋友了，他们的二期工程又很紧，你们先把车放了，其他问题咱们再商量。”我说：“我也知道他们的工期紧，昨天要是找到朴镇长，昨天就放了。”谁知化肥厂的老刘厂长当时就说：“李阳复说了，朴镇长就在家里，不见我们！”我一楞，心里直骂这个李阳复是叛徒！我们搞的“阴谋诡计”一下竟被他给说穿了。还是朴镇长反应快，他当时就沉下脸，非常气愤地说：“李阳复满嘴胡说八道，我开除他党籍！你们把他找来，我们当面问他，我昨天在家了吗？”张厂长赶紧说：“昨天的事不提了，今天快点让我们开路吧！”

经过一番协商，化肥厂同意先给我们补偿道路损失费三万，年底前再给我们两万维修费。

协商完毕，问题解决。中午喝酒，张厂长和朴镇长还喝了一杯儿女亲家酒。我就觉得这亲家酒特别像古时候两个国家为了停息战争表示友好的联姻仪式。

老刘厂长也没少喝，舌头有些发直地和我说：“陶——陶书记，我知——知道你为啥不要五十吨！你找他们两个镇挖了我们二百吨！结果你还——还不领我们的情。”

过了两天，财政所报告：化肥厂的三万元道路损失费已经到户。这时我想起山大王程咬金的口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我们和化肥厂的关系开始友好起来。

秋收季节到了，征购粮开始了。

香兰大米可是远近闻名，每到征购粮的时候，就有很多单位和个人到香兰农村私自采购大米。有一件事，很能说明香兰大米的品质。牡丹江的响水大米很有名气，曾经进贡给皇上吃过，是有名的贡米。响水大米在申报全国名优产品时，开了一个产品质量鉴定会，选了黑龙江五个产地的大米进行比较。其中就有香兰大米。鉴定会最重要的一个程序是用五个电饭煲做五锅大米饭，根据香味、口感等给五种大米打分。电饭煲只有编号，打分的专家并不知道哪个锅里煮的是响水大米。结果出来了，出乎主办者的意料，响水大米得分第二，香兰大米第一！主办者只好找到我们县的代表做工作，说香兰大米的确不错，品质很好。但响水大米的申报工作都做完了，只差这个鉴定会的报告了。你们这次就让他们一次。等你们申报时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就这样，鉴定报告里把响水大米的得分改成第一，通过了国家名优产品的审定。

浩良河镇隶属伊春市，伊春地区有很多单位和个人到香兰来买大米。征购粮期间，县粮食局在香兰镇与浩良河镇交界的新建村设了粮食检查站，严查到农村私自采购粮食的车辆。

化肥厂张主任派人来，请求镇里帮助化肥厂把在香兰买的大米安全运过粮食检查站。这可是破坏粮食收购政策的事，办这个事是有政治风险的。但我心里有底。我按政策扣化肥厂的生猪，县里能下令放行，那么我给化肥厂买的大米开绿灯，县里领导也不应该追究。于是我告诉张主任多组织一些车辆，最好一次全部运回去。起运之前，派人通知我，我负责护送他们过检查站。

运大米那天，我带上两箱罐头，两条烟，还有几瓶酒，就去检查站了。我原来在粮食局当过副局长，和粮食系统的人都比较熟。见了他们，我先代表地方党委和政府对他们表示慰问，同时也表达一下我在粮食多年和大家结下的深厚感情。最后请他们哥几个给我这个大哥一点面子，如果浩良河化肥厂的大米车过来，请他们放行。我还说，如果有人追究，你们就说，听我说了，我和你们局长打了招呼，你们局长同意，你们才放行的。他们几个连说请陶书记放心，你说话，我们就放！

于是我派曹镇长押着化肥厂的十几辆大米车，顺利地通过了检查站。

那个情景使我想起老电影《扑不灭的火焰》里，八路军要过鬼子的封锁线，维持会长是地下党，带一只烧鸡两瓶酒上伪军的炮楼里来慰问。伪军在炮楼里啃着烧鸡，喝着酒，维持会长替他们放哨，结果把八路军都放过去了。

春节前，张主任带了一车辽宁苹果来镇里慰问。他还和我说了不少感情话，别的我记不清了，就记住一句：“化肥厂送了这些年礼，送礼给乡镇还是头一回！”

备耕生产开始了。化肥厂给了县政府三百吨平价化肥，给香兰镇二百吨。

几年以后，我离开了香兰镇。但我因为化肥而和化肥厂几位领导和朋友结下的不解之缘，已成为我人生中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