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近日,获藏著名作家葛琴于1937年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总退却》,单行本,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此为稀见的民国初印本。该书的出版,颇费周折,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感人故事。</p><p> 葛琴(1907—1995),出身于江苏宜兴丁山镇的书香门第,曾是华岗的妻子。</p><p> 华岗(1903—1972),浙江龙游庙下人。自青年时代就参加革命,是一位具有丰富斗争经历的革命者。大革命时期,他撰述了《五四运动史》《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1925-1927年中国大革命史》《社会发展史纲》《苏联外交史》《中国历史的翻案》等。并按照恩格斯校阅的1888年英译本,重新翻译《共产党宣言》,振聋发聩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是首次出现在他的这部译著中;华岗曾为中共“六大”代表。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经董必武推荐,出任《新华日报》首任总编辑;为了执行抗日民主统一战线政策,他只身一人赴川康和云南,做刘文辉、龙云等人的统战工作;解放战争,他冒着生命危险,曾在上海“周公馆”与周恩来同志等共事。</p><p> 新中国成立后,华岗出任山东大学校长,创办《文史哲》杂志。作为学者,其研究范围甚广,涉及历史、哲学、教育、美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学术造诣颇深。1955年,华岗被诬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和“向明反党集团成员”,蒙冤入狱。即使在“文革”期间,也身陷囹圄。但作为一名革命战士,他始终没有停止自己的思考。</p><p> 而在华岗坎坷的一生中,与葛琴曾经有过一段情感交集。</p> <p> 一、《总退却》</p><p> 葛琴早年就读于苏州乐易女子中学,受过曾在该校任教的中共早期领导人张闻天、侯绍裘等老师的启蒙与培养。1926年11月,葛琴在上海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年秋,与华岗在上海结识。</p><p> 1927年,在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中,葛琴勇敢地冲上了火线,救护伤员,送水送粮,还曾持枪保卫过指挥起义的周恩来同志。</p><p> 大革命失败后,葛琴以小学教员作掩护,担任中央宣传部地下党组织的机要交通员,与华岗、邵荃麟一起工作。同年5月,葛琴与华岗同居,婚后先后育有一女一子。其间,葛琴曾随华岗先后赴河北、湖北、上海等地党团机关做秘密工作。</p><p> 葛琴在工作之余爱好文学。1932年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收到了《北斗》主编丁玲的征稿函。于是,葛琴就用了一周的时间,写出了短篇小说处女作《总退却》,发表在《北斗》的首篇位置。</p><p> 《总退却》写的是抗战中的士兵的转变及退却时的愤懑和失望。葛琴亲自参加过"一二八"上海抗战,和十九路军受伤的战士有比较多的接触,对那些战士的同情与感怀;对见死不救、卖国殃民的卖国贼种种罪行的憎恶和仇恨充满胸膛。之后,她又相继写出了《一天》《蓝牛》《犯》《罗警长》《枇杷》等小说,发表在《现代》等杂志上。这些作品都是反映社会底层人民的苦难和他们的抗争,属于“左翼文学”。</p><p> 1933年,葛琴的友人、“左联”作家叶以群在上海天马书店担任编辑,建议她将上述短篇结集出版。</p><p> 葛琴于是给鲁迅写信,请求接见并为之作序。1933年12月18日《鲁迅日记》载,“得葛琴信,即复。”紧接着,翌日的《鲁迅日记》又有“午后复葛琴信”。这封信的内容大致应该是互通约见时间与地点的。</p><p> 三天后的下午,葛琴与周扬、邵荃麟诸友在北四川路的内山完造书店与鲁迅见了面,受到热情接待,后鲁迅引他们到附近一家咖啡店长谈两小时。葛琴在《总退却》后记中描述了这次难忘的会见:</p><p> “他完全不像一个老人——虽然他的上唇上是留着那么一抹胡须,他更没有一丝名人的架子。那天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里谈了两个钟头,我完全不感觉有什么拘束的必要。他很起劲的说着文学上的各种问题,和不断给与我们热烈的鼓励(我们可以想起,那时上海的出版界是怎么样一个沉闷的状态中)。他的说话就和他的文章一般的有力,是那样充满着比青年更勇敢的情绪。当我从咖啡店里出来的时候,除了满意之外,更惊愕中国现在还有这样一个青年的老人。”</p><p> 后来,葛琴还用这样一段话来回忆当年的思想活动:“一路上我怀着满腔的惊悦和惶惑,以为把这样幼稚的作品去请教一位当代文豪评阅,也许会遭遇轻视与拒绝吧,但事情完全出我预想。”</p><p> 鲁迅先生应葛琴的要求为《总退却》作了序。同年12月25日的《鲁迅日记》里有“夜作《<总退却>序》一篇。”鲁迅对《总退却》的评价是:“这一本集子就是这一时代的出产品,显示着分明的蜕变,人物并非英雄,风光也不旖旎,然而将中国的眼睛点出来了。”</p><p> 三天后,鲁迅在内山书店第二次会见葛琴,并将序言与文稿交给了她。葛琴在《总退却》后记中写道:</p><p> “过了一星期,序文就写好了。当我第二次见他时,他很关心地询问我的生活状况,又对于私人事情上作了一次令人难忘的帮助。这时,从流露于他脸上那种真诚的表情,我才认识这位被人家骂为‘冷酷刁刻’的人物,才是最伟大的热情者。”</p><p> 而葛琴文中所说的“令人难忘的帮助”,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呢?</p> <p> 二、营救华岗</p><p> 1932年9月,华岗调任中共满洲特委书记。他化名刘少陵,以“皮货商人”身份,告别葛琴,从上海出发乘船去东北。在途经青岛时,与护送的交通员同时被捕。但审讯时,华岗沉着应对,始终未暴露自己的政治身份。最后以“共产党嫌疑犯”的罪名,被判刑5年,羁押于济南第一监狱。</p><p> 不久,葛琴收到了“刘少陵”从狱中辗转寄出的书信:“经商途径青岛,得病住院。”葛琴明白华岗已经被国民党逮捕,立即向党组织作了汇报。</p><p> 组织上一面请求民权保障同盟等组织进行营救,并通过宣侠父、吉鸿昌等将领打电报给山东省主席韩福渠,一面派葛琴自找社会关系设法营救,但均未奏效。</p><p> 葛琴在自己母亲的陪同下前往济南监狱探监,华岗感动地流下了泪。眼见营救华岗无望,生活处境也十分困难,她便决定暂时离开上海,到龙游庙下华岗的老家暂住。这段日子的情形,葛琴在《总退却》后记里写出了她当时的困境:</p><p> “灾祸和贫困突然把我击落到一个极困苦的环境里,而孩子苏苏又在这时死去,一切不幸都同时向我压来,我只得离开上海到偏僻的农村去,在生活鞭子残酷的挞击下,焦头烂额地奔波着,几乎把写作的兴趣完全丧失了。”</p><p> 一直到1933年的下半年,葛琴才从龙游庙下乡间重返上海,一面从事地下工作,一面继续写作。</p><p> 然而,葛琴并没有放弃对华岗的营救。后来,甚至连鲁迅先生也曾介入帮助。</p><p> 当时监狱曾有通知说,缴三百元可赎人,但葛琴苦于经费不足。1933年12月5日,鲁迅用日文写的杂文《上海所感》发表在日本大阪的《朝日新闻》上,就将刚刚收到的一百元稿酬交给了葛琴。当时,正在旁边的书店老板内山完造不理解为什么要把钱“借”给这位并无深交的妇女,鲁迅回答说:“有钱人帮助困窘紧迫的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鲁迅日记》里就有这样的记载:“午后收大阪朝日新闻社稿费百,即假与葛琴。”</p><p> 1934年3月,鲁迅将《总退却》的序文编入《南腔北调集》,由同文书店出版。</p><p> 此年夏天,原来推荐并帮助葛琴出版《总退却》的挚友叶以群不幸被捕。天马书店更换了编辑,废弃了稿约,于是《总退却》一书出版的希望成了泡影。</p><p> 那时,正是出版界最黑暗的时期,葛琴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又一次被迫回到了浙江龙游庙下的乡间去。葛琴在回忆这段艰难岁月时写道:“整天的躲在村屋的窗子下,望着屋角上的蜘蛛尘网,感到生命真渺小得和大海中小舟一般。”</p><p> 在当时的情况下,葛琴的《总退却》一直得不到出版。所以鲁迅的《南腔北调集》出版后,读者虽然从中知道有《总退却》这本书,但却不可能读到它。以至于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10卷本的注释也出了错。注释称:“《总退却》,葛琴的小说集。这部小说集在当时并未出版过,鲁迅为该书所写的序,在收入本书以前未曾发表过。”</p><p> 其实,当时在葛琴最困难的时刻,鲁迅又伸出了援助之手。1936年4月4日,鲁迅先生亲自到四川北路良友图书公司,向负责《文学季刊》的编辑靳以与年轻的编辑赵家璧推荐了葛琴的《总退却》。当时的葛琴正在杭州教书,任小学校长。她特地赶来上海,与赵家璧对接内容调整与出版事宜。正要付排时,葛琴却听到了鲁迅先生逝世的噩耗。她说:“我打算出书以后,到上海去看望鲁迅先生,请他对后来加入的几篇批评一下,但是谁料到呢,就这样啬缘,他终于不得看到这个集子和他的序言的付印便溘然长辞了。”</p><p> 1937年3月,《总退却》这部短篇小说集的单行本终于问世,当时仅印了一千册。但此书命运多舛,出版不久,就遭逢“八一三”淞沪战役。良友图书公司的大量图书遭遇战火,《总退却》一书也在劫难逃。葛琴后来回忆:“可是当集子问世不久,抗战开始了。事后得书店通知,才知十分之七的存书,如数给敌人枪弹毁灭了。”因此,初印本的《总退却》存世量已经极少,读者也不容易读到。</p><p>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第二次国共合作背景下,当时已被国民党移送到湖北武昌反省院继续关押的华岗,在董必武的交涉下,被无条件释放出狱。</p><p> 两年后,华岗被任命为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长,并负责《新华日报》的筹备工作。华岗与葛琴,以及葛琴后来的丈夫、著名文学评论家邵荃麟的命运都从此改变,大家都积极投入到了滚滚的革命洪流中去。</p> <p> 多年以后,葛琴与邵荃麟的儿子邵小鹰在《一段尘封的往事》一文里曾写下了这么一段话:</p><p> “华岗本人在全国解放之后长期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我尊敬和同情他。对于这些历史材料我一直采取保守的态度,除了‘文革’中为我父母向党中央写过申诉材料之外,没有对外宣扬过。假如没有人再提到那些令我父母和华岗都心痛的往事,我是不准备披露任何有关内容的,毕竟这属于他们的隐私。”</p><p> (秋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