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杏 树,马江驰

大江东去

<p class="ql-block"><b> 从四月里走进五月份的杏树林,就像花枝招展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成熟端庄的少妇,她脉脉含情地在丝丝春雨里招摇着还没绽圆的叶子,羞涩而含蓄地把刚刚孕育的青杏藏在叶子底下,没了春意闹枝头的热烈惊艳,少了蝶的伴舞和蜂的恋曲,有了“少妇初尝酸”的几分羞怯蕴藉,多了几丝深沉忧郁。</b></p><p class="ql-block"><b> 淹没在这片烟雨蒙蒙的翠绿中,我知道,过了花团锦簇的四月,金灿灿、沉甸甸的七月还迟迟没来,很少有人到这片苦杏林来。像今天,只有烟雨没有杏花,更不在江南,缺少了多少诗情画意啊,只有浓浓的杏叶没有黄莹莹的杏子,就没有了滑爽甘甜的大快朵颐。</b></p><p class="ql-block"><b> 站在枝繁叶茂蓊郁葱翠的苦杏树下,脸庞紧紧地贴在粗燥干裂的树皮上,陶醉地嗅着苦杏树特有的清香,抚摸着树皮的伤痕里流出的粘粘的树汁,突然口里酸潮涌动,便迫不及待地想饱尝一下青杏的酸苦味。</b></p><p class="ql-block"><b> 春风拂过,杏叶翻飞,露出了藏在杏叶下探头探脑的青杏。揽过树枝,摘下青杏,掐开杏肉,青白分明,塞进嘴里,一股久违的酸涩让人舒服地打个激灵。吃青杏时,那杏仁是万万不能扔的,这时青杏的核还没有硬化,那仁白得像刚从水里浸泡出羊脂玉,嫩得像刚剥掉了皮的熟鸡蛋,在拇指和食指的指拇蛋之间揉摸把玩片刻后,才依依不舍地放进嘴里,门齿轻轻一咬,一股熟悉的苦涩便流溢在舌尖,苦涩的滋味萦绕心头,唤醒多少苦涩的回忆。</b></p><p class="ql-block"><b> 小时候,杏树哪有这么多?哪来这么一簇簇、一行行、一片片?只有农家庭院前后的几株。</b></p><p class="ql-block"><b> 那个年代,凡有杏树的地方一定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必有杏树。那些看惯了枯藤老树昏鸦的天涯游子,跋涉在旱得冒烟的黄土高坡,身心疲惫时,如果有那么一两株杏树突然映入干涩的眼帘,顿时浑身来劲,口舌生津,他知道,有杏树的地方一定有鸡鸣狗吠,一定有清凉甘冽的井水,一定有香甜可口的糜面发糕,一定有憨厚热情的大伯大妈,那是他羁旅中的绿洲。那些少小离家乡音不改鬓毛已衰的归客,那一两株杏树就是他心中魂绕梦牵的杏花村。那些赶着牲灵走西口的脚夫,那一两株杏树是他在茫茫戈壁滩对亲人的苦苦思恋。</b></p><p class="ql-block"><b> 在那个经常饿肚子的年代,庭院前后的那几棵杏树,不仅是人们的精神依托,更是人们的物质需求。当杏子长到指拇蛋大时,便成了孩子们最好的零食,他们穿着开裆裤,光着脚丫,哧溜哧溜爬上树,摘下大把大把的青杏来,与小伙伴坐在面面土里呲牙咧嘴地品尝它的酸涩,只吃到豁着的牙酸软得咬不下燕面搅团。当杏子就像山里娃的脸蛋黄里透红时,大人们便让孩子坐在杏树下吃杏子充饥,老人们常说:“桃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杏子吃多了有毒,浑身发烧,乏困无力,反正也没啥事可干,索性在杏树的浓荫下睡到夕阳西沉,繁星满天。吃完了杏子,空闲时便坐在杏树下一锤一锤地敲碎那坚硬的杏核,拣出那饱满褐黄的杏仁,在火辣辣的太阳里晒得咯嘣咯嘣直响,然后仔细地把杏仁按多少分成四份,一份留下来炒菜,一份留下来反复煮泡后给孩子炒着吃,一份要煮泡后用盐腌制起来以待过年时招待客人,最大的一份还是要交给收购站换点油盐酱醋的零花钱。</b></p><p class="ql-block"> <b>现在与朋友在宾馆里吃饭,不知为什么,我总忘不了点“土豆南瓜汤”、“西芹杏仁”、“杏仁拌红萝卜”“美国大杏仁”这几道菜,为此,朋友常开玩笑说这是“杏仁情结菜”。但坐在丰盛的菜桌前,喝一口绵甜的土豆南瓜汤,却怎么也找不到小时候母亲做的风味,细细地品尝,才发现其中的区别。以前母亲做土豆南瓜汤时,要把原汁原味的苦杏仁敲成匀称的小瓣,再切点葱沫,用油刷吝啬地在锅底刷上些纯胡麻油,待油八成热时,迅速把杏仁瓣和葱沫倒入锅里,一股特殊的奇香便弥漫在空中,然后把洗好的土豆南瓜块倒进锅里,翻炒几下,舀入合适的水,盖紧锅盖,再用柴草的文火慢慢地炖上半个小时后,一锅红白相间、浓酽可口的土豆南瓜汤便做成了,盛上一大碗,深吸一口气,吹凉了表面,美美地喝上一大口,绵甜里交融着苦杏仁特有的丝丝苦涩和奇香,原来甘甜里掺杂点苦涩才有滋有味啊!我想这道菜也许是母亲在艰难的岁月里悟出的。而宾馆里的这道菜原来是速成的,土豆和南瓜提前煮熟,尤其是那杏仁更是反复煮泡后的失去最原始苦味的半成品,再加上大火猛烧,当然风味迥异了。尝一尝西芹和红萝卜里的煞白煞白的杏仁,任牙齿把它磨成泥,却怎么也品不出那种甜蜜里的苦涩。再咀嚼几颗油煎的十分饱满的美国大杏仁,只觉得满口油腻中是淡淡的甜味,全然没有炒苦杏仁的那种油中带甜、甜中带苦的味道,嚼着嚼着,常常在心中蓦然腾起一股苦涩的感觉来,记得母亲在炒那反复煮泡过的苦杏仁时,常常要掐掉苦杏仁的尖,她说杏仁的毒性集中在这尖上,每当她要去生产队挣工分时,先让我们吃点馍馍,再用几颗炒杏仁哄我和妹妹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那个时候,大概家长哄小孩的零食只有炒杏仁了,我和妹妹贪婪地吃了那么多年炒苦杏仁,竟然安然无恙地茁壮成长着,而邻居家的那个面黄肌瘦的大眼睛妹妹只吃了三颗就口流白沫不再醒来,母亲说那女孩早上没馍馍垫底,肚子里太空了。</b></p><p class="ql-block"><b> 今天,人们的大脑里渐渐地淡远了饥寒的记忆,退耕还林后,苦杏树已经成片成林,家乡成了芬芳的杏花村,吸引着多少惊羡的眼睛,然而在我的灵魂最深处,苦杏仁那苦涩的滋味却历久弥新。</b></p><p class="ql-block"><b> 苦杏树啊,我家乡的树!你多像家乡的人!你生长在穷乡僻壤的寒山瘦水里,严冬的风雪曾撕咬过你的每一寸肌肤,你却傲然挺立在黄土高坡;料峭的春寒考验过你的每一朵花蕊,你总是把所有的艰辛藏起,如期在四月天绽放生命的全部美丽,任花飞花落花满天,总会有许多顽强的花朵孕育成果;夏天的酷暑蒸发着你身上的每一粒水分,你却总忘不了给人们一片浓荫,憨厚地捧给人们生津止渴的肥杏。</b></p><p class="ql-block"><b> 冰心曾说过:“成功的花儿,人们只惊羡它出现时的明艳,当初它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水。”杏花又何尝不是这样。</b></p><p class="ql-block"><b> 四月天,“红杏枝头春意闹”,去赏杏花;五月天,“枝间初见子初成”,去品青杏;七月天,“梅子金黄杏子肥”,去尝肥杏。然而,还有谁能赏得杏花,品透杏仁,读懂杏树?也许只有曾和苦杏树患难与共的人了。</b></p><p class="ql-block"><b> 苦杏树的形在花上,魂在仁里。</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