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一叶

煜 乔

重   庆   一   叶（小 说）

     老田突然打来电话，要我到加工厂去，越快越好。电话里老田的语气告诉我出事儿了。

     我们的加工厂坐落在江津白沙镇，占地有两个足球场大小，中央是宽敞的厂房，里面卧着瑞典引进的自动化生产线，从水果的清洗、上蜡到分拣都是电脑控制，季节用工，一对儿四川小夫妻带着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长住厂里照看。孙冥任恒河总经理后总觉得这两口子不是自己人，与前朝关系过密，想开掉他们，借口难找，也不好轻易下手，就选择了掺沙子，安插个厂长希望能全盘控制恒河。

     “老田来当厂长怎么样？”老孙问我。

     “可以。只是苦了老田。”我把险些出口的“坑”换成了“苦”。

      老孙很不以为然，“他一年哄几个老娘们儿鼓捣点苯板能赚几个钱？说破产就破产，有什么出息？恒河厂长不比他现在的小老板更有形象？具体条件我和他谈，你去铁岭把他带来就是了。”

     三个月前的老田卖掉了企业，如同待宰的猪羊就这样到白沙镇上班了。

     我到加工厂时天已黑下来了，宽敞的院子里停满了运货的卡车，碘钨灯照得满院通明，却感受不到半点儿忙碌，静悄悄的没人，只有老田手足无措地站在灯下等我，看他表情很无辜，也很无助

     “领导啊，你可来了！”老田拉着我的手好像抓到了救星。

     “出什么事了？”

     “全体罢工了！”我感觉到了事情的复杂。走进厂房，空旷的车间里灯光如昼，也是一个人没有。

     “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呀！问话也不答，和工人说又听不懂。”老田方方正正的脸很茫然。

     “小邓小杨呢？”

     “应该在后院吧。”

      “吃饭了吗？”

      “哪有心思啊！”

      我走进厨房，看到了几样食材，有几条黄瓜，有西红柿，有四季豆，冰箱里有鸡蛋，米也在。

     “你把小杨找来吧。”我知道小夫妻是女主内外的。

     不一会儿，两口子都来了，尴尬地和我打着招呼。

     “今晚我做几道北方口味你们尝尝。”

     “那怎么行呀！怎么好让乔总动手呀！”

     “不要见外。我也帮不上你们什么，给你们做后勤吧。你们该忙什么就去忙吧，做好了我喊你们。”我穿好了围裙，继续督促他们离开。我盘算着下手程序，也感知着院子里的动静。不到十五分钟，老田进来告诉我，工人开始回流了。我告诉老田，我先炒好一个菜，让他安排小杨的孩子赶紧吃饭，写作业；抄下三个电话号码给他，让他请这三个司机进屋吃饭。老田高兴地答应着。

     我脱下围裙时已经八点半了。屋里老田陪着司机吃饭，我看看孩子在写作业，车间里机器运转，小邓带男工在封箱堆垛，小杨指挥女工在装箱质检，很有条理，五十多人丝毫不乱。我走近小杨提醒她输送带两侧值机的女工要一小时一换，防止夜深疲劳出事故。

     “嗯！放心，乔总。”小杨情绪很饱满。

     按合同规定，明天早上八点前最后一台车装完出厂，总共要选装三百吨果。正常的工作时间应该是下午车辆陆续进场，不出纰漏的话能提前的。误了时，恒河要赔偿候车损失的。

     我开车到镇上买了几箱面包，矿泉水，看他们有条不紊，我抓紧时间在车里休息一下。半夜里我到车间里叫来老田，让他把车里的东西找人搬下去分掉，夜宵休息一下。

     早上七点半，最后一箱柠檬传递到站在车顶的司机手中，他非常得意地端起，稳稳地塞进预留的缺口，冲着车下疲惫不堪仰脸欣赏的工人嚷：为啥说赵州桥鲁班造？就是最后这块空缺！车下是笑声，车上是得意！绑好苫布，送走最后一车，工人们戴着朝霞沿着公路回家了。

     老田跳进了坑里，我心里过意不去，感觉是我推了他一把似的。

     “罢工”隐患远没有消弭，会被窖藏，伺机发酵。可惜老田的憨直，不晓得恒河水深浅。

     我救不了他，其实我还不晓得谁人来救我呢。同在一个漩涡里，谁更安全？我清楚谁是始作俑者，谁是搅屎棍，都在浑浑噩噩为自己奔波，独醒必殃。糊涂难得。

     我还是要帮老田一把，也算自救吧。

     按事先约定，货车司机一路上和我保持着联系，我关注着他们。

      周五上午，我开车去白沙镇，看看柑橘柠檬集结情况，顺便和小杨两口子聊聊。前年机器安稳好进行调试时，我陪外方工程师在现场一面组织指挥工人，一面当翻译，他们俩对我的服从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支开老田，在厂房外的石阶上坐下来，夫妻俩不坐，在石阶下站在我面前，我以长者的身份和他俩闲聊。聊了聊他们四川遂宁的老家，聊了聊孩子在白沙上学，聊了聊他们伙食费的分担。好像什么也没落下，好像什么也没聊。

      “老田什么印象？”

      “他什么也不懂，”小杨不掩饰不回避，“吃饭要喊他，吃完饭不是玩手机就是打电话，什么也不管！”

     “你希望他管什么？”

     “起码不能像客人，像爷吧？”

     “他比你们不容易，千里迢迢，抛家舍业，人地生疏，连饮食习惯都要适应啊！他没多吃多占吧？”

    “那倒没有，每月还可能多交点。”

    “他在适应你们，你们俩也要学会适应他。如果把情绪带进车间里，咱们的损失就大了。”

我在江边买了房，楼层太高，三十二层，站阳台不敢低头，恐高腿软。老田搞楼房保温的，不陌生，我请他到屋里看过，他给我出了不少建议。现在装修快结束了，我去的次数有限。

      装修工人给我打来电话，要我去看看效果。还是满意的，铺墙插排孔数，位置高低，都是老田给划下的，墙砖地砖敲敲不空，上下水通畅，挺满意。装修工夸老田是我好朋友，来过多次了，每次都给工人买水带吃的。工人的描述让我有些感动。

     进入七月了，重庆闷热难耐，四十度是常温，屋也懒得出，开着空调坐办公室里巴适得很！

     长着猪头行为如狗的王辉钻进我办公室，放低声音在我耳旁说：领导，上月你批的两吨库存柠檬我卖完了！五块一斤，去掉人工成本还剩一万三，钱让老大要去了，说冲房租了！

     “什么房租？”

     “告诉你，”猪头王辉看看门口，神秘兮兮卖弄着，“我现在住那个房子是老大买的，租给公司当宿舍了，房主是老大女朋友！”

      狗仔王辉说的老大就是孙冥。

     “销售款在财务走手续了吗？”我问猪头。

     “都办好了，我代替房东写了收据，老大签字到财务核销了！”

     “哦！知道了。”

     “保密啊！没事的话我走啦！”

周末了，老田电话里说想来市里看我，请我吃刨猪汤。我问他吃过刨猪汤没有，他说没见过。那就约好周末去见识一下。

重庆的解放碑周围美女如云，美腿如林，司机跟我讲：坐那看大腿饭都忘了吃！我约老田晚饭去解放碑边吃边看，到我新房过夜。

      我先到，选了靠窗位置坐下。远远地看见老田在解放碑附近，好像在问路，过了半小时，听咚咚脚步声，汗滋滋的方脸坐我对面了。

     “好难找啊！不如铁岭方便！”

      “我带你去认识一下刨猪汤。”

      回到座位上老田不想吃刨猪汤了：不过是臭烘烘猪大肠猪下水一起乱炖！

      那晚我们聊了太多，都是孙冥。老田从下乡知青讲起，老孙半夜出去偷鸡，抱回来按地上，两个手指插进鸡屁股掏鸡蛋，掏得满屋恶臭，鸡肠子一地，老孙半夜烧水煮鸡；讲到老孙当上副市长，没过半年，他的司机谢达杰扔下方向盘变成了房地产商；老田的口气由佩服和敬畏渐渐有些不屑了。

      “那天工人罢工，我确实没主意了，就给老孙打电话说了。你猜他怎么回答我？很简单：知道了。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找你的。没想到你真厉害，那些大货司机就等天亮拿赔偿金上路了。他们也没搞懂：这伙计怎么一句话没说形势就翻转啦！都服你。说实话，你救了我呀！”

      “最近没联系老孙？”

      “嗨！老孙上个月不知道从哪捡来了八根路灯杆，三条狗，三个大扬程水泵，都卸加工厂了，第二天就带来几个农民工挖坑把路灯埋下去了，又搞来一拖拉机水泥铺路，前后折腾了一个礼拜，把我叫到他住处，授意我写了个工程预算报告，总额二十五万八千元，我是项目负责人，到财务请款报销了！那几个大水泵和三条狗单独请款，每个水泵一万五千元，送到长寿两台，北碚一台，请款理由是果园防涝，狗呢留在加工厂护院，每条八千，安排了一个农民喂狗。事后电话里跟我炫耀：都是白来的，坐地赚三十万！比你当老板时多吧？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这是替老孙做嫁衣呀。十天前吧，我给他打电话想和他一起吃饭。他说没时间，要去成都吃娃娃鱼，说他一个朋友搞到了一条野生娃娃鱼，一米五长，明白人看过，说至少一百岁了，让老孙去家里宰了下酒。”

    老田好像开了一部透视机，老孙只剩骨架了。

     “冷库里存放着二十吨柑橘，装好了箱码在那里。老孙想偷，小杨两口子却没有节假日，从不离开厂子。老孙等不得，就用计啦！上个礼拜，他把你说的猪头王辉叫到住处，让他给小杨打电话，通知她，晚上六点都到临江果园去帮忙打药，厂子一个人不留。小杨两口子带了孩子还有几个长工按时坐公交就去了，走前问我去不去，我说随后到。王辉是六点二十到加工厂，开个皮卡装满一车拉走了。小杨她们在临江果园等到晚上八点，没人安排工作，给王辉打电话，王辉大咧咧告诉她们：不干了，以后再说。演了一出烽火戏诸侯。小杨两口子带着孩子晚饭没吃，一肚子气回来做饭，我只好假装受害者，半路跑回来刚到家。以为就这样过去了？没有。小杨心细，第二天早上进冷库一眼就发现被盗了，根本不问我，直接给董事打电话报告。董事在重庆，一个电话打到澳门老板手机，老板让财务经理了解一下。老孙蒙了，要找你商量办法，又担心你瞧不起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硬撑了。现在看没事了！”

     老田以往对孙冥的景仰都不见了。让我想起第一次在铁岭认识他时对老孙的夸耀。

     “那个大长脸谢达杰你还记得吧，外号大姐，找女人是高手，老孙回铁岭都是他安排。前年那次好危险，老孙吃了摇头丸就不是人了，老谢还有老苟，那次去车站接你们的那个豆饼脸叫苟日达，记得吧？几个狐朋狗友全脱光了，在包间里搂着女人狂欢，老孙要两个小姐，结果疯狂过度脑血管破裂，小姐光腚逃了，老谢几个用宾馆的被子包住老孙送医抢救。过了一个礼拜我听说了，去医院看他，他很坦然告诉我，半夜写稿子晕倒桌上了。这副部级的领导也经不住折腾啊！”

     感觉老田要有新的信仰，要切换频道了。 

     老孙是从省政府高位退下来的，如此贪得无厌，如此下作确实令人瞠目。

财务经理敲门来找我，拿出一份单子，问我俄罗斯的货款还差八万，半年了，什么时候到账？另外，上次的货款不是从俄罗斯转回，是国内一个银行账号，核实一下是一个姓刘的，什么情况？我回她：我落实一下。跟谁落实？只有孙冥。供货合同上留的账号是老孙给我的。他回答简单：知道了。两天后在公司看见了他，他给我一份文件，是柑橘外销损失说明。详情描述了俄罗斯海关检验不合格，烂损数吨，要退货处理。经我方努力工作，扣除烂果部分，折合货款八万四千元云云。附柑橘腐烂情况图片三张。老孙已经签字属实，命令我报给财务。老孙又买了四千元的功劳。

     周末晚上，老田给我打电话，他把自己的情况和铁岭几个朋友讲了，谢达杰骂他去重庆幼稚，苟日达说他自绝退路。老田进退维谷了。留下？前面是死胡同；回去？工厂易手了，喝西北风？

   我把现在的情况告诉他：老孙被老板告知有新任务安排，已经撤职了。新任经理很快到任了。

      季节已经上秋，重庆凉爽了许多。

     老田还是回铁岭了，郁闷着走的，孙冥答应他的工资待遇都是镜中月，水中花，自己帮老孙捞了个盆满钵满。我无形中也是为虎作伥，请辞为好，尽管新经理好言慰留。

      快一年了，想起老田，拨了几次电话都是空号。希望他还是那样健硕吧！

     回想起来，我们都幼稚。 什么是幼稚？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应该是是幼稚的顶级吧！邪恶的成熟正是利用了蠢蠢的幼稚。只不知道这邪恶能否终生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