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p><br></p><p><br></p><p> 2020年1月17日早六点天还未明,窗外一团漆黑。早醒了,闭眼躺在床上心乱如麻。忽然床头搁的手机铃声大作,心里不由一惊,一把抓过手机,见电话是在医院陪护父亲的大哥打来的,直觉事情不妙,心“通、通”直跳。大哥嗓音沙哑话语急促:爸爸情况危险,医生正在抢救。挂了电话,一骨碌爬起,赶紧边通知家人,边手忙脚乱地穿衣。起来用毛巾抹了把脸便匆匆出门。 </p><p><br></p><p> 外面天气阴冷,天空被雾霾笼罩眼前一片灰暗,喘气都有些困难。街上赶早出门的人,有的戴着口罩,有的用手捂着嘴和鼻子。伸手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对师傅说:到省医院,咋走都行,越快越好! </p><p><br></p><p> 当家人怀着紧张不安的心情,几乎同时赶到省医院西院五层重症监护室时,父亲的心跳已停止了,监视器显示屏上是一条直线。母亲俯下身,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捧着父亲的脸失声痛哭:老贺,我看你来了。你咋不跟我说句话呀?我搀扶着母亲,望着眼前已声息全无的父亲,顿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p><p><br></p><p> 前一天轮我在医院陪护。上午国伟去家里拜年,母亲想坐他的车来医院看望父亲,被我发微信劝阻了。我告诉母亲:爸爸病情没有变化,现在路上到处堵车,省医院停车也很麻烦,您就别来了。为了安慰母亲,我用手机拍了张父亲躺在病床上吸氧、输液,神态比较安详的照片微信发给她。由于我的“阻拦”,母亲没能在父亲临终前再和他见一面说几句话,这让我一想起,便痛悔不已。 </p><p><br></p><p> 听大哥说,那晚后半夜,父亲总想坐起来并不时望向窗外,脸上流露出焦急、期待的神情。父亲应该是在盼望快点天明,因为他知道,天亮后母亲会来医院探视。父亲直到临终,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在那个漫长的寒夜,父亲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他与衰老和疾病做了最后的较量。然而,在黎明即将到来时,父亲耗尽了身上仅有的气力,他怀着对母亲和儿女以及所有亲人的牵挂与不舍与世长逝。 </p><p><br></p><p> 父亲走的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眼看再有几天就过年了,两个月前,已在饭店订好年三十全家人吃团圆饭的大包间,菜单都确认过了。好想仍能像往年那样,一大家人欢声笑语围坐在父母身边,举杯共祝新年快乐并和父亲“喝一口”。真想再给他老人家理一次发、洗一回衣服或扶着他下楼在院里散一会步。要是父亲能和全家人再拍一张“四世同堂”的合影,那该多好啊!可是这些心愿,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p><p><br></p><p> 1924年11月4日,父亲出生在陕北清涧县大马家山村一孔窑洞里。祖祖辈辈都是在山峁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受苦的农民。父亲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他是家中的“独生子”。父亲家有两孔窑,七、八亩坡地,一头驴。在父亲口述的回忆里,陕北老家就像一幅充满亲情和浓郁乡土色彩的油画。春寒料峭的早晨,父亲跟随老爷爷去山上放羊,临出门,疼爱他的母亲悄悄将一颗温热的煮鸡蛋塞到他手里。秋天的垴畔山坡上,几棵结满脆甜红枣的枣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正月里,盘腿和家人坐在热炕上,喝一老碗热腾腾的黄米酒,再美美吃几片香喷喷的炸油糕,与村里要好的伙伴相跟着,追撵“闹秧歌”的队伍。年少时的困苦与艰难,慢慢都淡忘不记得了,但对家乡和已故亲人的怀念,却始终珍藏在他心里。 </p><p><br></p><p> 父亲儿时家中的光景,说不上丰衣足食,至多是五谷杂粮能填饱肚子。我爷爷生于清朝末年,年少时读过私塾,能识文断字,虽受“四书五经”旧式教育,但很早就接受了进步思想。爷爷通情达理是非分明,在村里说话能令众人信服。邻里乡亲遇有纠纷争执不下,常会请爷爷出面说句公道话。民国年间,大马家山村集资办“冬学”,众人推举他任校长。爷爷一生爱看书,可惜他收藏的书籍,在“文革”中被“抄家”的红卫兵当作“四旧”全烧了。爷爷七十年前用毛笔写的信,被父亲细心存放在卧室抽屉的牛皮纸袋里,至今平平展展字迹清晰。 </p><p> 1928年春,陕北大旱民不聊生,因参与组织清涧“抗粮运动”并加入共产党,爷爷被国民党县衙抓捕入狱严刑拷打。老爷爷为救狱中长子,变卖了辛劳一生积攒的家产,花一千块银元赎回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爷爷,家道由此衰落。自三、四十年代起,爷爷的“家庭成份”,先定为“富农”后又改为“中农”几番变更。“家庭成份”问题,曾困扰父亲许多年,直至改革开放后,才终于“烟消云散”。 </p><p><br></p><p> 三十年代初,土地革命在陕北渐成燎原之势,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在此建立了根据地。随着抗战爆发和第二次国共合作局面的形成,延安成为全国救亡青年心向往之的“革命圣地”。 </p><p><br></p><p> 父亲生长在一个有“革命基因”的家庭,从小就受父辈的进步思想和行为的熏陶与引领。他在《自传》和口述回忆中,记述了自己走上革命道路的缘起和过程,主要是受他父亲和叔伯二叔(大革命时期,陕北地下党员)的教育、影响。在他尚未成年时,就曾于1936年至1937年春,跟随我爷爷在陕北省苏维埃政府保卫局四科(位于安塞县谭家营,爷爷时任副科长)做过勤务员。当他成年后,在二叔的鼓励和支持下,终于下定决心去延安。对二叔在人生的紧要处,指引自己迈出关键的一步,父亲一生都心怀感念。 </p><p><br></p><p> 1941年是父亲人生的“分水岭”。这一年夏天,17岁的他告别了家乡与父母,背着铺盖和干粮,步行五天到达延安。在边家沟“陕甘宁边区师范学校补习班”,一边接受思想启蒙和文化教育,一边投身“大生产运动”。由此,他从一个淳朴、勤劳、一腔热血的山村后生,向有志于实现理想社会并以此作为自己人生奋斗目标的“进步青年”转变。 </p><p><br></p><p> 1942年冬,学校放寒假,父亲回老家过年并与母亲成亲。那年父亲18岁,母亲16岁。母亲的老家在解(念hai)家沟乡王家洼村,距父亲家约七、八里山路。王家洼与大马家山村一样,也是远近有名、人口较多的山村。外爷人精明,善做生意,家境较宽裕,是王家洼村小学校长。深受父亲爱戴的二叔,曾在这所小学任教员,二婶子的娘家也在这个村。父母亲的结合,虽然是“媒妁之言”,并非自由恋爱,但两家不仅“门当户对”,而且“门风”和“名声”,在当地有口皆碑。他们年龄相仿、长相般配,有相同的道德观和价值观,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共同语言”。这些因素构成并奠定了父母亲携手人生七十八载,历经漫长岁月感情始终如一的婚姻基础。 </p><p><br></p><p> 1944年,父亲加入共产党。同年元月,母亲跟随父亲离开老家奔赴延安。从此,他们既是相互关爱相伴终生的夫妻,也是一对有共同理想志同道合携手并进的革命伴侣。</p><p><br></p><p> 全国解放初期,父亲在“西北人民革命大学”从事干部管理工作。五十年代中,受组织选派,先后赴天津大学和哈尔滨工业大学进修学习。 </p><p>[图片]</p><p><br></p><p> 从我记事起,父亲即在陕西兴平408厂工作并任厂领导。这家军工厂是“一、五”期间,由原苏联和东欧国家援建我国的156个大型项目之一。厂址位于陕西关中腹地,西宝公路由东至西,将厂区和家属区一分为二。全厂有干部、职工五千余人,骨干大多来自东北地区和南方沪、皖、苏、浙等省市,大人们的口音自然南腔北调。厂里幼儿园、子弟学校、医院、食堂、派出所、粮站、副食店、商店、澡堂、俱乐部一应俱全,像是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小社会”。 </p><p><br></p><p> 从1954年参与筹备,至1958年开始建厂,到1979年正式调离,父亲在408厂工作、生活二十余年。筹建之初,他刚三十出头胸怀壮志,调离时,已年过半百满头白发。他对408怀有特殊的感情,因为那里有他和全厂职工一起流淌的汗水和付出的心血,有他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也有在“文革”中被打倒、挨批斗,关“牛棚”的苦涩记忆。 </p><p><br></p><p> 六十年代初,父亲正值年富力强,除了工作日正常上班,他还把大量休息时间投入到工作中。父亲上下班总是早出晚归,节假日也常去办公室,要么是开会,要么是看文件。厂里下班的广播喇叭经常都响完了,却迟迟不见他回来。按我家吃饭的“规矩”,父亲没下班回家,孩子不能动筷子。那时,城镇居民口粮按月定量供应,“粗细搭配”凭粮本购买。我弟兄三人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加之菜里油水少,吃粗粮又不耐饥,所以肚子饿得快。一见饭菜端上桌,我便迫不及待,忍不住嚷嚷:肚子饿了,吃饭吧?母亲总是说:等你爸爸回来再吃。见我和弟弟老围着饭桌拧次,母亲便指派我们下楼:去看看你爸回来没?我和弟弟闻声便一溜烟往楼下跑,如远远看见父亲的身影,又赶紧扭头跑回去给母亲“报信”。从1965年起,我家就住在31栋2门二层,楼西侧有条马路正对着厂区西门,是父亲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小时候,我们常在这等候父亲下班。逢年过节遇上家里包饺子吃,更是在此翘首以盼父亲能早点回家。 </p><p><br></p><p> 有时,父亲下班刚进家门,饭还没吃到嘴里,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不论中午还是晚上,厂里的干部和工人,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家里找父亲汇报工作、反映问题或要求解决困难,我们家人对此都习以为常。不论来人是何身份,问题是大是小,言语态度如何,父亲都耐心倾听,从没有拉下脸不高兴或不耐烦,更不会将人拒之门外。对这些“不速之客”,母亲不管认识不认识,都热情招呼从无怨言。那时,父亲已进城多年并身居领导岗位,但他身上没有盛气凌人的“官气”,接人待物和言谈举止,始终保持着陕北人特有的质朴与热忱。父亲常爱说一句话:“人不能忘本”,他用自己一生的言行做到了这一点。 </p><p><br></p><p> 我年少时,尽管父亲工作繁忙,但他总会抽空过问子女的学习情况。周日或期末考试结束,如果厂里没有会议,晚饭后,他会检查我们的作业本或考卷。当然,这也是我上小学时,常感到紧张和心虚的时刻。我那时贪玩,学习粗心大意,不用功,作业本和考卷上的“红叉叉”经常出现。父亲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责问我最多的话是:就这么混日子,你将来能有啥出息?说实在的,父亲对我并未疏于管教,然而他的教诲,我是在许多年后才有所觉悟。我小学还没毕业,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而那时,我对读书的兴趣仍在“昏睡”中。我们这一代人,成长于动荡年代,个人的幸与不幸,都会留下那个时代的痕迹。 </p><p><br></p><p> 当席卷全国的“文革”洪流蔓延到408厂时,父亲受煎熬的日子来临了。他先后被扣上“反党集团”主要成员和“走资派”的帽子,受冲击、挨批斗、关“牛棚”。自顾不暇的父亲,再也没时间和精力,检查我的作业了。起初,我并未感到有啥不一样,但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却在我心里添了一团“阴影”。 </p><p><br></p><p> 1967年秋天的一个早上,早操时间,408子校厕所发现了“反动标语”。校园里,弥漫着让人略感紧张的气息。课间休息,同学们三三两两在悄声议论;老师和校长都绷着脸,神情显得异常严肃。放学时,班主任让我留下,并叫我去教导处。我心情忐忑不安,在教导处门外喊了声:报告,听见里面有人应声说:进来。推开门,见屋里除了教导主任,还有一位中年男人,自称是厂保卫科的。他先是对我一番“盘问”,又让我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和“打到刘某某”两行字。那时,大人们心里都紧绷着一根阶级斗争的弦,小学生被视为怀疑对象不足为奇,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被“审查”的原因。放学回到家,母亲觉察出我的神情有些异样,又比平时回来的晚,便感到奇怪,于是问我缘由。我把在学校发生的事学说了一遍。母亲听完,难掩内心的屈辱和气愤,当时就落泪了。她对父亲说:咋能这样欺负人?凭什么怀疑我孩子?我要去学校问个究竟!这事显然也出乎父亲的意料,他眉头紧锁沉思了一阵说:咱又莫做啥亏心事,怕啥呐?不要去找人家,让他们查去。这番话主要是说给母亲听的。父亲的态度,体现了他做人处事,但求光明磊落,遇事坦然面对和一贯忍让的秉性。 </p><p><br></p><p> 后来得知,那天被保卫科人员“审查”的学生,父母都因种种原因被“打倒”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不少人以揭发、检举身边的领导、同事、老师和同学,来表达自己的“忠诚与革命”。几乎身边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隐藏的“坏人”,连未成年的小孩也不例外。</p><p><br></p><p>(未完待续)</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