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饺子 <p class="ql-block"> 有的人死了，悄无声息。犹如某种星星升起和陨落一样黯然无光，我的二爷就是其中一个。出于天生的同情和怜悯之心，使我对于他的辞世久久不能忘怀!尽管他超出了值得我如此缅怀的程度，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是六十年代末的春天，乍暖还寒时，我家来了一对素未谋面的老夫妇，经母亲介绍是从辽阳老家来的二爷和二奶(爷爷的同胞弟弟)。二爷个子高高的，白发苍颜，戴着一副眼镜，给人以学识广博的样子。晚饭后，父亲把站炉子烧得通红，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只有“过年”和“数九隆冬”的日子这站炉子才开火。父亲又从厨房拿来铁锅坐在炉子上，给我们炒起了二爷从老家带来的葵花籽。我们姐几个别提多高兴了！也不知道那时的葵花子咋那么香，现在回想起来还回味无穷呢！我们全家围坐在二爷二奶的身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二爷讲诉他此行的目的。</p><p class="ql-block"> 他说:“有小半年时间了，总感觉嗓子有异物，吞咽有障碍，说话嘶哑难受，日渐消瘦，体力越来越差。所以想到“中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求在那工作的姑姑找专家给检查一下，到底是什么毛病。”</p><p class="ql-block"> 二爷在私店读了几年书，人民公社成立后就当了一名大队会计。</p><p class="ql-block"> 在农村，大队会计是一个“拱手于一人之下，列职于千百人之上”的重要职位，大队的收入分配，资金运转等财政大权都掌握在他的手里，老百姓称之为“财神爷”。二爷不仅“位高权重”，专业水平过得硬，而且他写的字如:“龙蛇飞动，入木三分。”春节求他写对联的人要提前预约排队，乡亲们谁家有“红、白”喜事也少不了他的贺联或挽联这一道风景线。他有求必应，平易近人，真诚善良，是德才兼备不可多得的农村基层干部。老百姓对他的口碑也非常好。乡亲们谁家举行个重要仪式如：结婚、祝寿、盖房、贺生等，只要二爷到场他们就觉得蓬荜生辉很有面子，对此二爷也曾经沾沾自喜过。</p><p class="ql-block"> 世事无常，意外从来都是猝不及防。</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二爷做了部分胃切除手术，住院治疗不能工作。这期间正是农村年末结算的关键时刻，大队书记就请来他的侄女来救急。他侄女是“财务管理”的在读中专生，来年毕业。当时正是寒假在家休息。对于他侄女来说，即是救急更是实习的好机会，一举两得。因为没有实践经验，所以就经常带着问题到医院去请教二爷，二爷也没多想全盘托出，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侄女如何处理。他侄女毕竟是专业学生，很快就掌握了基本要领，二爷还非常感激他侄女帮了大忙。岂不知大队书记另有打算。在此期间，书记又让他侄女将财务方面的知识传授给了他的外甥高明亮。他侄女开学返回学校以后，二爷准备上班工作，书记总是再三推托让二爷安心养病。</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过去了，一天二爷接到通知，让他到大队开领导班子会议，二爷兴致勃勃地来到大队部，会上书记宣布了一个让二爷预想不到的消息!他说:“由于二爷的身体状况欠佳年龄又偏大，经和上级请示以及大队委员会研究决定，让二爷退居二线，将财务工作转交给年轻人高明亮来担任。”听了书记这颠覆性的话语，犹如晴天霹雳，二爷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崩溃的声音，瞬间他的心被击碎，顿感天塌地陷。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腮在抽动；他的情绪在翻滚；他的泪欲流欲止。这是他最热爱的工作呀啊！他把这项工作视为自己的生命，他起早贪黑，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坚守职责，多次受到上级部门的表彰。身体虽然做了手术，但是现在已经恢复好了，完全可以胜任工作。一场大病没有夺走他的性命，如今却夺走了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人生价值呀！他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至于后来大队书记又说了什么他再也听不进去了！</p><p class="ql-block"> 功高盖主，嫉贤妒能的事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二爷当然也躲不过这场宿命!</p><p class="ql-block"> 究其原因，就是二爷业务精通，才华过人，智慧超群。大队遇到问题，他谋略百出，迎刃而解，在百姓的心目中威望居高不下。大队书记深感权利受到威胁，总是惶恐不安。加之二爷对他有关违反财务制度的行为不徇私情，坚持原则，予以制止，他也耿耿于怀，当然也免不了一些八卦人的谗言。所以早就有罢免二爷权位的想法，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给乡亲们交代。二爷的这场病给了他借东风的良机和足够的理由，堂而皇之地把二爷拉下了马!</p><p class="ql-block"> 世态炎凉，人心莫测。当他下台后，让他大跌眼境的是那些平时恭维他，成天鞍前马后围着他转的人，还有他曾经给过帮助的人，瞬间都离他而去。让他最刻骨铭心的是一个赵姓男子，患有“哮喘”病不能干重活。一年瓢泼大雨后，他家的泥墙猪圈被浇毁了，母猪带着小猪仔到处乱跑，他急的直蹦高不知所措。二爷得知后把自己家里的砖头瓦块拉到他家，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把猪圈重新建好了。当时他感动得瑟泪流满面鞠躬致谢!可是，时过境迁，当二爷下台后，他第一个跳出来，写揭发检举信，无中生有，恩将仇报，讨好领导！这就是他曾经用爱心和汗水去帮助的人对他的回馈”。在后来的日子里，昔日那种“上人捧，下人拥，出則马夫执鞭，入則笑脸相迎，一幕幕人生得意的幸福场景，只能在梦里追回!</p><p class="ql-block"> 世上从来都是“报德者寡，抱怨者多”，接踵而来的不仅仅是门庭冷落，嘲笑讽刺，还有秋后算账的。什么这家的十捆柴火钱没给结算，那家的三车猪粪没记到“工分”里等等。这种落差和失意让二爷难以接受，客观上给他的疾病埋下了种子。</p><p class="ql-block"> 二爷长叹一口气接着说到:“这都是命呀!这都是命!”说到命，在那人们的智慧尚未被完全开发的年代，尤其是在农村，封建社会的残余和旧的习俗在人们的意识中还根深蒂固，人生一旦遇到挫折和坎坷，不用理智客观的方法，以及自己的生活习惯、文化素养、社会环境、喜悦、哀思、和忧伤等结合起来去分析问题，而是把一些偶然的事例愚昧地归结为“命”，或是用一个数字来代表一堆重叠交错的现象。什么“六十六不死掉块肉”。“什么六十六、七十三、八十四”都是人生的坎等等。庸人自扰，有多少人就是因为这些愚昧无知，被所谓的“坎”绊倒就再也没起来!</p><p class="ql-block"> 人生的幸福取决于自己的选择，二爷面对人生低谷和窘境，他选择了不归之路。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沾了一卦说：“他的生辰八字里，在“六十六”岁这年有劫难，“浓云遮日阴气重，阴鬼恶煞围重重。”凶多吉少，很难脱逃”等。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死神在召唤!心已经碎成千片万片。这时在旁边的二奶说:“从那以后二爷就变了个人，以前的欢笑、爱心、宽容、荡然无存了！不愿见任何人，整天愁眉苦脸，耷拉个脑袋，有时躲在角落里掉泪；有时歇斯底里大发雷霆；好心人来劝都无济于事。看到二爷的状态二奶的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有一次他竟然走到“太子河”深处想自杀,被乡亲们发现了硬从河里把他拉回来。</p><p class="ql-block"> 厌世绝望；消极颓废；忧愤自负；这一卦就像毒舌一样，侵蚀了他的血液，吞噬了他的心，占尽了他的大脑边际，从此他一直生活在被阴霾笼罩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二奶流泪说着，二爷的眼泪也在眼圈里打转，看着让人都心疼!</p><p class="ql-block"> 听罢二爷和二奶的讲诉，父母开始苦口婆心地开导劝慰，二爷连连点头。“解铃还须系铃人”，“人不自救，天也难佑”呀!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去医院看病，所以让他们早点休息，然后妈妈又征求他们意见问到：“明天早餐喜欢吃饺子还是面条？”一般情况下我们家来客人都是包饺子，认为这是对客人的最高级别的待遇。二老目视相对，纠结了一会说:“今天早上从家来的时候吃的面条，如果不麻烦的话，那就吃饺子吧”！看来二老也是挺长时间没有吃饺子了，也想借机会解一下馋。妈妈连忙说:“不麻烦”，于是就到厨房准备去了。我们小时候最高兴的事除了过年就是家里来客人，借客人的光可以一饱口福!带着明天早晨吃饺子的快乐心情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 一觉醒来，热腾腾的饺子已经煮好，妈妈给我们使个眼神，我们姐几个都溜到厨房躲了起来。我家有个潜规矩，有客人来孩子们不能和客人同桌吃饭，必须等客人吃完父母将饭桌挪到厨房我们才可以吃。等改革开放以后，我家这潜规矩不攻自破。现在看起来，与其说是什么规矩，不如说是食物匮乏，怕客人还没吃完，不懂事的孩子把食物吃光了主人很尴尬。</p><p class="ql-block"> 父亲陪二老吃饺子，妈妈和姐姐忙里忙外的，我和妹妹们边等待边洗漱。一会的功夫就听见卧室里传出二爷急促的咳嗽声，咳了几声就没声了，然后就听见二奶喊叫：“不好啦！卡住了!快想办法不然就憋死啦!”发生了什啦？我们姐几个不约而同地簇拥到厨房小玻璃窗往卧室看，只见二奶边拍打二爷的后背边说“使劲往下咽，往下咽!”父亲托着二爷的下巴试图用手把塞在喉咙的饺子抠出来。只见二爷的脸憋得从红到紫色，妈妈用羹匙喂水希望能冲下去。见到此景，吓得姐姐忘记了洗碗；我拿着笤帚忘记了扫地；妹妹刷牙的牙刷掉到了地上。这时妈妈跑过来对我说：“快!快去“小白房”打电话叫辆急救车，你二爷吃的饺子卡在喉咙上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非常危险。”我忘记了换鞋立即往“小白房”跑。</p><p class="ql-block"> “小白房”就是一家小百货商店，虽说不大，但是日常用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蔬菜水果，烟酒糖茶等应有尽有。记得小时候我家特别干净，每次居委会评“卫生之家”那是非我家莫属。父母上班我们姐几个轮流打扫卫生，然后妈妈就给几分钱奖励，等攒到几角钱后就来到这里消费。冬天买梨干和柿饼子吃，秋天买山里红，夏天就买冰棍等，这里给我留下了太多小时候零食的记忆。因为房顶是白石棉瓦铺盖的，所以得名为“小白房”。那时老百姓家里都没有电话，唯有这“小白房”屋里的墙上挂着一部“公用电话”，方圆一二百米的老百姓有急事都到这里打电话。“小白房”离我家有二百多米，我一边跑一边想：“二爷您可别出事呀！挺一会救护车就来了!”想着的功夫就到了“小白房”，因为时间太早还没开业。“小白房”有两道门，外边这道院子门是铁框钢丝拉网的门，用铁链子锁着，我使劲用锁头敲打着门框，并声嘶力竭地喊打更的大爷:“快给我开门呀！我要打电话叫救护车，我二爷要不行啦！”一会的功夫打更大爷披着棉袄从商店的房门走出来，我迫不及待地说：“大爷您快点开这铁门呀！我二爷快憋死啦！我要打电话叫救护车!”还没等大爷打开铁门就听到追赶报喜讯的妹妹喊到：“二爷吃的饺子咽下去啦！不用叫救护车啦!”听了这消息后我的腿一下子软了蹲在地上，心想：“谢天谢地二爷您平安无事!如果因为吃个饺子就噎死了多难听啊!再说也不值得呀!以后病好了您想吃，让妈妈多包点给您带回家慢慢吃呗!”这是我天真的想法，岂不知二爷的病已经非常严重啦!</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后，只见妈妈坐在炕沿上气喘嘘嘘，父亲的脸吓得刷白，汗珠顺着胡腮往下淌。二奶心脏不太好，吓得瘫在炕上欲哭无泪，嘴里还念叨着：“终于咽下去了！咽下去了!”二爷经过这生死折腾已经精疲力尽，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p><p class="ql-block"> 事情原来是二爷被扑鼻香的饺子诱惑，竟然忘记了自己吞咽已经不允许他有任何贪食了，他挟起一个饺子还没等满足味觉的感知，就急忙往下咽，结果卡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人命关天的事情发生，让人措手不及，根本没有时间等待救护车，只能急中生智。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父母机智勇敢和死神展开了殊死搏斗，想尽了土办法，争分夺秒，硬是把二爷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了！使二爷又获得一次生命!他们不是医生，可是在那一刻他们就是在世华佗。</p><p class="ql-block"> 后来，到医院通过全面检查，确诊为食道癌晚期。让家人做好心里准备，这个结果虽然很残酷，但是比这更残酷的是二爷的心早已经死了！一个人如果感觉不到生命的意义，他的行为就没有了依据。而生命意义的丧失是很多心里症状和生理疾病的根源。所以人的内心力量和精神气场，可以战胜人生的蹉跎和羁绊，生命自然安然无恙。反之它也会把人的生命能量消耗殆尽!</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病魔的无情；也许是人生的定数；也许是错误的信号；也许是人生的态度；也许是更多的也许</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一天，父亲接到一封来信，</p><p class="ql-block"> 二爷去世了，享年“六十六岁。”那个饺子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美味!</p> 最后一个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