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养蚕文化的重要发源地,早在四五千年前,我们的先祖就在华夏的土地上学会了驯养家蚕,用家蚕结的茧缫丝,用蚕丝织成绸缎,用绸缎制成华服,绫罗绸缎、广袖流仙,都来自于这种神奇的材质。据说在公元551年,有两个外国修道士把蚕茧带到了欧洲。在漫长的农耕文明时期,丝绸和茶叶、瓷器一样,都是中华民族对外贸易的拳头产品,广受世界人民特别是贵族们的喜爱,也促进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交融。新中国成立后,丝绸及其制成品也是出口创汇的重要商品,为完成我国的工业原始积累,贡献了不少的力量。<div> 在漫长的华夏文明中,养蚕不仅仅是一种经济行为,也寄托了文人们的精神世界,唐代诗人李商隐曾作《无题》诗有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诗意本意是思念之意至死方休,相思之苦无眠无绝,后世转义成歌颂春蚕和蜡炬勇于牺牲自我、大公无私、全心奉献的意思,多少有点曲解作者的本意。当然其实里面描述春蚕丝尽则死,也是不准确的,春蚕丝尽虽是“作茧自缚”,但人家完全没有寻死的意思,而是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完成变态发育,期待着化茧成蝶的生命新篇章。浙江的地方戏越剧有个传统剧目叫《何文秀》,里面有一出非常经典唱段《桑园访妻》,就是以种桑养蚕的江南农村为背景的,那唱词感觉就照着海宁盐官的场景来写的:<br> 路遇大姐得音讯,九里桑园访兰英。<br> 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br> 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br> 但只见一座桑园多茂盛,眼看人家十数份,<br> 那一边竹篱茅舍围得深,莫非就是杨家门?<br> 待我上前把门推,为什么青天白日门关紧,<br> 耳听内边无声响,不见娘子枉费心。<br> 屋旁还有纸窗在,我隔窗向内看分明,<br> 哎呀……窗口高来看不见,<br> 哦!有了,垫块石头就看得清。<br> 文秀举目向内望,只见一间小草房,<br> 小小香台朝上摆,破木交椅分两旁,<br> 三支清香炉中插,荤素菜肴桌上放。<br> 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br> 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br> 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br> 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有一双。<br> 啊呀!看起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br> 感谢你娘子情义长。<br></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桑园访妻剧照</h3> 这也是我学会的第一段越剧唱段,听着唱着,家乡的景致便仿佛浮现在你的眼前。<br> 丝绸之府,顾名思义就是盛产丝绸的地方,中国有好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别称,海宁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听起来很美妙,然而丝绸从蚕茧抽丝织成,蚕茧由蚕长大成熟后吐丝结成,但养蚕实在是我生平所见的又苦又累的营生,以至于在我的童年生活里都快留下阴影了。但儿时海宁的老乡们热衷养蚕,房前屋后稍微成片的土地都种上桑树,一年到头只要温度适宜养上5季蚕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因为一季蚕辛劳一个多月,可以换来实实在在的人民币,不见得有多少,但确是农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几乎没有之一。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晾晒在桑园中的蚕架和蚕匾</h3> 种桑养蚕种桑养蚕,要说养蚕,必然先得说种桑,桑种得好,蚕吃的桑叶供得足,蚕才有可能养得好。晚春桑树上长得满树都是红得发紫的成熟桑葚,海宁人管它叫乌嘟,是娃儿们唯一能敞开肚皮吃的最美味的免费水果。娃娃们三五成群在桑树地里面寻完食回家,嘴唇、脸颊、双手常被桑葚染成了紫红色。要是谁不小心连衣服也染上了,颇难洗干净,这个时候碰到家长情绪不好的话,就免不了要吃上一顿“竹笋炒肉”来消食。<div> 要种桑的人们,这时候就会到桑树地里面挑选成熟饱满的桑葚采下来,把果肉沤烂,用清水洗去果肉,留下比芝麻粒还要小的桑籽。桑籽晾干后,随即在春季播种到地里,发芽长成的桑苗,海宁话叫广梧,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反正就是这么称呼。广梧在冬末早春季节被从苗圃里面拔起来,修剪根系和枝条,留成连跟带枝15cm长左右,经常会被套种在油菜田里面。待到油菜长到大半人高的时候,套种的广梧也成活了,这时候就要进行嫁接,这是最辛苦的农活之一。要把套种的广梧在离地面不远的距离用桑剪斜45度角剪成砧木剪口,用一年生的桑树条削成的接穗(土话叫剔头,长2-3厘米,带芽,削成带尖的斜面)插入砧木剪口,然后用蓬松的泥土堆成垄,完全覆盖住接穗并要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把泥土围着砧木接穗挤压紧实,既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这力度只能凭多年的经验来把握。干这个工作的时候,人整日整日长时间蹲在地里,饭都恨不得在地头吃,削剔头、剪砧木、插接穗、刨土、拢土多道程序必须丝毫不差,一个环节不到位就会影响嫁接的成活率。经常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腿发麻,收工走路回家都一瘸一拐,那酸爽滋味只有干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等油菜花开结实成熟收割走以后,油菜地就变成了桑秧地。当年的桑秧地就已经可以少量供叶了,但是因为树形很小,也没有太多分叉,所以产量很低。真正要变成桑树,就需要当年秋末冬初把桑秧剪枝成50厘米左右高,从桑秧地里挖起来,移栽到最终的桑树地里面,再经过两三年的生长,才能够最终成为一棵成年的桑树,所产的桑叶才能达到顶峰并稳定下来。也就是说,从播下桑籽,到长成一棵稳产的桑树,大概需要4-5年的周期。<br></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刚出土的嫁接桑秧</h3> 80年代的时候,有些年景市场对蚕丝的需求急剧增加,丝织品价格走俏,需求效应传导到产业上游,周边地区农户们种桑养蚕的积极性极大提升,进而导致对桑秧的需求也大为增加。农户们看着上一年的桑秧供不应求且价格暴涨,于是第二年纷纷扩大种植面积,像我家这样地少人少的小户人家,最多的时候一年也要嫁接一两万株桑秧,累到见了桑秧就要吐血的感觉。然而信息闭塞、简单从众的农户永远踩不准市场的波动,市场行情好的时候,纷纷省吃俭用投入不多的积蓄购入生产资料扩大种植,累死累活忙一年,到收获的季节,行情必然已经变成供大于求,低价出仓是大概率事件,血本无归也是常有的事情。好在农民们吃苦耐劳,口粮还是坚持种的,无非就是到手的现金收入少了或者没有了,年底新衣服做不成了,肉也少割几斤罢,发家致富的事情,基本上是很难有的。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大片的桑园</h3> 有了稳定产量的桑树,才是养蚕的基本保障。那些年家里的桑树地面积大概稳定在一亩左右,这样面积的桑园,大概算不上大户,桑叶产量最大的春季和中秋季,能够支撑喂养的蚕种不超过一张半。好多人不懂得这一张蚕种是啥概念,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量词能够具体量化到多少颗蚕种、多少条蚕,只是当年养蚕的时候,先要通过生产队预定蚕种,量词就是张,到时间生产队按照预定数量从蚕种场购来蚕种,分发给农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张蚕种,就装在一个10厘米见方的特殊的小网盒里,这个正方形的网盒,由两张10厘米致密的细网合在一起,四周用木质框架封住,蚕种就装在这两张细网中间。这一张蚕种,如果是春蚕或者中秋蚕,养的好的话,能够产茧100斤左右,如果产到120斤,那就是十里八乡数得上的养蚕能手了。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蚕的一生</h3> 刚刚领回家的蚕种,基本上已经只剩一两天的孵化期了,早春的时候,长三角的气温还并没有升太高,这时候家里都需要准备一间温室,温室通过火炉和洒水来保持20多度的温度和较高的湿度,确保蚕种能够在一两天内尽可能多地顺利孵化出壳。那个年代水银温湿度计是家家户户必备的生产工具,通过监测温湿度计的数值变化,绝大部分大字不识的农户能够在家里给蚕提供一个适宜的生长环境。<br> 孵化出来的幼蚕,身体的颜色是黑色的,非常小而且多细毛,有点像蚂蚁,所以叫蚁蚕。蚁蚕长约2毫米,体宽约半毫米,它从卵壳中爬出来后,经过2~3小时就会进食桑叶。蚁蚕是蚕一生中最脆弱的时期,也叫一龄蚕,喂食的桑叶最为讲究。需要从桑树上采摘娇嫩的新叶,叶的厚薄要适中,既不能是完全变成翠绿的成叶,也不能是尚未舒展开的鹅黄嫩叶,采摘下来的桑叶绝对不能带露水,确保干燥卫生,用叶刀剔除桑叶上较粗的叶脉,细细切成0.5厘米见方的小片,再喂食给蚁蚕。蚁蚕喜欢乱爬,所以要专门备一根鹅毛,随时把爬出圈的家伙用鹅毛扫回到大部队中。蚁蚕阶段劳动量并不大,考验的是养护的精细程度,这个时候小孩子们是不用插手的,也插不上手。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蚁蚕</h3> 小时候家里养蚁蚕,单辟出一间屋子来,生上火炉,定期洒水保湿。屋子中间放着蚕架,这是一种竹木混合材料制成的生产工具,三根碗口粗高约2米木料做立柱,其中两根立柱中间用2米左右的多根竹竿、间隔高度二三十公分连接在一起,每一根竹竿的中间开孔、安装上木质的铰接件,另外一根立柱上也安装有1米左右的多根竹竿,高度间隔保持与前者一致,竹竿的另一头和前者的木质铰接件固定在一起,这样使用的时候,把第三根立柱旋转至与第一二根立柱垂直位置,就是一个稳定的结构。不用的时候,就把第三个立柱旋转靠拢到第一或第二根立柱,靠墙一放,不占地方。每一层的竹竿构成一个丁字形的架子,可以放入竹匾,这种竹制的农具是养蚕的主要容器,大的直径不到2米的圆形,小的呈长度不到2米的椭圆形,蚕龄从一龄到五龄都可以放在这些竹匾中饲养。当然,除了竹匾,还有一种普遍使用的容器,只用来饲养高龄蚕,叫做梿,暂且用这个词来代表它的发音吧。梿是一种用络麻杆或者芦苇杆编制成的长方形的容器,其实制作非常简单,选择粗细合适、笔直的络麻杆或芦苇杆截成大约一米五左右的长度,两端用塑料绳交叉编织固定在一起,长度大概两米。梿可以铺在固定的竹架上面,一个竹架可以铺上五六层,在有限的空间里面实现养殖更多蚕的目的。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带保温塑料膜的蚕架和蚕匾</h3> 一龄蚕大概吃四五天的桑叶,就会迎来头眠。眠是蚕生长发育的一种特定习性,休眠期一般持续一天左右时间,这时候蚕不吃也不动,待到眠期接近结束的时候,褪下旧的外皮,蚕便进入新的一龄。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龄蚕</h3> 从蚁蚕(一龄蚕)进入二龄蚕,蚕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个是体型明显变大,另外就是颜色逐渐变成黄白色,除了头部,全身基本上没有什么黑色了,完全脱离了蚂蚁的样子,身体上照例有些绒毛,但是密度已经明显变小了。二龄蚕继续吃的桑叶选取没有蚁蚕那么严格了,叶子也不用切得那么碎,主要是蚕稍微长大了些,口器也变大了,能够咬得动较为成熟的桑叶了。二龄蚕吃桑叶大概三四天,就开始进入二眠,再蜕一次皮,就进入三龄。三龄的蚕除了个头小一点外,基本上外貌体征已经跟成蚕差不多了,头部也变成了淡褐色,而不是原来的黑色了。三龄蚕吃叶四天左右,就可以三眠进入四龄蚕。<div> 总体来讲,一龄到三龄,因为蚕的个体还比较小,吃的桑叶数量有限,所以劳动强度都还不算大。但是每隔几个小时喂一次食,时刻关注室内温度湿度,定期消毒,为蚕提网清除叶梗和蚕沙,虽不耗体力,但是精神始终是绷紧的,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是闲着的。而且随着蚕体量变得越来越大,要随时控制蚕的密度。从最初一龄蚕只占据小蚕匾中间一小块面积,到慢慢占据满整张蚕匾,再从小蚕匾到大蚕匾,再从一张到两张、两张到四张……数量越来越多,也预示着精力和体力的双重考验也即将到来。<br></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四龄蚕</h3> 四龄蚕喂叶六天左右四眠进入五龄蚕,五龄蚕就是作为蚕的形态存在的最后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吃八天左右的桑叶,蚕就进入成熟状态了。四龄前的蚕一般都养在蚕架上,因为占地小,放得下。四龄五龄蚕架蚕匾不够用了,就要搭新的临时架子,把梿铺出来,为蚕们提供更大的空间。我到现在还清晰得记得小时候养春蚕的场景,这一天24小时是没有终止符号的,始终在周而复始地循环:一大早不到6点起来,一家分工,娃娃负责做早饭,大人们开始为满屋子满地的蚕喂上白天的第一轮桑叶,叶子喂下去,周边顿时传来沙沙的蚕宝宝啃桑叶的声音。一家子抓紧在这蚕儿们进餐的时候把早饭解决掉。解决完早饭,一家子全体出门到桑树地里面采桑叶,春季的时候采桑叶是可以把上一年新抽枝的桑条整根剪下来,一起运回到家里面再采下来叶子。天太早太阳没出来的时候,桑叶上的露水还没蒸发完,这样的叶子直接给蚕吃是容易生病的,所以最好是太阳升起一会儿,露水蒸发差不多的时候抓紧剪枝运回家,晚了太阳把叶子晒蔫了,也会影响叶子的品质。一般经过一个来小时的忙碌把枝条剪妥了运回家里,采下桑叶备用,这一采最好是采够这一白天用的叶量,但是也不能采太多,囤放时间长了的桑叶也容易发蔫。采完桑叶,留下的桑条,大人们用铁质的夹棒夹一下,剩下的交给娃娃们。徒手把新鲜的桑条皮剥下来,白花花的桑条棒晒干了是上好的烧饭柴禾,晒干了的桑条皮是重要的织物原料,可以卖钱。剥桑条皮是可以贯穿娃这一整天时间的,只要有闲时间下来了,这就可以干一阵子,大人闲了下来也会帮上一手。三四个小时过去后,早上喂的桑叶已经差不多了,紧接着进入下一轮的喂食,又是将近一小时左右。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抓紧时间做午饭、吃午饭。吃过午饭,看着蚕们已经爬过蚕网把叶子吃了一大半了,就要抓紧给蚕提网清理蚕座了。两人合作拎着蚕网的四个角,把爬上蚕网的蚕转移到新的蚕匾或者蚕梿上面,把旧的蚕匾或梿搬出去,倾倒掉其中的蚕沙和叶梗,简单清洗、消毒,重新投入使用。春蚕一般家里只养一张半,因为桑叶总量控制着,多了不够吃。就这一张半蚕种,忙完这一轮又是一个小时。如果有空闲的时间,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也可以抓紧时间做稻柴把子,为后面蚕成熟后上山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全家又出动去采一次桑叶,为傍晚和夜间的喂蚕做准备。晚上至少要起夜两次给蚕加餐,每次都要忙碌一个多小时。这一天到晚就这样的节奏,隔四五个小时左右,喂一次叶,喂了两三次,提一次网清理蚕座,周而复始,深夜也不停歇。这中间隔一两天还要给桑叶打上防病菌的药水,一般用链霉素,防止蚕感染病菌,清理蚕座的时候,经常要用生石灰或者防病一号给蚕座蚕体消毒,防止传染病在蚕体中爆发。而这样的忙碌节奏,从四龄到五龄蚕,基本上要十天左右。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龄蚕</h3> 五龄进入到八九天后,蚕进食的速度就开始慢慢降下来了,发育早的蚕开始停止进食了,趴在叶子上不动,这时候你对着光看蚕体,通体呈现晶莹透明的状态,那就说明蚕已经进入成熟状态,马上要吐丝结茧了。而还没有吃够的蚕,蚕体是白里透青绿的,对着光也不会呈现透明的效果。等到绝大部分蚕豆成熟了,就要送蚕上山。<br> 为什么说上山,可能是老家一带的土话,可能是传统给蚕做的吐丝结茧的空间,是用稻柴把子制成的,六七十公分的稻柴把子大概用五六十根稻柴一束中间捆扎,使用的时候围绕中间捆扎的地方旋转展开,对折,形成一个小山一样的形状扣在地上或者蚕匾或者梿上,然后把成熟的蚕撒到这些稻柴把子做成的一个个小山上吐丝结茧,可能这就是上山的由来吧。现在的农家即使养蚕,也很少会手工制作稻柴把子了,下图这种塑料的工具更方便。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开始吐丝结茧的蚕</h3> 蚕上山吐丝结茧,大概过五六天的样子,蚕已经把丝全部吐完,在蚕茧中化成蚕蛹了,这个时候要及时把蚕茧从稻柴把子上面一个个摘下来,放入竹筐里面,就可以售卖了。<br> 采完蚕茧,收拾好场所,要对所有蚕匾、蚕架、梿进行浸泡、清洗、消毒,晾干晒干,为下一季的养蚕做好准备。从孵化蚁蚕到清洗收纳好所有用具,一轮周期大概在40天左右,这就是一季蚕。而正常的海宁农家,一年要养5季蚕,春蚕、夏蚕、早秋蚕、中秋蚕、晚秋蚕,光处于养蚕状态的时间,足足要占据农民们一年最好季节中的6个多月时间。别忘了,这6个多月的时间里面,春耕、夏耘、秋收,田间地头的那些农活是一样也不能落下的。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洗竹匾</h3> 说完这一季蚕的养殖,要专门说一说蚕茧的购销,这是一扇观察改革开放初期农村经济活动的最好窗口。当年的海宁,各乡镇都有一个专门机构叫做茧站,我记忆中郭店的茧站建在老西厢桥的郭溪北侧,那个年头非常气派的东西长一百米左右的建筑,朝着郭溪一字排开。每到收茧的时候,郭店乡下属各村的村民挑上自家的茧子到茧站来排队、上称、卖货,排在茧站南侧广场的十数条排队的大长龙,从早排到晚,持续好几天时间,那场面大概也就只有后来春运的长途客运站才能看到吧。到一季收购茧子的季节,首先,价格是政府统一制定的,至于是怎么制定的,农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茧站公布出来是多少就是多少。其次,郭店下面所属村的农户,你生产的茧子只能卖到郭店的茧站里面,你想卖到其他地方去寻个高价,那是不可以的,那行为相当于犯投机倒把罪。最后,茧子是分等次的,每年的波动还不小,收茧子的茧站工作人员凭着经验,通过眼看手摸迅速给你分出茧子的质量等次,给出单价:上等品,一担320!中等品,一担280!残次品,一担180!一担是100市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有不卖的选择,不卖就只能留在家里自己做蚕丝被了,农家还没有富裕到盖这个的奢侈习惯。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正在吐丝的蚕和已经成型的蚕茧</div> 然而娃娃们这些是统统不关心的,跟着父亲去卖茧子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和前面养蚕忍受的辛苦,这简直就是一个放假放风的难得好机会啊!从茧站出来,父亲粗糙的大手里面多了一沓新的旧的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收成好的时候会慷慨地发我一张拖拉机手当做犒劳,再不济,也会带我到仙婆桥头老陆开的杂货店里面买上一桶酥皮月饼解馋。一块钱一筒的酥皮月饼,总共有10个,拿透明的油纸包裹好了的,这是镌刻在我儿时记忆中人世间最美味的食品了,没有之一。喜滋滋地拿回家里,父母亲最多一人象征性地尝一个,剩下的都是我跟弟弟两人分的。<br> 农民们这个时候除了丰收的喜悦,也难得闲三两天,三五成群地互相串门聊天,谈得最多的是你家这一季收了多少斤茧子、卖了多少钱,还有就是今年骑塘桥的茧站收购价格比郭店贵了10块钱一担,去年崇福的茧站收购价格高出30块钱一担,郭店的茧站太黑了之类。其实那时候的农产品统购统销是普遍的现象,不仅仅是茧子这样的商品,其他诸如油菜籽、络麻、稻米,都是一样的购销模式。国家统一以较低价购入农产品,再以市场价卖给农民生产生活资料,这种剪刀差的模式,为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提供了大量的原始积累,这种积累的作用就相当于美欧西方国家工业化过程中通过对外殖民掠夺完成原始积累一样。因而农民们很苦很累,但总是很穷,手里没有钱,就算是有钱,买各种各样的消费品还需要凭票据才能买得到,通过牺牲农村社会的这种生活水平提升,为构造健全的工业体系做出了极端重要的贡献。<br> 过了些年,农民们慢慢也不愿意吃这差价的亏,村里头脑聪明的一些人在茧子成熟前就到外地去趟销路寻市场,回来地组织收集农民手里的茧子,然后再偷偷运出去加价卖到外地,甚至直接卖给私人的缫丝厂。干得多了,当地的茧站发现农民买的蚕种数量没啥变化,但是收购上来的蚕茧数量却大幅度下降,外加上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于是蚕茧收购季节就整合公安、联防力量设卡检查,严厉打击农民这种把蚕茧贩卖到外地的行为。活的蚕茧不耐存储,放时间长了,蚕蛹就羽化成蝶破茧而出了,蚕蛹化蝶破茧而出的时候会咬破蚕茧、破坏蚕丝的连续性,茧子经济价值就大打折扣了。为了把蚕茧延长存储时间,躲过政府设卡检查的风头,村里的农民于是挑一户人家,在家里砌起火炕来,利用晚上的时间,烧起火炕,把茧子放到炕上烘干,同时把蚕茧中的蚕蛹烤死,这样的蚕茧就能够大大延长存放的时间。等设卡检查的风头过了,再统一偷偷运出去卖更好的价钱。<br> 就这样来来回回博弈好多年以后,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到了长三角来,农民们都纷纷进入社办厂、私人厂上班挣工资了,年轻人更是不愿吃苦种地这营生,不出门自己奔生意也都进厂上班了,绝大部分农民再也不用含辛茹苦地靠养蚕来挣一点现金收入了,养蚕这个营生也就慢慢地淡出了海宁农民的生活舞台。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蚕丝被的诞生</h3> 丝绸之府、鱼米之乡,表面是诗情画意、人间天堂,但是幸福生活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丰衣足食的日子,是勤劳的水乡老百姓以一如既往的超勤奋模式奋斗出来的。回头看看,现在抱怨996上班的,那劳动强度恐怕还真比不上当年养蚕耕种的海宁农民。当然,现在还有坚持养蚕的,目的已经不是直接卖茧子了,而是手动缫丝,制成蚕丝被,一床蚕丝被几斤重就能卖出去好几百,超过当年的一担茧子价格了。所以有需要蚕丝被的,倒是真的可以找我,保证给你推荐从种桑养蚕缫丝制被纯天然的优质纯手工产品。<br><br>后记:文中配图都是从网上百度搜索来的,因为人不在故乡,很多物件是见不到的。这是我最近两个月来写下的第4篇小文,纯粹只是用以怀念我的故乡和童年生活,就如日记或者回忆录一般。为什么是这段时间写,因为去年从西藏回来,3年援藏生活对身体颇有影响,蒙单位照顾当前的工作不算太紧张,可以在工作的同时调养身体,又碰上疫情特殊时期,有时间有条件,练练笔,怀怀旧,也免得荒废了谋生手段。另外,文中涉及的很多细节,毕竟是30多年前的旧事了,有些未必很准确,也欢迎老乡们多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