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吴峰 庚子清明 西安</p> <p>舅舅这几天病重,昏迷了几天,清明节这一天醒来,和远在西安的我视频了几分钟,笑着说他又回来了。八十四岁的舅舅,可能以为自己这一次一去回不来了。庆幸的是,他还是回来了。</p><p><br></p> <p>舅舅这么一说笑,我倒觉得严肃起来了,关于舅舅,我想利用庚子清明的假期,回忆一下舅舅和我,以及舅舅走过的路。</p><p><br></p> <p>舅舅与神相伴,灵性豁畅。舅舅对我影响,源于他的泥塑。舅舅的泥塑,塑的不是别人,是神仙。我的小学就在五龙山村度过,小学的北侧就是高耸的五龙山法云寺。这是陕北重要的道场,文化影响力不说,单单山场的各路神仙和布局,就阐释了他的包容和丰富。这是一座佛、道、儒三教一山、众生朝拜的圣地,既体现了山的包容,又反映了老百姓朴素情怀。舅舅的厉害之处,不仅仅是塑造了一尊尊活灵活现的泥塑像,还成体系的构建了不同的神谱。最早完成的祖师大殿,真武祖师和十大元帅,大概是1985年前后的事了。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每天放学,我就从陡峭的岩壁迅速爬山去,看看这些神仙们如何在舅舅的“手中”一天天成长起来。开始是木架,然后是大泥,细泥,泥刻,挂彩,最后是“点眼”。点眼就是点睛,点眼仪式最为隆重,需择一良日,乡里众人像赶会一样前来观看,熙熙攘攘。点眼时,安排专人将太阳的光线通过镜子反射到神像的眼睛上,再由舅舅用虔诚的画笔点一下眼睛的瞳孔部位。神,就这样,在舅舅的笔下,飘然降临,神灵附体。后来,我小学毕业了,很少回家看看舅舅的塑像了,但舅舅依旧坚持把“他心中的神”,演变成我们“眼前的神”,祖师殿的倒坐观音,左侧的娘娘庙,法云寺如来佛祖,天门哼哈二将,戏楼高处马王爷,戏台台对面财神爷......几年间,五龙山场群“仙”毕至,紫气祥光,好一派景象。最后一次深入细致的看舅舅塑像,是在响水镇马坊村后沟的姜湾。这一次,我是上大学之前,专程去看看舅舅,还有一起干活的几个表哥。我依然是看看雕塑,读读壁画。那天晚上,舅舅和我聊了聊,并给了钱,祝贺我考上了大学。海泉三表哥大我三岁,关系最好,聊到深夜,他说了一句话,我依然记得。他说:姑舅,你考上了大学,以后的路和我们就不一样了。那晚,舅舅,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我,睡在一个炕上。深夜,满炕鼾声如雷,我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我告别了舅舅,此后再也没有机会看舅舅泥塑了。现在回想起来,由于看舅舅的泥塑,我看到了“神”是怎样创造出来的,我对老百姓概念的神谱有了初步的了解,壁画故事如“仙手扶石”“祥云救驾”以及传统故事如“二十四孝”等都是在舅舅的“创神”过程中学到的。回过头,思量一下舅舅,他生性乐观豁达,想也是在“创神”的过程中,得到神灵的启示。每一个泥像塑造的过程,舅舅付出的不仅仅是劳动,也是完成一次和神的对话,并用自己的想象,把“对方”塑造出来。这也是艰辛的过程,但也是喜悦的过程。</p><p><br></p> <p>舅舅技艺多,是黄土高原的信天游。除了泥塑,舅舅还会油画、纸活,喜欢扭秧歌、拉板胡、弹三弦,写的一手好楷书,善结佛缘,喜读经书。舅舅担任过五龙山庙会会长,热情宗教事业,乐于帮助群众,行乐施善,一生素食。舅舅对五龙山历史颇为了解,曾经录制五龙山口述历史。舅舅是个画匠。舅舅的油画,不是西洋画,是油漆画,一般是在家具、屋檐、壁画,甚至寿木上。过去,方圆几十里,家家户户都少不了舅舅的手艺。这些画面的内容,多是劝好向善,神话故事,历史故事,民间传说,花草鱼鸟,不尽相同。我记得,奶奶1984年去世时,家里就请舅舅给奶奶的寿木上也油漆了,并画上二十四孝故事图和奈何桥以后的场景。匠人,过去一直认为是没有创新精神的行业,但到了今天,举国强调的“大国工匠”,注重坚持,守一,匠心独具,其实过去的匠人身上多多少少也具备这一点。舅舅酷爱秧歌,每年春节,一般白天带着秧歌队“演门子”,他是“伞头”,走在队伍的最前边,每到一户,即兴发挥,唱词祝福,好一阵热闹。晚上是唱戏环节,舅舅可以演戏,而且可以演“丑角”,我记得看过舅舅演的《张连卖布》。舅舅也可以拉板胡,弹三弦,春节的黄土高原,处处冰寒料峭,唯有舅舅和他们的秧歌队伍喜气洋洋,锣鼓喧天。再苦的日子,总在信天游里找到力量,看到希望。纸活,是陕北一带为亲人去世时用纸做得院落和幡幢。舅舅也会做,一般是急活,连续几天的剪贴粘裁,纸花、纸人、纸院落、纸元宝都按照孝子们的愿意展示出来了,灵堂前拜放几天,出殡时付之一炬,说是给死者送了。我一直在想,舅舅能对话在众神之间,能活跃在陕北民间文艺中,能为死者营造往生的愿景,他一定也是一个灵魂的使者,他是就是一尊神,是黄土高原永远传唱的一支信天游。</p><p><br></p> <p>舅舅担当家务,率大家、携小家,一生勤勤恳恳,兴家旺业。有一次院子的磨盘滑落,为了不让三舅舅被砸着,舅舅只身推挡,磨盘砸中了舅舅的脚和手。舅舅的脚跛了,手指断了一截。但舅舅没有怨言,一生奔波的双脚,导致微微跛动的身影上下起伏,他成了生活的舞者;残缺的一个手指并没有影响手艺,成了塑像中的神来之笔。舅舅弟原本弟兄三个,排行老二。但大舅去世的早,我一直没见过,所以我们一直叫二舅为舅舅。舅舅其实是二舅,叫舅舅其实是不想碰触那段痛苦的回忆。不光大舅去世的早,外爷也去世的早。外爷生前给我留下了唯一一张画面,在后窑的煤油灯下,一个老头,头戴白帽子,面带微笑,似坐似跪。这张画面,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往前,是鸿蒙,往后,才开启了智慧。母亲是舅舅唯一的妹妹,长兄为父,长嫂为母。我的母亲,一直孝敬舅舅和妗子,娘亲家里事,魂牵梦绕之。外婆去世的更早,那是母亲少年时的万丈深渊。我一直担心母亲年少时失去自己的母亲,会造成一生灵魂不安。我一直祈祷和祝愿,希望我的母亲能安心的生活,在岁月静好中安放灵魂。我所能给的,仅仅是一个孩子力量。但舅舅能给的,才是如父般的支撑和爱护。舅舅完成了他的担当,为此,我要感谢舅舅。给您叩头了!</p><p><br></p> <p>写下这样的文字,想和舅舅好好拉一次话。我的舅舅,王明照,如皓月当空,天长地久!</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