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南京

会飞的鱼

　　中国的古都，若论起历史的悠久和文化的厚重，大约只有南京能与西京长安相提并论。

史书记载: 有人对秦始皇说，金陵有帝王之气。于是秦始皇在“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之后，命人到紫金山挖断龙脉，埋下了一个金人。龙脉一断，帝王之气一绝，后世凡在金陵称帝定都的王朝都享国日短，不得善终。

这话大约不错，远至东吴，近至民国，秣陵变为建业，建业复为金陵，金陵成为南京，两千年风云变幻。立国于此的王朝短则十几年，长则几十年，均属短命。大明王朝虽有二百六七十年的历史，但也是在明成祖朱棣起兵造反推翻建文帝迁都北京之后，才得长治久安。金陵作为大明的国都只有三十五年。

虽然如此，并不妨碍我对南京的喜爱。南京，有历史，有文化，有英雄业绩，有美人传奇。

我觉得，南京是个好地方。

　　南京建都，自孙权始——十八岁，孙权继位吴侯；二十六岁，与曹操鏖兵长江；四十七岁，建立吴国，定都建业。史书记载，曹操列兵长江，观东吴军容严整，不禁由衷慨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如豚犬耳。”这实在令人神往。

　　据说，明太祖朱元璋选址紫金山建造陵寝的时候，也认为孙权是个英雄，有意让他为自己的陵墓守门，所以并没有损毁同样建在紫金山的孙权墓。

这对于“刻薄寡恩”的明太祖朱元璋来说，实在很难得。民间流传了很多朱元璋毒杀功臣的故事。同样是削权，宋太祖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就显得宽厚得多。

可是我们不能不承认朱元璋的人生是真正的传奇。由乞丐而将军而帝王，开了挂的屌丝逆袭。南宋之后无中国。但朱元璋，做到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紫金山上有朱元璋的陵寝，被称为明孝陵。

我在明孝陵看到一种很美的花，被它的美震撼，不舍得移开目光，却又满怀畏惧。它美得惊心动魄，又美得妖异非常。有个游客说，那就是彼岸花，也称曼珠沙华，开于黄泉——生命彼岸，花不见叶，叶不见花。果然，花下是没有叶子的。果然，盛开在明孝陵、中山陵这些帝王陵寝。

　　我心中，孙中山也算一位开国帝王。清政府在1905年取消了科举，实在是极不明智之举。像孙文这样的人，受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育，抱的是“赢得生前身后名”的理想，却被断了晋身之路。清政府岂不是自掘坟墓？就像是火山，不在这里爆发，就在那里爆发。孙中山爆发了，真的把满清的天捅了个窟窿。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与比邻而居的朱元璋何其相似。不知中山先生是否为此才选择紫金山作为自己的魂归之所。

我看到中山陵内的《国民政府建国大纲》，内心实在是敬佩极了。附节选：

二、建設之首要在民生。故對于全國人民之食衣住行四大需要，政府當与人民協力：共謀農業之發展，以足民食﹔共謀織造之發展，以裕民衣﹔建築大計划之各式屋舍，以樂民居﹔修治道路運河，以利民行。

三、其次為民權。故對于人民之政治知識能力，政府當訓導之，以行使其選舉權，行使其罷官權，行使其創制權，行使其复決權。

四、其三為民族。故對于國內之弱小民族，政府當扶植之，使之能自決自治。對于國外之侵略強權，政府當抵御之，并同時修改各國條約，以恢复我國際平等

我们不谈后来的党派纷争，我只问中山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追求的政治理想，已经百年，直到今日敢说全都实现了吗？

……

　　必须要提——南京，不只多英雄，同样多侠骨柔肠的美女。你以为为什么会有《金陵十三钗》这样的“妓女救国”的文艺作品？那是因为当年的秦淮河畔，真的有不让须眉的风尘奇女子，穿过历史的烟云，依然熠熠生辉。

你听说过让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绝代佳人陈圆圆吧？她是明末的“秦淮八艳”之一；你听说过让顺治帝悲痛出家的董鄂妃吗？野史传说，她就是被多尔衮破城之后带回北京的“秦淮八艳”中的董小宛。金陵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然而我要说的不是她们。

我想说说“桃花扇底送南朝”的李香君：在南明王朝风雨飘摇，清兵南下，士人苟且的关头，李香君不贪慕富贵，不屈于强权；忠贞自守，面血溅扇，染成桃花。

我想说说“女侠名姝”“文宗国士”（陈寅恪语）柳如是：曾经的青楼女子，已托身为钱谦益侍妾的柳如是，在南明覆亡之时，劝钱谦益与自己一起投水殉国。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当时的东林领袖钱谦益却懦懦地说“水太凉，不敢下”。钱谦益苟且，去北京做了满清的官，而柳如是与之决裂，不肯北迁。最终在柳如是的影响之下，钱谦益只做了半年官，就托故辞官归南。

身世飘零，沦落风尘，原属不幸。然而山河动荡之时，却见大是大非，忠贞本色。这样的奇女子，会令多少人汗颜呢？

……

　　历史兴亡，自有它的规律。然而兴亡之时的南京，从来不缺传奇。

当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定都于南京的王朝之所以都天年不永，大约也因为江南风柔水丽，空气中都透着潮湿温润，所以江南士子或性情柔弱，或心态平和，多诗礼风流，不爱杀伐纷争。像孙权之类，算是异类。像李煜者居多，称帝为王也只是放错了位置，“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

历史烟云已散。但滚滚长江也洗不去南京的绝代风华。六朝繁华地，金陵帝王都。那满街参天合围的梧桐，那秣陵、建康、莫愁……随处可见的充满历史气息的道路名称，那秦淮河畔燃了千年的灯火，都在向世人倾诉古都南京的厚重与沧桑。

金陵梦，梦醒恨未休。

秦淮烟雨一棹远，王图霸业尽古丘。

长江水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