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写点什么

肖肖

<p>人生如白驹过隙,一晃半辈子过去了,掰着指头一算,高中毕业也有三十整年了。三十年前,我们一起跨进合川一中的校门。合川一中,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她的悠久与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有关。九百年前,中国新儒家的开山鼻祖,北宋理学家周敦颐任合州知判,在两江汇合处修建了养心亭,并在此讲学,写下了著名的《养心论》。这个地方,就是合川一中的原址。明嘉靖年间,御史大人在周茂叔讲学的地方,重建合宗书院。书院是绵延中国文脉所在。合宗书院一直持续到清朝,在民国方改名合川中学。</p> <p>我们毕业于这样一所悠久的中学,深深感到自豪。三十年后,有热心的同学张罗毕业纪念聚会。对于同学聚会,在很多年前我也是个积极分子,但经历了几次后,我的态度也逐渐冷却下来,大抵同学相聚不外乎是吃吃喝喝,青春总是要散场的。但这次似乎意义重大,可能是我们马上要到知天命的岁数了,人生半百也许百感交集,而且对故乡,对故乡的母校,对青年时代,越发依恋与回想。那些回忆坚如石头,藏在心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硌的人心痛。</p> <p>当然除了吃一顿想必馋人的家乡饭外,我们一定会计划在母校的教室坐坐,重新当一回规规矩矩的学生;一定会给可敬的老师们恭恭敬敬送上一份薄礼,大家民主投票想好了是一幅故宫典藏临摹影印的《兰亭序》;一定会重登钓鱼城,再看看成吉思汗折鞭处,那是合川在世界历史上的方位,是这座美丽江城的灵魂;一定会在母校栽一棵桂花树,金色的花瓣挂满枝头铺满草地,丹桂飘香校园,福佑学弟学妹……我想还有什么能够使我们在精神层面更能记忆与分享的东西呢?文字,也只有文字才会不朽。因为文字传承着文化,是一个时代的反映,是一个人思想和情感的表达。人们能记住的,大抵是在心灵能够引起共鸣的东西。这让我萌生了发起大家写点高中生活的念头。</p> <p>写什么呢?同学们大部分毕业后考进理工科,很多感觉有难度,不愿意写,或写不出来。其实,编这个文存,主要是真实记录那个年代的生活,记录同学之间的友谊,我们再老了,还可以随时翻翻。张翔同学是最早响应的,他在飞机上写下了《漫思四十五》。我觉得写的挺好,很真实、很质朴、很直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做到了以我手写我口。但一年下来,收稿却不过两篇,应者廖廖。我只得像一个搞传销的贩子,不停的在群里鼓噪,这多少让人有点讨厌,以为我有“病”。</p> <p>我们求学的八十年代,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那时候改革开放还不到十年,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已能吃上饭,但贫穷和纯朴是农村娃每个人的标签。我们走进合川县城觉得眼花缭乱。合一中男生宿舍后面就是闹市区,每到晚上灯红酒绿,在这样的环境中能潜心学习,是需要一定的定力。高考前夕那晚,几个社会闲散人员在宿舍楼外面搭了一个棚子,牛逼哄哄翘着二郎腿,将收录机的音量开的出奇的大,吆五喝六划拳喝酒,没人敢管。每个同学都没睡着,王立坚将头探出窗外咕哝了几声,下面的二流子端起气枪,“呯呯”就是几枪,枪弹贴着立坚的脖子飞过,擦破了皮,鲜血直流。不远处就是派出所,但仍没人管。同学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成绩都很好,而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心,超出了年龄的界限。</p> <p>虽然青春已渐行渐远,记忆却越来越清晰。在我的印象中,合川一中的每一株树、每一片叶都是鲜活的,学校的每位老师都是灵魂的塑造者,同学们每个面孔都在眼前跳跃,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p> <p>记得在宿舍认识的第一个同学是刘华平,我们相视一笑,便成了莫逆之交的朋友。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现在,相信在未来,也会像陈酿的酒一样越来越香。华平爱看书,一套鲁迅选集放在枕边翻烂了,所以他一下笔,作文有鲁迅的味道。他就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安静而热烈,又像一块草堆里掩埋的有棱有角的石头,尖锐而锋利。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冬天冷了,他干脆从下铺搬到我上铺来,抵足而眠一学期。他的梦想是当一个大侦探,于是订了《中国公安报》,想考公安大学。所以他身上还有一股侠气。下了晚自习,我们俩溜到南京街,找一个小店坐下,一碟花生米,一盘卤猪头肉,二两烧酒,指点江山。</p> <p>华平、陈洪兰、林琳,我们四人成了最好的同学。在篮球场边上,多了两个为我们鼓掌的美女。最让那帮哥们嫉妒的是,一场球下来,我和华平居然能吃上林琳熬的西红柿蛋汤。林琳的父亲是大学教授,她拿了父亲实验室的酒精灯,在宿舍做西红柿肉片汤呢。我和华平“吧嗒”、“吧嗒”咂着嘴,气得那帮哥们咬牙切齿,恨不得要杀了我们。</p> <p>高考预考前夕,洪兰、华平和我沿着嘉陵江,徒步去我家。暮春五月,江水依然绿的要命。江岸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洪兰就像一只小蜜蜂,飞进了花丛,一会儿就採满了一捧野花。她“咯咯、咯咯”的笑着,把花瓣洒在我和华平的头上。我们追着她跑,二十里的路,江山如画,轻轻松松的甩在了身后。</p> <p>到了我家,正值插秧的时节。新翻的麦田灌满了水,麦茬朝天立着,青蛙吐着泡泡,不时探出头来。不顾我母亲的劝阻,洪兰和华平挽起裤脚衣袖,下了水田。作为奖励,我妈妈给我们下了三碗面条,煎了三个黄灿灿的鸡蛋。</p> <p>去洪兰家是在预考后,那一次有林琳。洪兰家在清平镇,在华蓥山的余脉下面。我第一次见大山。洪兰妈妈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吃完晚饭,我们四人坐在房后的晒坝上,对着黑黝黝的大山,满天星斗,我们谁也不说话,知道还有两个月就要分开了。我拿出口琴,吹了一曲《友谊天长地久》,华平、林琳、洪兰轻轻的唱着:当我们漫步山岗上,那野菊分外香……</p> <p>高考后,华平去了辽宁鞍山钢铁学校。我和林琳、洪兰在合川复读。书信是我们四人唯一联系。雁字回时,盼着云中谁寄锦书来。华平给我写了许多信,还为我解答数学题。在我的腿伤后,华平在信中夹了二十元钱,在八十年代末,那可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啊!他是一个随时保持思考状态的人,记得他在鞍山写了一篇《窗》,这里全文录下:</p> <p><i style="font-size: 15px;">冬天里/所有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玻璃上/涂了一层漆。</i></p><p><i style="font-size: 15px;"> 白日里,屋里唯一的玻璃窗,向东,结了一层冰,很厚,太阳偏斜了,照不进来。</i></p><p><i style="font-size: 15px;"> 在注定要醒来的夜里,我枕着黑暗,盯着那在暗夜里存在的窗棂,只有呼啸的风与我作伴。我的胳膊紧贴着洁白的墙壁,立刻传来一阵冰冷的快意,我为这难过。</i></p><p><i style="font-size: 15px;">那涂了一层漆的窗,那在漆上结了冰凌的窗下,不知是谁挂了一本美女挂历,似乎总在暗示什么,让我产生没完没了的疑心。就这样醒着,直到黎明之光从窗缝里一丝丝拉长,伸展到地面上。</i></p><p><i style="font-size: 15px;"> 黎明到来了,我却触不到光明。</i></p><p><i style="font-size: 15px;"> 只有鸟雀欢快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扑进我的心坎。</i></p><p><i style="font-size: 15px;"> 就这样,我习惯太阳散去后想像月亮,想着月亮从故乡的山岚升起,泻在江上那一叶轻舟上。</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我注视着眼前。我的四面是墙,还有那扇窗。月亮就快照在窗上,似乎月光是窗外漫过来,淹没了我。我是黑暗的,我依稀知道窗那边是光明。正因为我明白我和窗那边只隔着这层薄薄的漆,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心。</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有一天,我总要走到窗边去,刮掉那一层黑黑的油漆。</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有一天,我总要打开刮掉漆的窗棂,亲吻那诱惑我的鸟声。</i></p><p><i style="font-size: 15px;"> 窗诱惑了我,我知道冬天过去便是春天,那在冷风中跳跃的云雀,该是在绿叶中飞翔。</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我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我想打开那扇窗,却没有勇气。我知道在心的一个深远的地方的我怕被人们看到真实的我,我怕我的行走,坐相,喜怒哀乐会让人看得一清二楚。</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月色如水的夜里注定要醒着的我,就在这难辨晦明的梦中,亲吻自己的悲哀。</i></p><p><i style="font-size: 15px;"> 相信,春天来了,我总要如赴约那样走到窗边去,献上我整个冬天贮藏的好梦,然后,打开窗棂,让所有的阳光都进来,让所有的歌声都进来。</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我再一次地想。</i></p><p><i style="font-size: 15px;">月色如水,再一次淹没了我。</i></p> <p>华平的文章和来信是我复读时最大的慰籍,帮助我打发最糟糕的时光。像这种友谊,还有好几位。陆德云同学是我要特别感谢的。在我重新回到合川一中复读时,跟陆德云、唐科峰又在一个班。那时我的半月板损伤还没有动手术,脚走不动路,从宿舍到教室到食堂是一段痛苦的距离。德云同学每天帮我打饭,无论骄阳还是风雨,这一打就是一学期。在我考上大学后,因为系里的羽毛球赛,半月板旧伤复发,不得已住进南京鼓楼医院。寒假不能回家,德云知道了,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从苏州医学院赶到南京。那个春节,我和德云是在南京学校宿舍过的。一九九一年除夕夜,万家灯火,鞭炮“噼噼啪啪”不停的响起,我端起盛满尖装白酒的搪瓷杯,敬德云一杯,火辣辣的白酒全是说不出的温暖啊!</p> <p>同学们的友谊,老师们的爱,一生一世也讲不完,怎么没有写的呢?我的鼓动见了一点效果。一个秋高气爽的早上,接到MARK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说有一点家乡的小事需要帮忙。其实他不知道,在合川神通广大又热心的人是夏旭。就在我把夏总的电话告诉MARK时,我看见了微信里一篇长长的信息。那是王应玲老师转发李洪波同学写的《寄白塔》。这是我最近看到最感动的文字,也是最有生命张力的文字。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眼里噙满泪水。我抬头看看窗外飘过的白云,分不清楚哪是北京的,哪朵是故乡的。我能理解洪波同学的心情,他是在清冷的月光下,听着江水的流淌,写下三十年来欲说还休的人生感叹,写下对学校对同学深深的思念。他说,又是那个秋天,懵懂少年,白塔之下,三年短辍,花开花谢,云卷云舒。他说,那一弯的残月,那一聚的缘分,隔着世俗的尘埃,伴着相见的渴望,低吟着千回百转的忧思……他说,那是谁的声音,徐徐穿过耳边,那是谁的身影翩翩沉浮在眼前……他说,没有了悲伤,沒有了挣扎,却包涵了所有的酸甜苦辣……</p> <p>记忆的闸门打开,青春的洪流滚滚而来。架不住我的软硬兼施和死缠硬磨,华平寄来了《NEW WAY》长文。他说,在回顾与刘卫同学的友谊中,探寻个体走过的路。他写了那个时代纯朴的人和事,写了那个时代独一无二的气功热,反思这么聪明这么理性的人,为什么陷进气功中?他的开篇“早秋乡村的清晨已经有些薄雾了。曾经绿油油的苞谷和谷子在变成金黄后,已经收进了粮仓。”很有小说的味道。</p> <p>唐科峰在《高中二三事》里说,天知道30年里我们经历了些什么?!学习,恋爱,分手,成家,立业,竞争,合作,提升,挫败,荣耀,耻辱,激情,沮丧,算计,友谊,离别,重逢……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着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p> <p>陆续有同学通过微信将高中生活的回忆传给我。张健的《媳妇家的八年抗战》、杨宏伟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何建生的《忆高中往事》、朱勤的《回忆青春》、陆德云的《高考曾经给我无尽的折磨》、周志勇的《青春的涟漪》、刘远梅的《似水年华不止遇见》、周建伟的《高中那年》、夏旭的《三十年感怀》、陈洪兰的《难忘的中学生活》、张安彬的《缘起那年的遇见》、王思勃的《当年情》、刁云明的《高中生活二三事》、陈元定的《致同学》、李伟的《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黄波的《高中拾遗》、邓小春的《三秋》,我也依据明《合州志》整理出《合宗书院记》,相继写了《沉默的记忆》、《再梦粟师》、《白塔下的惆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的生活,他们写了不同而有趣的事,写了合川米粉,写了艰苦的学习;回忆了我们可敬可爱的柏老师、喻老师、粟老师、李老师……有的诙谐幽默,有的凝聚沉重,有的阳光开心,有的人生感叹……</p> <p>让人感动的是我们高一语文老师段辉娣,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在病中饱含对合川一中的深情,对同学们的挚爱,写下了温暖的诗篇。她在《荷叶之歌》中深情地咏叹:碧荷,曾在金风中摇曳的碧荷/残荷啊,好一张多弦的琴瑟/眼看你一步步走向生命的末程/为什么还弯下腰亲吻这一池碧波/可是在波光中觅寻你往日的舞姿婆娑/迎面那骄阳下曾伸展过醉人的绿色/可是回味你夕阳里淡淡幽香/曾熏染过诗人心中的岌岌悠歌!让人不胜唏嘘,也想起三十多年前段老师领着我们读《荷塘月色》的场景。同学们去看望她,段老师坐在轮椅上中气十足的朗诵《同学会之歌》:站立涪江一桥/我凭栏而望/那三江的波涛/你可记得/当年就读一中时/朗朗的书声//站立涪江一桥/我凭栏而问/那江上的明月/可还存在当年/我们青春的剪影//让我们放声高歌吧/向着美好的未来/并肩同行。谁说时光催人老?谁又说往事如烟?像段老师一样,青春是永驻的碧荷,记忆是美好的高歌。</p> <p>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也为自己的坚持而骄傲。这些记录记下了一个时代一个节点一小部分普通人群的喜怒哀乐,尽管就如张翔同学所说的谁还看这些?我不期待别人看,甚至当事人也并非感兴趣,但那是我们真实的生活。一代人的青春生活,也许它窄如手掌,也许它宽若大地。但若没有记录,生活就会很快消失。就如我站在合川一中昔日书声朗朗的花园,心中怅然。再过几年,这儿一定是高楼林立,合川中学初中部也会飞灰湮灭。这就是将来的历史,一部靠金钱和名利加速推动的历史。</p> <p>感谢著名作家、第十届矛盾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北上》著者徐则臣,为合川一中高八九级二班三十周年毕业纪念文存题写插页《青春的记忆》。这也是我的一份极为珍贵的同学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