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在子心欢,母去儿心老

天海无心

<p class="ql-block">我家住在秦晋豫三省交界的黄河边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听母亲说,她出嫁时,穿的是一身绛红色的粗布衣服,因为颜色鲜,除回娘家时穿过几次,后来就压在了箱底。我没见过这身衣服,想像母亲穿着一定很漂亮。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只有夏天才穿白底蓝条条的上衣,裤子依然是黑色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性格开朗,待人宽厚善良,办事干脆利落,纺线、织布、酿醋样样精通。村里谁家娶媳妇、嫁女子,母亲总是帮着忙前忙后,说被子要缝几床,礼物要准备几样,好像是个行家里手。过事儿的时候,母亲就像自家过事儿一样,带着妇女们刷锅洗碗,蒸馍切菜;如果是本村大厨子掌勺味道调不出来,就会大声对主家说:赶紧到牡丹姐家灌一瓶柿子醋去——“牡丹”是母亲的名字,年龄小的都叫她牡丹姐——母亲总是爽朗地笑着掏出钥匙让人去取,和乡亲们处得像亲姊妹一样。</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那时生活比较艰苦,父母生养我们兄妹六人,生活就更显拮据。我排行最小,十岁那年夏天,大哥到对岸给生产队割草,不幸葬身黄河。大哥出事后,不少乡亲陪着父亲在河里找人,几次追到下游二百里的三门峡水库,都毫无结果。那段时间,母亲每天拿着大哥穿过的一件白衬衫,领着我在河边喊大哥的名字,从夏末到深秋,从未间断。每到太阳落山,天色变暗,母亲仍站在河边不愿回家,望着涛涛的河水,她嘶哑地喊一声,哭一声;母亲哭,我也哭。大哥最终没有找回来,母亲去世后,那件衬衣被埋在了母亲的坟旁,我至今仍记得衣服上被母亲细细缝过的口袋和补丁。</p> <p class="ql-block">此后,每到过年,母亲就叫我扫院,写对联。我小学还没毕业,打字写得很难看,但母亲还是熬了糨糊,把对联端端正正地贴在门框上。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母亲又端着脸盆在院子里洒一层薄水,对我说:“把院子再细细地扫一扫。”见我开始扫院,又说:“我到你四妈家假(借)些东西去。”这一去,直到天黑地深了,左邻右舍都开始吃年夜饭的时候,才见母亲空着手回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了,村里村外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皂角树上的干皂角在寒风中哗啦哗啦地响。天色渐渐地暗了,母亲忽然抱怨井里的水有沙子,让我到邻居家重新打一桶去,待我急急巴巴打了半桶水回来,却找不到母亲了,于是赶紧往村外的黄河滩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了村口,天已经黑了。夜幕下的黄河滩静悄悄的,只能看到远处微弱的水光,听到村里偶尔传来的放炮声。我胆怯地跑一阵儿,停一下,想着母亲到底去了哪里!?正犹豫着,忽然听到母亲在一个土坡下低声抽泣!我哭喊了一声跑过去,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对着夜色茫茫的黄河滩,一边哭,一边恨声说到:“狠心的娃子!你是死是活,叫我寻不着你……”</p><p class="ql-block">从此,我知道了母亲心里的苦,每次放学回家看到大门上锁,心里就莫明其妙地发紧。</p> <p class="ql-block">家庭不幸,使我玩性收敛。进入初中,哥哥姐姐相继成婚,父母也年过五十,随着家庭劳力的减少和学习费用的增加,我常常因为交不起3块5毛钱的学费被挡在学校门口。父亲说什么也不让我上高中了,母亲便让我到舅舅家拿了二十元钱去报到,俩人为此吵了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中期间,我每天吃一毛钱的菜,夏天用盐水拌生茄子,一个能吃两三天;冬天,里面套着三姐穿过的侧开口的绿线衣,怕人看见,从不敢外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二一结束,按照我和父亲的协议,就不能再上学了。开学前的一天中午,母亲拉着风箱做饭,我在边上添柴。我忐忑地问:“家里还让不让我上学?”母亲一手拉风箱,一手翻动炉火,跳动的火苗在她丰满温润的脸颊上映出金黄色的光影。她平静地说:“只要你能考上,我要饭都供你。”听了母亲的话,我低着头添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又说:“你将来要是在城里娶了媳妇儿,我就去给你们看孩子。”我没再说一句话,在心里给母亲许下了这个愿。</p> <p class="ql-block">高三开学了,母亲第一次带我到二十里以外的县城赶集,花三块两毛钱给我买一个红色的腈纶背心和一块香皂。我拦住不让,她说:娃子大了,以后要讲究些。这几块钱,顶得上我在学校两个月的菜钱,但母亲那时显得很慷慨,好像她的儿子已经当了多大的官,给她挣了花不完的钱。这个背心,我一年四季不离身,穿了十多年,直到分不清颜色,无法缝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过六十之后,母亲仍坚持劳动,平时下地干活,闲时就纺线织布。棉花是自家地里产的最好的,线是母亲在煤油灯下摇着纺车一根一根扯出来的;线纺得很细,染了各种颜色,又仔细浆过,织出的布又薄又软。秋高气爽的日子,母亲把浆好的布在黄河滩的泉水里捶洗干净,在草地上大片大片地晒着,有纯白色的、红蓝格格的,白底蓝条条的,连村里的新媳妇儿都眼气得不行。我想,母亲一定是在用她全部的心血创作着一幅心中的图画,从这花花绿绿的图画里,看到了儿子为她带回来的新媳妇,看到了乡亲们的张张笑脸。</p> <p class="ql-block">艰苦紧张的军校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绿色校园充满了勃勃生机,同学们都在各自勾画心中的蓝图。中秋节午饭前,一位同学拿着一封信在我面前一晃,信封上的鸡毛图案映入眼帘,刺地我浑身打了一激灵,我扔下饭碗拿着信跑回宿舍一看,才知道是母亲患了不治之症,手术没做成,大家都瞒着她。此时,又恰逢外训考试,半个月后我才昼夜兼程,夜渡黄河,急匆匆回到母亲身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次回到母亲身边,是寒假期间。母亲不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或许是她忍着痛苦不让我们看出来。她换上过年的新衣服,把留了几十年的发髻剪成了短发,然后给我说城里如何如何好。说城里的人会打扮,连老头老太太看着都那么年轻。说得最多的就是城里人爱干净,医生护士天天带着白口罩,虽然看不见脸,可那眼睛会说话,声音还特别好听呢。母亲开心地笑着,一会儿说到东,一会儿说到西,好像她到城里不是去看病,而是旅游去了。我穿着军装,依偎在母亲身边,把脸藏在她耳朵后面,忍着泪水听她说消,她哪里知道,我和二哥已经找来木匠,在另一个院子里解木放线,悄悄地给她做棺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年的春节,村子里爆竹声声,大人小孩都穿着崭新的衣服,高高兴兴地走东家、串西家,只有我们姊妹几个掩着大门,见面就哭;那夹杂在寒风中的滋滋啦啦的锯子声,锯的不是木头,是我们的心肝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病危后,我拿着电报赶到家时,母亲已穿上了寿衣。但她神智清醒,怪我才开学又跑了回来;趁我挨着她时,她把压在枕头下的两张十块钱悄悄塞到我手里。我不敢在母亲跟前掉眼泪,二哥一直在后面抻着我的衣服暗示我。给母亲喂饭时,她怕弄脏了寿衣,让拿一条白毛巾在胸前围着,寿衣是黑色的绸缎面料,上面印着绛红色的牡丹花图案,似乎应合着母亲的名字,我想,这大概是辛勤劳作了一辈子的母亲,这一生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p> <p class="ql-block">我没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一毕业就去了部队。后来,听嫂子说,我最后一次离开母亲返校时,母亲使尽浑身的力气爬到窗户前,挑开窗户纸,看着我走出屋子,走过院子,走出大门,身影消失了,脚步声越来越远了,直到再也听不见了,才趴在窗台上哭了几声,以后再也没说一句话,两天后就去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驹过隙,戎马倥偬。几十年来,每次想起母亲,便禁不住泪流满面;静夜沉思,常常梦萦故乡,仿佛看到了黄河,看到了纯朴善良的乡亲们,更会想起母亲,想起那难以了却的心愿。</p> <p>重病中的母亲(1929-1990)</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卜算子·清明祭</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母在子心清,母去儿心老。几度清明化纸钱,跪断坟前草。</p><p class="ql-block"> 魂识汝儿乎?心事知多少?记得儿时唤汝名,惹你嗔又恼。</p> <p>文字//天海无心</p><p>图片//自拍及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