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人

若川

<p>一</p><p>昨天看到微信群里有人发的一个视频,一位女士在街上走,突然被几个戴红袖箍的拦住,有人厉声质问她:“你为什么不戴口罩?”那女士也不是个善茬,不耐烦地回答:“我不想戴!”结果这几个人一直跟着她,边走边大声斥责她。路上总有看热闹不嫌大的人,一会儿就围过来很多人,他们跟在戴红袖箍的那些人后面,义愤填膺地大声喊道:“找警察!找警察!快把她抓起来!”</p><p>果然,一会儿就过来三个警察。在警察面前,这位女士依然嘴硬。警察问她为什么不戴口罩,她照旧还是那句话:“我不想戴!”</p><p>三个警察一拥而上,把她的手背在身后当场摁倒在大街上,给她戴上了手铐,推搡到警车上鸣着警笛呼啸而去。</p><p>不出所料,这个举动赢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p><p>当我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问了两个问题:</p><p>这位女士错在哪里?</p><p>如果她买不起口罩、或者买不到口罩怎么办?</p><p>这个群里的人,文化水平跟我都差不多,即使上过大学,知识体系也需要更新了,况且还有很多党校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所以我觉得第一个问题,一句话还真说不清楚。而第二个问题则明明白白。且不说偏远乡村的农人,即使那些生活在城市里像我这样的普通人,疫情当前也是一罩难求。而我们,恰恰是最需要出门的人。</p><p>让我们出门的,不是可有可无的生活习惯,而是生存之必需。“口罩正义”不管有多大的正当性,它也不能碾压一切。</p><p>那个因买不到口罩而用半个桔子皮做口罩的老人,已经快一百岁了。他的作为对我们冷冰冰的政策而言不仅仅是调侃和嘲讽。中国的口罩生产能力和极大的需求之间的缺口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题,而隐藏在那个缺口里的,大部分是没有社会资源的穷人。</p> <p>二</p><p>何不食肉糜不是一句荒唐的历史典故,而是生活的真实。</p><p>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家还在偏远的农村。那时候总想着考个近点的学校以减轻家里的负担。所以分数出来后,我并没敢报考省外比较好的学校,谁知最后竟被西南政法学院提前录取了。我没填报这个志愿,只是在志愿表上填了“服从分配”一项。而作为当时中国唯一的一所重点政法学院,它的法律专业属于特殊专业,可以从高分考生中提前录取——那年我高出重点线近五十分——阴差阳错地我来到重庆,这个大西南燠热的山城。进校之后才知道,有人说它是“稀烂政法学院”一点都不过分。这么跟您说吧,反正在这个学校,最好天天有胶鞋穿。到处是泥水坑,出了宿舍门就是沼泽,估计当年的西南联大也就这副德行。后来这个学校的毕业生占据中国法学界的半壁江山,估计跟这种励志的环境有关。</p><p>其实我没说远,学校的烂,跟我的穷有很大关系。那时候学校只有一台电视机,放在学生宿舍大楼入口处的大厅里。每天晚上,我们跟打着赤膊的民工一起挤坐在楼梯上,看《大西洋底的来客》和《加里森敢死队》。电视或者露天电影,是学院仅有的娱乐活动。</p><p>为了丰富同学们的业余生活,学校组织了歌咏比赛。并要求我们统一穿着白衬衣,蓝裤子。我跟着参加了两三次我们班的合唱训练,有一次结束后班干部找到我,让我跟他到班级办公室去一趟。当时我感到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兴奋的是,干部还能注意到我;而不安的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注意到我。</p><p>走在路上我想,估计还是我的声音让他不安。他曾经好心地私下提醒我说,今后我站在合唱队里只张嘴别发声,或者轻轻发声就行了。因为——感谢他给我留了一点时间,让我好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你唱歌的时候,就像火车轮子摩擦铁轨时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其实那天我控制得还好,基本没怎么发声。但因为唱的歌跟爱情有关,在高潮时情不自禁地吼一两嗓子,也不是没有可能。</p><p>我到办公室后,看到我们班的两个女生在旁边的桌子上抄东西。干部看看她们,压低了嗓门跟我说话。但他并没给我谈声音的问题——毕竟还有好几个来自农村的穷学生的嗓门和我差不多。干部说,今天找你,主要是谈谈你的着装问题。然后,他关切地问我:</p><p>“你怎么不按规定穿白衬衣呢?”</p><p>我愣了一下,说:“我穿的就是白衬衣啊!”</p><p>班干部露出迷惑的神态,他亲切地摸了摸我的衬衣,又看看自己的衬衣说:“你这是白衬衣?”</p><p>我这才抬头看他。与他身上的白衬衣做了比较后,便又垂下头不再说话了。我的衬衣确实曾经白过,但我就那一件,晚上用肥皂洗了,第二天早上再穿上,它已经在岁月更迭中变了颜色。</p><p>我害怕被那两个女同学听见,便小声地央求他:“我退出歌咏赛算了。本来我就不会唱歌。”其实当时我想告诉他,如果让我再买一件白衬衣,我实在没有能力。但我羞愧得说不出口。</p><p>他好像洞穿了我的心思,沉吟了一下,微微颔首笑了笑说,我的衬衣多,回头借给你一件!</p><p>我羞红了脸,唯唯诺诺地退出办公室。刚刚关上门,屋里两个女生刺耳的笑声便击打着我的耳膜,她们又补了致命的一刀。</p><p>她们说,咱班还有这样的同学?真没用!</p><p>真没用!对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说出这种六十岁的老人也未必能承受的狠话。</p><p>但她们也的确没有小看我,我是真没用。几十年前,我买不起一件衬衣;几十年后,我没能力买到口罩。</p><p>但这句话,成为我后来几十年奋斗的动力之源和噩梦渊薮。我一直想用事实证明我是个有用的人。</p><p><br></p> <p>三</p><p>在习近平总书记开列的长长的书单中,托马斯潘恩的《常识》赫然在目。这个深目高鼻的家伙,对世界的影响不可小觑。他是美国的体制之父,世界上最早提出自由民主的人。而由于他将社会与政府的极端对立,又被认为是美国“白左”的鼻祖。潘恩认为,“在任何状况下,社会都给人带来很多好处;而政府即使是在最佳状态下也不过是一种必要之恶。”彰显这种“必要之恶”的,是军队、监狱、警察等国家公权力。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对公权力的依赖,自然成为公民社会发育程度的标尺——对公权力越依赖,公民社会发育程度越低。</p><p>公权力的确很好用,尤其是用于弹压异见。前一段时间网络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227事件”,最能诠释这个问题。其实不过就是一个耽美文的作者,在国外AO3网站发表了一篇小说,有点贬损并女性化肖战。而肖战的粉丝们就不依不饶,大批量地向我国相关管理机构举报这个网站。管理机构响应民意,直接就把这个网站在国内禁封了。与这个网站的利益相关者和义愤的吃瓜群众,又把怒火发泄在肖战身上,一股脑地把肖战给灭了。从国外网站被封到最当红的明星肖战被灭,仅仅只有几天的时间。</p><p>在最近发生的类似事件中,因群众举报而被公权力封禁的,从偶像到大学老师不一而足。这种方式已经成为发泄某种情绪最直接、最粗暴也是最有效的方式。</p><p>这些被愤怒情绪牵着走的粉丝,以及上面那个视频中一直叫喊让警察抓人的,和在文革中高喊打倒的人,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因自己的某种偏好而对公权力的过分依赖,虽然能逞一时之快,但最终不断削弱的是自己的权利空间。本质上,他们也是受害者。</p><p>现在我们可以回答上面我问的第一个问题了:视频中那位没戴口罩的女士是在大街上行走,而大街不属于公共场所,这是一个严谨的法律问题。2019年4月修订的国务院《公共场所卫生管理条例》所列举的七大类公共场所,显然不包括大街和通行道路。</p><p>这也就意味着,李克强总理反复强调的“对于公民,法无禁止既可为;对于政府,法无授权不可为”的法制理念尚未落在实处。毕竟,没有任何法律法规或地方规章,授权警察可以在大街上抓一个没有戴口罩的人,即使在疫情期间也不应该有例外。</p> <p>四</p><p>1993年,美国联邦国土局为了保护一种名叫莫哈韦沙漠龟的种群,颁布了限制在内华达州东南部的维京河谷60万英亩联邦土地上放牧的规定。随着环境的变化,莫哈韦沙漠龟急剧减少。根据美国濒危物种法案,该物种被列为“受威胁”物种,同时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视为“脆弱”物种。</p><p>此后的20年间,该州的牧民邦迪一家一直不顾禁令,在这块土地上放牧。经民众举报,联邦法院两度做出对他不利的判决。根据法院判决,邦迪总共欠下联邦政府100万美元的放牧款。但邦迪拒不执行法院判决,他认为他的家族从1877年起便在维京河谷放牧,那时土管局还远未成立,莫哈韦沙漠龟还未被宣布为濒危物种。他还认为,根据美国宪法,内华达州才拥有维京河谷的主权,对他的行为,联邦政府无权干涉!</p><p>美国联邦土管局决定围捕邦迪的牲畜。但这种政府行为除了遭到邦迪一家持枪暴力抵抗外,大批持枪的人权主义者也从美国各地赶到内华达,和邦迪一起与联邦执法者对峙。他们在邦迪带领下持枪占领了联邦大楼,甚至有人宣布要独立。最后,美国政府认输,宣布撤出国土局人员,返还围捕的400多头牲畜,从而以和平方式结束了对峙。</p><p>美国公民的拥枪权来自美国宪法的第二修正案。第二修正案提出之时,一些议员和政治家在国会辩论和公开演讲中就明确提到过“让公民拥枪以便反抗暴政”。这个提法来自于《五月花号公约》中“政府需经被统治者的同意方可实行统治”的契约精神,因此该法条写明的“人民持有及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应受到侵犯”从立法意图上看,个人拥枪权天然包括了个人自卫权,以及反抗暴政两层意义。</p><p>在美国加拿大等国家,宪法赋予人民的这种权利,是通过手中的枪而具象化的。公民也同样通过“持枪”这种仪式性的行为,不断世俗化政府的权力,并最终形成公民社会的共识和基石——政府的权力来自于包括你我他在内的所有公民的授权,它敢胡作非为滥用权力,你可以像邦迪那样朝它开枪,推翻它!</p><p>不可否认,持枪是一种极端手段,在实践中副作用也不小。况且世界上大多数发达国家都没有允许全民持枪。但他们立国的基石其实是一样的,政府的权力来自于人民的授予,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并矮化它,就是为了让暴政的阴影不再笼罩社会上的每个人——无论你手中有没有枪。</p><p>对公权力的极度不信任,以及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放松对政府的警惕,是民主国家自小学开始的公民教育里最基础的课程。</p> <p>五</p><p>许多年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与骂我没用的一位女生有过亲切交谈。不像我一样混迹于江湖,他们始终不忘初心,一直活跃在法律界。她已经是中国数一数二一所法学院的博士生导师。我喜欢她,经常看她为民众呼吁权利的文章。她确确实实是一个有正义感并且敢于发声的人。</p><p>我一直没闹明白当年她们为什么那么说我,是因为我穷还是因为不会歌唱呢?但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们。我想,如果是因为我穷到没有合适的衣服穿,我真不怕,毕竟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如果因为我不会唱歌,我确实有话说。恢复高考那一年,我初中毕业上高中。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没上过音乐课,因为没有教音乐的老师。曾经上过几节体育课,也是语文课老师教的。</p><p>但她们的话确实刺激了我半辈子。几十年来,我一直想做一个有用的人,不过始终没有实现雄心壮志。深夜醒来,每念及此我都辗转反侧,再不能成眠。</p><p>这一次在北京同学的聚会上,我还是借助酒劲把藏了几十年的心事说了出来。</p><p>“真的有这事儿?”她开心地笑着,“有可能啊!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p><p>她的话并没让我释然,但她的笑打动了我。那样的笑,清澈而简单。一瞬间,突然有一种纵马由缰般的解脱涌上我的心头:她们有用,是因为她们承担了对社会的那份责任,她们一直在成长。而我,却仅仅以为一句无意的话,陷进去几十年没有挣脱出来。我一直坐井观天,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不幸。</p><p>最后她笑着安慰我说:</p><p>“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给我分享这个故事呢。”</p><p>“分享”这个词,更是让我熨帖。如果当时我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分享出去,还有这么多年的郁闷吗?而且我突然觉得,自己因为学会了分享,已经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我真的要特别感谢张小龙,感谢微信。是微信让我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因为有了朋友圈,我可以天天为他们的成功点赞,为他们的作为喝彩。我知道,我的赞赏,不管力量大小,也都是他们所看重的。同时我还在更多的朋友圈里分享他们的文章。他们对法律的敬畏和热爱,他们对人民权利的看重,他们对弱者的襄助,他们对不公的鼓呼,都常常感动着我,鼓舞着我,也鼓舞着看到我转发的那些人。那些人可能和我一样,一辈子都活得没有多大用处。但因为被他们所倡导的权利意识所照拂,会活得更自信,更滋润,也更有尊严。也可以换一句话说,如果每个人都天然地拥有法律所赋予的权力,那这个社会上就没有无用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