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酿的酒

江宝章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妈妈酿的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江宝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橱子里一直放着十几瓶青红酒。2007年妈妈去世后不久,爸爸把我们兄妹三人叫到一块,说这里有一些妈妈酿的酒,你们兄妹几个都拿几瓶回去吧。10多年过去了,酒瓶封口的纸张已经发黄,酥脆,酒色也从原来的宝石红变成淡黄色。酒客们说,那是岁月的颜色。经过时光的浸润与净化,酒气不再热烈张扬,而是变得沉潜蕴藉,已臻妙境。曾经一次,我想打开一瓶品尝,但心念甫动,内心便突然一阵慌乱揪痛,仿佛生命中一件最珍贵的物品正离我而去。那一刻我明白,这些酒对我来说是有神性的,那是妈妈的手泽,带着妈妈的温度和气息。酒在,妈妈就在。</p><p class="ql-block"> 青红酒是福州民间最常见的土风酒。因为色泽青红透亮,滋味香醇,是许多老福州人心头之好。立冬一过,许多人家都会自己酿一些青红酒,除了日常饮用,也可兼作料酒。青红酒做法并不复杂:把福建本地的糯米蒸熟放凉,装入干净的瓮中,拌入红粬,加入清水,盖上盖子,让它自然发酵,静置四个星期左右酒就酿好了,然后过滤装瓶就可以饮用了。</p><p class="ql-block"> 家族里的亲戚们都说,妈妈很会做酒。看似谁都会的简单操作,许多人做出来的酒却总是酸的,但妈妈每次做得都很成功,滋味纯正,香气浓郁。每年,妈妈都会酿一些酒,除了自己用,也会送一些给亲戚或邻居们品尝。</p><p class="ql-block"> 妈妈在的时候,每年吃完年夜饭,妈妈都会让我们带上几瓶新酿的青红酒和自己做的卤猪肉、牛肉、鸭肉,还有用红糟煮的鱼之类的回家。也许她认为,过年就应该这个样子,这样才算是丰衣足食的年。多年来,我们也习惯了吃完爸爸妈妈做的年夜饭,再带上爸爸妈妈做的年货回家,这年就过得有滋有味了。妈妈走后,年夜饭都改在了饭店里。有时会突然想念起妈妈做的卤味,有些温馨,有些伤心。妈妈在,家就在。</p><p class="ql-block"> 1935年,妈妈出生在福建南安县(现南安市)美林镇一个叫做南厅的乡村。19岁那年,因为父亲在那里工作,妈妈与父亲认识,后来嫁到了福州。大概在3岁或是5岁,我随妈妈回过外婆家。在我模糊的记忆里,那里道路崎岖,到处都是半人高的剑麻,夜晚乡村社戏灯火通明。</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工作流动性大,随着工程在全国各地移动,常年不在家。很难想像年轻的母亲怎样度过初到省城时的孤单无依,有时还要面对城里人不经意流露出的傲慢和轻蔑,内心的忧伤无人可以诉说。几年后,家里添了哥哥和我,后来又有了妹妹,母亲更累更辛苦了。</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正处在大建设时期,妈妈原本也可以出去工作,但是,家里有两个嗷嗷待哺的黄口小儿谁来照顾?妈妈别无选择只能放弃了工作。等孩子稍微大一些能够照料自己了,妈妈想出去工作贴补家用,但全民所有制企业进不去了,妈妈只能到大集体企业去工作,工作强度大,环境差,工资微薄。这也成了妈妈后来心中的一件憾事。</p><p class="ql-block"> 爸爸每月寄回来的钱仅能维持最普通的生活。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母亲却没有让我们饿着。十几岁的半大小伙,正是见风就拔节,食量大如牛的年龄,每月的粮食定量总是不够,为了让几个孩子填饱肚子,母亲把头发都愁白了。家里养了几只母鸡,下的蛋除了给孩子补身体,母亲都攒了起来,然后跟他人换成粮票,以补粮食的不足。当时民间专门有一批走街串巷拿粮票跟他人换其他物品的人,只是要悄悄进行。1978年初,我到北京上大学,母亲怕我粮食不够吃,一下子塞给了我几十斤全国通用粮票。现在的人们无法理解这几十斤粮票拿在我的手上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它要母亲用多少个鸡蛋,花多长时间才能一点一点地积攒下来啊!</p><p class="ql-block"> 普通家庭的父母,大多不会把对子女的爱挂在嘴上。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们”之类的话,但是每天,她总是把最稠的稀饭捞到孩子碗中,有时也会用泛着米油的米汤冲一个鲜鸡蛋给孩子们补充营养,而自己一个都舍不得吃。那时人们生活穷,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总是把每一件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让孩子与小伙伴们在一起时不会感到一点委屈和羞怯。中学期间经常要到山区分校劳动,母亲怕我饿肚子,每次都让我带上满满一饭盒用猪油和红糖炒的面粉,在包里塞上一瓶当时算是高级营养品的炼乳。每次从分校回来,都是妈妈最高兴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做一点好吃的东西犒劳孩子。记得有一次从分校回来,妈妈急忙端出早就炖好的带鱼,坐在一旁喜滋滋地看着我吃下去。那是一块又肥又大的带鱼。时至今日,那混合着母爱的鲜美滋味依然深留在我的记忆中,纵然此后我品尝过再多的山珍海味,却始终觉得人间至味无过于妈妈炖的那一块带鱼。</p><p class="ql-block"> 母亲不习惯对儿子诉说自己的心事,我也只能从妈妈平时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妈妈的过往和她的心迹。</p><p class="ql-block"> 母亲聪慧。有一次聊天时她无意中说到,建国初,全国文化扫盲,她是村里小姐妹中学得最快最好的。有时我想,以母亲的聪慧,如果有适合的土壤,谁说她不是一颗读书的种子呢?福州民间有一句俗语,叫“未生人先生命”,(谓出生的环境决定了人的命运)道出了多少人生的无奈。我有时也为母亲抱屈,如果有好的境遇,她的生命之树或许也会峣然多姿,生命的轨迹也或是完全不同。地势使之然,母亲这一代人,很多人注定成为涧底的小草,但母亲却希望她的孩子们能够不再重蹈自己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母亲自尊,从不肯无端受人一点恩惠。左邻右舍间互相送点吃的用的,母亲总是要想法回赠他们一些自己做的东西。这既是礼尚往来,也是一种感恩之心。母亲的这一性格也影响了我,视受人恩惠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对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永怀感激之情。</p><p class="ql-block"> 母亲善良,有悲悯心。文革中经常有乞丐上门乞讨,母亲从没有恶言相向,总是从自家并不丰盛的饭菜中盛一点送给他们。这些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子女们的为人处世。</p><p class="ql-block"> 像所有母亲一样,妈妈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出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一次邻居从学校回来对母亲说:“阿治姐(母亲姓尤,讳惜治),汝囝雅(“很”的意思)出众啊!”母亲心里乐开了花。其实不过是我在学校里参加了一次演出,扮演了一个诸如小海军的角色,妈妈却在心里记了几十年。知道我爱看书,在那个读书无用,也看不到希望的年代,妈妈没有半句泼冷水的话,总是在默默地支持。有时看到我深夜还在看书,也只会轻轻提醒我别看坏了眼睛。也许妈妈内心深处有一个卑微的愿望,希望读书能让孩子的将来过得更好。高中时,中华书局新出版了《史记》校点本,我非常想买一套,但一套书要10元,那可是一个人一个多月的生活费啊!对于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的母亲来说,那就是一笔巨资。当我犹豫着对母亲说了之后,没想到平时节俭的母亲二话不说,就给了我10元钱。这是我拥有的第一套大部头的书籍。七年后,当我入职中华书局,有了第二套《史记》时,想起当年事不禁感慨系之!母亲卑微的愿望不久就随着我高中毕业上山下乡彻底破灭了。然而天意高难问,世事如转蓬。1977年,国家又恢复了高考,我考上了北京大学,而后又进入中央媒体工作,母亲内心非常欣慰。</p><p class="ql-block"> 儿子无能,没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母亲没有沾儿子一点光,反而一直为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儿子担心,担心我会不会在这个险恶的社会上上当受骗,担心我不会照顾自己。每次回家看母亲,母亲常常摸摸我的手说我太瘦了,问我是不是工作太累?大概只有我变成个大胖子她才放心。“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母亲去世后,每次读到这两句诗,我都几乎眼泪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 2006年春天,母亲突然得了大病。我顿时如五雷轰顶,天崩地裂。“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无边的悔恨像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绝望最煎熬的时光。每当想到母亲的病情,我常常半夜突然惊醒,再也无法入眠。一年半后,在那个最炎热的日子,母亲还是离我而去。我真是万念俱灰。在母亲刚刚去世的那些日子,时间仿佛出现了巨大的空洞。茫茫天地,我是何人?身在何方?举目四望,到处都是母亲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转眼间,母亲离开我已经将近13年了。我常常想念母亲,每次想起,内心就伤痛不已。母亲酿的酒依然在橱子里静静地放着。每次看到这些酒,我都仿佛感觉她是有生命的。她蕴含着母亲的情义、情感、喜怒哀乐;凝聚着母亲智慧、情怀和愿景。酒在,母亲就在。</p><p class="ql-block"> 歌曰: </p><p class="ql-block"> 萱草萋萋,乳燕于飞。</p><p class="ql-block"> 阳春德泽,霈然其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0年清明)</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