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清明小记

祁慧

上午十点钟开始的那三分钟笛鸣，始终在耳边挥之不去。三分钟，是国家公祭的哀鸣。三分钟，是寄托、承载了很多人心中的不幸。三分钟，是我人生中难以忘却的数十个昼夜的浓缩…… 很早之前就给儿子订好了元月21日从伦敦飞回武汉的机票，要知道几年的求学，这还是儿子第一次在春节回家过年。我是那样的迫不及待的准备着在这个鼠年的春节迎接儿子回家。冰箱里采买了孩子喜欢吃的澳洲和牛、盐池滩羊、阿根廷红虾、山区散养的老母鸡…，好多肉，因为我的儿子，爱吃。况且，我亲侄子的婚礼就在正月初六，儿子还要去帮哥哥迎亲呢。一切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和让人期待！哪里知道，一种不知名的传染病正在我的城市中暗水深流般的涌动。各种消息如草灰蛇线，难辨真伪，传言和辟谣此起彼伏，到处求证却又众说纷纭。焦躁，惶恐，不安，像一团粘了水的丝麻，缠的我头都要炸裂。最终，出于某种直觉和所学专业的原因，于元月二十日的下午正式通知准备出发去机场的儿子：放弃机票，不要回国。当天晚上钟南山院士在电视直播中宣布：新冠肺炎确认人传人。当时只是庆幸自己好像做了个正确的决定，却完全未曾预料到这个决定对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二十号当天我也和哥嫂商量了建议推迟侄儿的婚礼，明事理的哥嫂和家里亲人们立刻采纳了建议，第二天就开始着手办理取消婚宴婚礼的相关事宜。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而后随着疫情的真相逐渐公布，武汉也于二十三号宣布封城，而我也开始静心地规划自己的隔离生活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随着儿子的一个电话，这一切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孩子的爷爷染病卧床了……，孩子爷爷九十岁高龄，退休之前是协和医院放科医生，一生从医，因职业关系，洁身自好，谨慎专注，不知怎么竟染上了这不知名的疾病……没过两日，孩子报告：“爷爷走了，奶奶也染病了”；“奶奶住院了，情况很不好”；”爸爸也感染了”；“姑姑也出现症状了”；“奶奶走了”；“姑姑病情加重住院了”……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尽头，看不到希望……那段日子，电视里，手机上各种媒体各种消息满天飞，各种政令层出不穷。现实是各种混乱不堪，交通停滞，只有满街的救护车在呼啸，医院已经被病患挤爆，医护们正在近乎赤膊的和病毒战斗，随时可以听到那里有人去世了，谁谁谁求医无助无果。孩子的父亲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只能在家中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又好不容易给自己的母亲联系好了医院送走母亲之后，己感不适的他才在二月四号的晚上来到黄陂的一家卫生院作了C丅检查，显示双肺磨玻璃样改变，结论是轻症，回家自行隔离。在那个时间段想进一步的治疗完全是无望的。2月6号晚间，孩子父亲被社区安排住进了一家酒店进行隔离，其间开始发高烧，随后呼吸困难，若无起码的医疗救护，恐危在旦夕。孩子父亲一向身体健康，无任何不良嗜好，平时几乎没进过医院，抱有侥幸心态的我本想到他也许能逃过此劫，可没想到病情发展如此之快，情急之下开始满世界打电话，求助请托，终于在好心友人们的帮助下，住进了288职工医院，此时孩子父亲血氧饱和度已经降到70%以下。随后几天发生的事情，不忍回想，难以下笔。2月8号夜，288医院已经无力救治孩子父亲，事实上在他所处辖区内，已无医院可以接收抢救。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顾不得许多了，在众多亲友的帮助下，各路友人们甚至是近乎无底线的哀求，终于，在黄陂人民医院找到了一张床位，起码，那里有呼吸机，有ICU，有专科医生，有广西援鄂医疗队的医护人员……。希望，还可以生存下去的希望，好像已经覆盖到了他的身上。从二月八号晚上到十四凌晨的几个日日夜夜里，我们想方设法的和医院的护士站取得了联系。但是每一次拨打过去询问病情进展的电话，都会让我反复踌躇。因为第一次拨打进去的时候，话筒里传出的不仅仅是护士小姐姐刻意保持平静和带有温度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匆匆奔跑的脚步声、隐隐绰绰急促的说话声……。他们好忙，她们真的太忙了！即便这样，每次电话过去被接通后，她们依旧尽可能耐心，简洁明了地告诉孩子爸爸的情况，并且尽可能为我们做到她们能做到的一些事情。我们从护士小姐姐那里陆续知道了：孩子爸爸一入院就上上了无创呼吸机；孩子爸爸基本不能说话；孩子爸爸血氧浓度依旧很低；孩子爸爸的体温、心率、心理状态……。为了鼓励孩子爸爸，增强他战胜病魔的勇气，孩子将自己的学习生活情况以及所思所想，甚至还包括自己的小秘密，制作成语音文件，发送了过来；数十位关心孩子爸爸的同事、朋友录下他们对孩子父亲的祝福、鼓励和期待，也制成了十八分钟的语音文件，传了过来。在护士小姐姐们的帮助下，孩子父亲听到了这些饱含深情、友情和祝福的声音……。而我只能在一旁祈祷，祈祷这个深染病毒的壮年男人，能够依靠着自己对生命的热爱，对亲人朋友的眷念，唤醒自己全部的免疫力，和病毒作斗争！然而，一切的一切的希望，被二月十四号凌晨的一通电话彻底打碎了……。由衷的感谢医院的医生、护士们！是你们的努力让孩子父亲和儿子通上了视频电话；是你们的不分昼夜，让孩子父亲听到了他同事好友们对他鼓励的语音留言；是你们，让一个素来爱惜羽毛，讲究个人卫生的人，在那么艰难困楚的环境下，能体面的离开人世。2月14日清晨4：46分，我儿子的父亲，走了；2月14日下午18时许，我儿子的姑妈柳帆，走了……，常家此役，四条生命，从此告别人间。孩子的父亲走了。孩子前一晚还在微信里给爸爸诉说着自己的生活、学校的课业、新增的技能，还与爸爸相约一起切磋摄影的技巧，电话里告诉我说，“我爸身体一直不错，肯定可以没事的”。我的孩子是多么的纯粹和天真啊——他哪里知道那段语音是他和父亲最后的交流。生命的大树，轰然倒下，孩子能接受这一切吗？他可是独自一人在那遥远的异国他乡啊。怎么和孩子说？什么时候和孩子说？孩子会有什么反应？他该怎么独处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我可以做什么？怎么做才能最大可能的保护好我的孩子，安慰好我的孩子？在联络上孩子的小伙伴们后，我稍微的放下一点点心了。孩子的品格、为人，让他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他们得知我转告的消息后，立刻出发，从英国各地赶到儿子身边，陪伴他，安慰他，伴随他渡过这个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在这里，阿姨要说声：谢谢你们了，孩子们！在随后一段时间里儿子的表现告诉我，他确实长大了，尽管这个代价是让人难以承受的。他将打击和悲伤埋藏在心底，每天努力课业，专心学习，不曾落下一堂课。対于孩子的表现我无可挑剔，倍感欣慰！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眼看国内疫情渐趋平稳，心情略感平静之时，不曾想国外的疫情却愈演愈烈，特别是随着约翰逊首相的一番演说，把我从认为儿子暂且无忧的安稳，一下子撤拽到可想可恐的泥潭！从不张嘴骂人的我，忍不住切切在咒骂。那几天，心里阵阵的在发紧，无名的恐惧让我身心不安。俗话说，前有车，后有辙。在武汉的日日夜夜，让我知晓，避免人群聚集，居家隔离，是已知的最好防护病毒侵害的方式。“群体免疫”？什么狗屁理论！这个国家还能待吗？回国吧！回国回家会安全很多！这个念头像水里摁不住的葫芦，开始一直浮现在脑海。但是随着时间的移动，和孩子的交流，对英国疫情的了解，对那里人口密度的分析，对更多披露的科学信息的学习，设想孩子整个回程的每一步骤，细致到从离开居所，如何登上交通工具，到达机场后的每一步手续，着装的设备，路途上可能的吃喝拉撒，如何防护？中转国的疫情及可能的政策调整所带来的风险……在和儿子充分沟通后，做出决定：妈妈不建议在这个时期乘坐航班回国，风险太大，希望暂留居驻地，居家隔离。前提是能保证完全不能出门，当然这个是以有足够的物资保障为前提的。儿子的表现再一次的让我感到了他在成长。在英国居家隔离这段时间，孩子对自己的生活和学习进行了很好的规划。每天上网课写论文准备答辩，很忙很充实。物资上做了充分的储备，而厨艺历来是孩子很值得称道的技能，这种时候恰恰有了很好的用武之地。现在中国的疫情处于胶着状态，而国外的疫情则有山崩地裂之势，究竟会如何发展，我不敢想得太多。只希望全世界共同努力，早日研制出疫苗今天，是清明，往年的这个日子前后，我只有一件事，去墓地看望我的父母，讲述过去的这一年家中发生的事情，告慰老人在天之灵。今天，那三分钟的笛鸣，又让我回想起这过往的数十日，日子好像很慢，慢到我都快成专业的厨子了；日子好像很快，孩子爷爷奶奶的慈祥就像昨天早上的阳光，转眼间，我的城市里，消失了那么许多的人，不，消失的不是一个个人命，是留下了一个个残缺的家庭。人生不易，尽日沉香烟一缕，活着的人要好好活。健康快乐的活下去，是对逝去的生命最好的回馈；江山如画，清明时节雨常细，我发誓要把孩子保护好，助你学业得成，辅你明理向上，待我儿长大成人，盼你为常家开枝散叶，血脉弘扬。愿天下人，此生平顺安康。 写下这篇文字属于临时起意。主要想告诉那些在事情发生后，一直关心、帮助我们的亲朋好友，以及知道情况后心中惦念，但怕打扰到我们的朋友们，你们的关心我都感受到了，谢谢你们的惦念！写下来是因为你们应该知道事情的全过程，写下来是要报告你们，请知晓我们的决定和孩子的近况。我也不知道让孩子暂留英国的决定是否正确，不知道这一决定的后果是什么……我只能祈祷疫情赶快结束，疫苗早日生产出来，让我们的生活早点回归到平静平凡的状态。再次谢谢大家的关心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