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海蓝

　　转瞬又是一年清明。新冠肺炎疫情阻止了人们外出的脚步，然而春天依然如约而至。幸运的是，解封与春天同时到达，一草一木的更新令人喜悦，连阳光下的一次自由呼吸都令人兴奋不已。河边的垂柳黄了又绿了，路旁硕大的玉兰风华正茂，小区里的连翘、樱花、杏花、榆叶梅等就赶趟儿似的次第开了。一路走，一路看 ，说着笑着，忽然就落泪了。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36岁，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虽然生来肤不白貌不美还是个坏脾气的妞儿，还是甚得父亲疼爱。听说，我四岁左右就可以自告奋勇独自供销社买东西，再大一点能去生产队菜园买黄瓜西红柿，还能够口齿伶俐地转达大人之间的口信，父亲很是得意。这些我当然不记得了，都是后来听妈零零碎碎说的。父亲在青岛铁路上工作，一年不过回家一两次，所以小时候的记忆真是少之又少。偶尔不经意间，也会有几件小事倒还算记得清楚：

小时候交通不方便，去姥姥家得步行，三十多里路，经常是走着去，回来的时候姨或者舅用手推车送一程。唯有一次赶上父亲回家过年，借了邻居家自行车，特意去把我驮回来，因此记忆犹新。其实，父亲的车技很一般，又很少骑车，我横坐在前车架上，不免有点头重脚轻。乡间泥路不好走，这车就骑得摇摇晃晃。话说横穿一道河床时，前一秒下坡我俩还有说有笑，下一秒上坡就摔倒在半坡上。原来父亲本来想冲刺一下，不知怎地绊了一跤，结果就人仰马翻了。冬天穿得厚，车速又慢，都没什么事，手脚麻利地爬起来，哈哈大笑一场。至于以后怎样，忘了。

初二的时候，语文老师建议人手一本汉语字典。写信给父亲打报告，申请买一本汉语字典，心知他不会写回信，所以信寄出去了任务就完成了。11月的一天放学回家，咦，父亲回来了！不过年也不过节，父亲竟然回家了，简直是喜从天降，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爸，你怎么回来了？！”父亲乐了：“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说着话，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这是不是你要的？”我没要什么啊，心里疑惑着没敢吱声，沉甸甸一大个，双手接过来打开一看：《辞海》！我的天！查找个词语得费多少时间啊，搞研究还行。我支支吾吾地说：“爸，这个现在用不上，简单的汉语字典就够用了。”父亲的脸沉下来：“我哪儿懂？你只说买字典，我就捡了个最大最贵的买了。”父亲当时的工资大概六十左右，这本《辞海》的价钱是他工资的三分之一还多，幸好我妈没注意，不然不知道要唠叨多少遍。

兄妹三个当中，我书读得多，也读得好，这一直是父母引以为豪的一件事，但是我一直不知道。第一次高考，距离分数线7分。我哭，妈也哭了：“三儿，回去复习一年吧，考不上妈也就死心了。妈不想你像我一样 ，一辈子出大力，回家还得围着锅台转。”哥出差绕路回家，带我去青岛散心，父亲照例板着脸训话：“你要想复习，我就供着你，这个钱我出的起；不想复习，给我省钱了，你和你妈两个人的一亩六分地，正好你在家种着。”一个礼拜以后，我独自回家，带上行李和600块钱报名费，回母校办理复读。第二年，我考取了师范专科，妈把通知书反复看了好几遍，咧开嘴待笑却嚎啕大哭：“三儿啊，你总算熬出来了！你给爸妈争气了啦！咱们老毛家出女状元啦！”哭哭笑笑中，我一个人去青岛准备上学事宜。父亲破天荒眉开眼笑地迎了出来，还带我去了农贸市场，然后买了一瓶“孔府家酒”。回来的路上，父亲说：“你爸我本来也好点酒，也有酒量。手里就这点工资，要供家里的口粮田，要供你上学，还要给你哥攒一点儿，紧巴巴的，一年年吃饭也都是凑付。今天你爸破戒了，高兴！”父亲笑了，我哭了，偷偷摸了一把眼泪，紧紧跟上。

读大学那会儿，女生中间流行毛线编织。我手笨，也不好女红，还想表示一下心意，便买了毛线回来，想学着打一条围巾给父亲。还没动工，先跟父亲邀功，父亲老脸一沉：“上学的时候就好好读书，织毛衣什么时候不能学？工作以后，花钱学也来得及！”父亲的话跟圣旨一般，愈发助长了我的惰性，结果至今我也没掌握这门复杂的技艺。围巾后来倒是织成了，还挺好看，不过，是同学帮忙织的。我独自流浪在外，一直没看到父亲有没有戴那条围巾，但是父亲遭遇不测后，一次整理他的衣柜，偶然发现那条已经褪色的手织围巾，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我毕业后第一份工资，曾经给父亲买了一条绿色的针织毛毯。我自己早已经忘记，但是，也是在他不能自理后，从他的行李中发现：原来他一直随身携带，从青岛到我家，历经20年依然簇新如昨日！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学多年最后还选择了远嫁，所以我是跟父亲相处最短的那一个。我恋爱了、就业了，没有坚持考本科，他很失望过也很生气，我知道；我远嫁他乡，他有没有责怪过我，有没有想念过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身边的一年又十个月里，我陪他去爬山，带他去他最初工作的地方，陪他侍弄学校家属院里的菜地，周末带孩子回家看他，我知道，他很开心；我昼夜陪伴他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里，他沉默不语，我陪伴左右唠唠叨叨，他听见还是没听见，有没有看见我伤心落泪，我不知道。外甥女生了双胞胎，侄女就业了，阿猫考上大学了......苏州的园林名不虚传，大钦岛的海水清澈见底；我回老家支教了，凤城的湿地公园真是适合一个人散步的好地方；蓬莱通铁路了，可以乘坐动车往返青岛蓬莱，不怕晕车，也不用担心中途上卫生间的麻烦--经常在不经意间会冒出一句：“要是你姥爷在，多好啊！”是啊，要是您在，多好！

今天在浏览订阅号时，读到了一篇文章：《春天很好，只是很想你》，只看了题目一眼，眼泪已经打湿眼底。但愿，但愿如此吧：只要我们心里铭记，您从未离开。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我们都好好的，只是，亲爱的父亲，我们都很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