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p> (三)</p><p><br></p><p> </p><p> 我与先生的结识,起缘于我幼年时我家曾租住先生家的房子,他是我们的房东。大概住了四年多,那时我便开始叫他“老伯伯”。</p><p> 幼年时,老伯伯很喜欢我,带我出去买小吃,买玩具,给我看彩色画册。</p><p> 小时我出“痧子”,发脾气大哭不肯停,哭得大人们烦了,老伯伯去买了一把竹头做的玩具小胡琴给我,说侬哭瞎了眼睛去拉胡琴学算命。</p><p> 他的院子里养了一只大狗,名字叫“迦克”。师母的房间里有钢琴,还有一只波斯猫,后来这只猫掉到井里淹死了。我还经常听他儿子拉小提琴,记得他歪着头,把小提琴夹在下巴底下的样子。</p><p> 后来,1956年,我们搬家到了更大一点的房子里,虽然离老伯伯家只有150米距离,但上小学了,那一年老伯伯亦去西安了,与老伯伯的往来就少了。</p><p> 刚进高中,我就对建筑发生了兴趣,找了些书学着画建筑的平面和立面。</p><p> 1968年底,发配下乡。原本希望考建筑的梦想破灭。</p><p> 1969年4月初,我写了封信给老伯伯,提出要求要跟他学建筑,附上了十几张自己画的“建筑图”,并说读初二时,苏州市少年宫组织“中学生园林写生画”比赛,我得了一等奖(全市共二个一等奖),最后送去参加法国巴黎教科文组织的儿童画展,写生画画的就是沧浪亭的园林建筑。</p><p> 一个多月,没有回音。</p><p> 五月底,回苏州,去见老伯伯。坐下来,一谈谈了二个多小时。</p><p> 他说,侬的信收到了,没有回音给侬,是因为许多闲话信上讲勿清,还是要当面谈。侬的图画了勿错,小辰光可能受我一点影响,侬四岁就在地板上用粉笔画,也有一点天份。唉,侬要是早生二、三十年,我支持侬学建筑。但是侬看现在格副样子,北京的梁思成,文化大革命斗得臭要死。南京的杨廷宝,我搭伊共过事,也斗得臭要死。都是反动学术权威。我幸亏退休了早,勿然也逃勿脱。现在批判西洋建筑、中国古典建筑是封资修的货色,说无产阶级勿需要的。建筑是一门艺术,是世界上八大艺术中的一种,是一门复杂的综合艺术,要好用要好看要坚固,要真正做得好,难矣哉。学建筑都要有美术基础,要会得画画,外国是归在艺术学院里的。但是现在侬看,中国人末多,生活末穷,一个人只有几个平方,谈勿上啥建筑艺术。学建筑的都是向往外国的,建筑系不少教授讲师都是右派,弄了个右派帽子一戴末完蛋了。所以我劝侬现在覅去学建筑,去学电气、机械,格种东西没有阶级性,勿会扣侬封资修的帽子。</p><p> 我本来的满心希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差点没有哭出来。回家后几乎一夜未眠。</p><p> 第三天一早,老伯伯派他的小孙女来叫我,我放下粥碗马上过去。仍是相对坐下。他说,那天我讲了勿少,看侬面孔勿活络,想听听侬啥个想法。我迟疑好一会,才说我仍想要学,可以只在家里弄,勿带到乡下去。</p><p> 先生最后算是同意了。说:好的,我伲试试看吧。但是再三关照:“千万千万要小心,外头勿能弄出去,勿然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朱葆初侬还在搞封资修的东西,毒害青年,破坏上山下乡,我搭侬随要完蛋。”</p><p> 写到这里,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学点外国的中国的古代的经典,竟然弄得象小偷一样,偷偷摸摸,怕被人发觉。先生是心有余悸,我是茫然无措,这种荒唐的社会,千古未有,可是却让我们撞上了。</p><p> 后来再回苏州,图板丁字尺三角板元规墨线笔都准备好了。先生还亲手写了七个大字,贴在我桌边的墙上:“万里长征第一步”。自此,开始写中文仿宋体,英文印刷体,画基本线条,细线,中线,粗线,弧线与直线的接头要圆润顺滑,铅笔画底图,然后复上硫酸纸上墨线,上墨线要保持图纸干净,不要把墨滴滴在图纸上,鸭嘴笔要自已在油石上磨,用钝了划不出细线,磨太锋利了要划破硫酸纸。反反复复,练习基本功。这一关,我过得还是比较快。于是进入正式画图了。</p><p> 先生压的任务都很重,从中国古典的台基柱身屋面三段式,到外国古典的柱式。 希腊罗马欧洲的经典建筑,中国的牌楼太和殿,亭台楼阁,画了一遍又一遍。经常对我讲:古代经典的东西,非常讲究尺度比例,符合人的视觉审美,注意虚实对比,有主有次。侬都要装到肚皮里去,都要画一遍,见得多,肚皮里货色多,才能创出新的来,光看呒不用,光会得讲呒不用,要画,要手里挥得出,没有老的经典的作基础,侬能弄得出好东西来吗?光会得嘴上讲,有啥用场!</p><p> 还要我带了小凳子,到马医科画木牌楼,第一次画得比例不好,又去了第二次。这座牌楼现在移到了北寺塔大门前。</p><p> 后来有一次回苏州,先生布置了不少画图任务,又给了不少书。那天只顾看书了,基本上没有画。第二天一早,先生来,一看图板上空白呒啥啥,便生气了:“侬勿当桩事体,勿抓紧辰光,格能勿来事格!”出门不一会,又回来说:“侬今朝一定开夜工画好伊。”隔了一会,第三次推进门来,反复叮嘱:“侬开开夜车,画好伊。侬如果在工专学堂里格副样子,我要请侬吃牌头格!”吓得不敢怠慢,画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去交图,又反复说:“侬要认真点,要当桩事体来做,吊尔郎当勿来赛格!”这是他第一次朝我发脾气。</p><p> 自此以后,所有的图都按要求完成。由于图有简单一点的,有复杂一点的,简单的相对轻松,可以早点睡,复杂的就是画一整夜了。因此,每次回苏州,弄得都很辛苦,天天开夜工,大小年夜也如此。有时真有点怕回苏州了。还有就是回了苏州迟几天到先生那里去,好先轻松几天。</p><p> 1974年,有一次看了我的图,说:我看勿大对,侬去重画一遍。第二次,说:还是勿大好,侬要用点心,再去画一遍!这时心里有点发毛了,说重画一遍,就是整整一个夜工。但我总算还是耐着性子画完了第三遍。这时,先生对我说:曾经有外国教授,学生来交图,他接过来看也不看,当着学生的面直接撕了扔掉了,对学生说:Again!如果学生心理受挫能力不强,对这门技术不是真正欢喜,就会逃掉了,而这种人正是要淘汰的,只有脾气倔强的不服输的,才能走到最后。我听了明白了,先生要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画,是在考验我的意志和耐心,没撕我的图是真给面子了。另外,我总算还争气熬了下来,没有逃掉。</p><p> 先生从来没有当面说我的图画得他满意,至多是一句:可以了。仅有一次,他带了个人来我图板上看我的图,对那人说说:伊画的东西刮刮叫。我才知道我的图在先生那里是过关了。我大部分最后画好的图都被先生收去了,现在不知在何处。</p><p> 我在乡下的十年间,先生写了许多信给我,给我打气,给我鼓励,有时也会一声叹息:</p><p> “接你来信,我很大欣慰。望你埋头苦干一场。”</p><p> “我关心你比关心我儿子为甚!”</p><p> “你须得认真些,否则拖拖拉拉,今年25岁,再过25年,你还是依旧故我,一无所成。”“混了一世,如何向阎王老爷交代?”</p><p> “小别一转瞬已三、四个号头了,你亦住过乘马坡直巷7号,怪不得您已成为青少壮年,我老态昏昏矣。”(先生竟称呼我为“您”,折煞人也!)</p><p> “光阴过得太快,再四年我将80岁,不知上帝何日召我上天堂去。”</p><p> “持之以恒,终有进步。”</p><p> “你久未回苏,来时我恐已不在世间矣!”</p><p> 我回苏州,每次去见先生,他就十分高兴。说:“侬来了我蛮高兴,我望了侬长远了。”“侬要好好叫学点吃饭本事,将来会有变化格。”“侬要努力一点,勿努力勿会成功格。”“我勿晓得啥辰光死,我死了侬少个朋友!”“侬要认真一点,天下呒不容易的事体,我七十八岁了,勿晓得啥辰光死,我死了啥人来管侬呢?”“现在勿少小青年成天喜喜哈哈,毛货裤子烫了毕挺,会得去孵茶馆,一杯茶坐半日天,侬看阿有啥出息。”</p><p> 画图都是晚上开夜车。先生常常一早就来,带着我出去吃早点,朱鴻兴去吃双浇面,吃了面便说带侬出去看看。曾经去过虎丘,留园,拙政园等不少地方。在沧浪亭,他说苏州工专就在隔壁,他在工专呆了七年,对这块地方有感情的。在网师园,他说园子勿大,有点看头,体量关系空间布局非常得体,侬要自己去琢磨去体会,覅去看书上怎么说的。还带我去看李政道旧居,李政道的祖父与师母的父亲是亲兄弟,说李政道小时候是个书读头,只晓得看书,裤子破了洞露出屁股也不晓得的。侬要向伊格种精神学习。还认真看了马医科的木牌楼,说这座牌楼上的斗拱与其它不一样,是转过角度的,老木匠叫顺风牌科,这样的做法全国仅此一座。还去看了不少老房子。先生说他苏州的每条小巷都走过了。</p><p> 82年以后,先生身体日衰,外面走不动了。我也因上班,不能常去。后来他对我说:我要搭侬签个合同,每礼拜二、四、日一定要来。但我有时候也实在没空难免失约。每次去,师母就对我说:侬来了,老伯伯开心煞哉。有一次,师母对我说:老伯伯昨天望侬来,结果侬呒不来,今朝伊朝伲发脾气,一想,喔,是侬昨日㬟来,伊勿开心哉。每次去,先生仍是鼓励我:侬手艺勿错,将来会有发展。我对侬一片真心,我当侬自己儿子。侬要努力一点,我呒不几化辰光好活了。</p><p> 夏天,帮他在天井里汰浴,剪指甲,吊井水汰衣裳。做完了,他便关照:我格搭呒不事体了,侬快点回去画图!</p><p> 还有许许多多,点点滴滴,涌入脑海,却无从写起。</p><p> 终于,到了日暮西山,风卷云散之时。先生倦曲在床上,眼神无光,口齿含糊,说:我呒不几天了,侬隔一歇歇就来看看我。</p><p> 此时,我看到了灵魂在最后时刻的孤独和无助。</p><p><br></p><p><br></p><p> (四)</p><p><br></p><p> 我从小喜欢画图,在没有师从先生之前,读高中时就在课余画建筑的平面立面图。下乡插队使命运前行的道路跌下了悬崖,粉碎了考大学读建筑的稚子之梦。对于我和我的同龄人来说,都是一场旷世劫难。在这场历史大灾之中,我还算有幸,有机会跟随先生十几年,彳亍彷徨于一条通往心中梦想的羊肠小道上。现在想来,这也算是命运对我的一点点眷顾。真是有幸,从小与先生做过邻居认得了这位“老伯伯”;真是有幸,“老伯伯”能在他晚年倾尽全力,不倦教诲,使我打下了一点根底,做了他的关门弟子。 尽管我曾化费了近三十年的时间,一直到了五十岁,才在这个环境中挣扎出来,才开始做了自己真正喜欢的行当:搞古建园林,搞中式别墅,搞豪华会所,搞私家小园,搞寺院宗庙。尽管蹉跎荒废了大好的青春年华,尽管机会来得实在太晚了一点,一路上曲曲折折,磕磕绊绊,起起落落。正象先生当初答应教我学建筑,在给我的信中所言:“你要驾一叶小舢板,出发去了!”但总算还是随风逐浪,到达了彼岸。</p><p> 只是,先生希望我做到的,我虽然做到了,遗憾的是他永远看不到了!</p><p> 只是,我想报答先生于万一,却无处寻他身影,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p><p> 这就是命里的注定!</p><p> </p><p> 滴水有情润寸草,</p><p> 涌泉无缘报春晖。</p><p> </p><p> 断断续续 ,写了我与先生的一段交往历史,其实只是我们师徒二个人之间的过去。历历往事,现在象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过了一遍。</p><p> 终会有一天,待我老朽了糊涂了,这些细节也许都会想不起来了,也许到那时连自己都记不起我曾经与先生有过这么一段缘分和交往,虽然本来就微不足道。本来想永远埋在心里,没有必要写录下来了。但对于曾经来到这人世间走过一遭经历特殊年代不同寻常师徒关系的两个个体生命来说,不留下点什么未免有点可惜。于是还是写下来,一份留给自己,一份寄给先生,虽然三十五年逝去,想必他一定还能记得我。</p><p> 愿此短文,能化作一瓣心香,遥祭先生在天之灵</p><p><br></p><p> 记于2020年4月4日寒食之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