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寄哀思 绵绵无穷期

冰点

春寒料峭，清明骤到。

举目四野，风凛冽，土潮湿，柳未拂，鸟不啼，菊泛黄，山肃立，水呜咽，苍茫天地间，一派灰蒙肃穆……

汽笛一声肠已断，空警长鸣情悲怆。

2020年4月4日清明节，是国家为新冠疫情牺牲的烈士和重患罹难者志哀悼念的公祭日，也是我父亲与世长辞的第39天，母亲离开人世的第4151天。

当公祭奠礼来临之际，叩首默哀的悲恸瞬间冲破眼帘，莫名的心悸汹涌而至，那曾经亲切、鲜活、慈祥的面容，那曾经温馨、温暖、温情的画面，迅速幻化成一长串黑白无声的胶片，在眼前循环往复清晰再现，闪烁着、敲击着、盘旋着，及至又停滞不前，如无形的手一拨、如绵密的雨一泼，轻易间就模糊了视线，纷乱的思绪随之跌跌撞撞陷入无尽的缅怀中……

有一种暖意叫童年。

记忆中，关于童年的暖色调画版有两幅。

一轴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远在贵州三线工作回乡探亲的父亲，带着怯生生的我穿行在摇曳生姿的油菜花田里，满目的金黄和泥土的清新，仿佛有意在晕染我和父亲的疏离感，偷瞄一下父亲白皙清俊的面庞，竟莫名地不再害怕、不再犹疑，小脸红扑扑的添了几丝兴奋，小手紧攥着的那一束璀璨也似乎在簌簌起舞，以至于多年之后这图景仍会像一幅水墨恣意泼洒在记忆的某个深处，融化在梦中，于不经意间触动着心底最柔软的一角。

另一轴是在波光粼粼的河边，为了给我和妹妹改善伙食、增加营养， 体力充沛、面色红润的母亲利用课余闲暇时光，手脚麻利地撸起袖子、卷起裤脚、抓起渔网，兴冲冲地扑向河里捕捞小鱼小虾，尽管每次收获不多，但她脸上洋溢的笑和额上细密的汗，却让我们小小的心灵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有一种品行叫坚韧。

1975年，母亲带上我和妹妹告别了生活在美丽洞庭湖畔的亲人，千里迢迢奔赴位于黔中安顺的双阳厂，与父亲团圆了。一家子浓浓的湘音，与厂区绝大多数来自沈阳的纯正东北口音相碰撞，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身为语文教师的母亲，对子弟小学的孩子教学不敢有丝毫懈怠。尽管乡音难改但鬓毛未衰，她永不服输的个性、不甘示弱的韧劲，催促着她倾尽全力纠正着自己的发音，一字一节地校对着声母韵母，没过多久，她就凭借自己超凡的毅力攻克了学说标准普通话的堡垒！

自扫清语言障碍后，母亲的业务能力更是突飞猛进，教学水平节节攀升，很快就成为学校的业务骨干。工作中，母亲“俯首甘为孺子牛”，秉承老一辈教育工作者“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执著信念，几十年如一日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奉献着毕生的心血。

从我记事起，母亲几乎就没有完整地休过一个工作日之外的八小时，每天晚上忙完家务，她总是把自己的剩余时间悉数交给家访、备课、辅导、批改作业、出卷子和改卷子，总是把茶几横在电视机前伏案埋头苦干，电视剧总是看不全，不是不想看，而是一心不可二用，偶尔抬起头来瞅一眼荧屏，也是累了换换脑子分散下注意力而已。

这样的场景，成为我们家独一无二的版本，也是陪伴我们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成长历程的固定模式，从未改变。很多时候，我颇为不解地问母亲：“您何苦这么劳累呢？轻松一点不好么？”母亲总是淡然一笑：“当老师是个良心活，干工作不能图省事，要对得起那点工资！！”年复一年，母亲终其一生的目标只为教书育人、桃李天下，不求荣耀只图心安，不图名利只求奋进，勤勤恳恳、朴实无华，无私奉献、无怨无悔。

说到宠辱不惊、淡薄名利，母亲当真是做到了从容不迫、气定神闲。那是1985年夏天，母亲作为一名主持工作的副校长，断然拒绝了一名学历不高且腿被摔伤了的高官之子要求进校当体育老师的请求，在几经“组织”出面劝导仍“执迷不悟”不改初衷的囧途中，母亲被一个“莫须有”的理由撸去了官职。

尽管如此，削职为民的母亲仍是不畏浮云遮望眼、不事权贵不屈就，不妄自菲薄昂着头，不卑不亢挺起胸，从泥泞沼泽中站起，从基层教师做起，仍旧是日复一日孜孜不倦、精耕细作，仍旧以正直的品行、奉献的精神、突出的业绩摘取了蝉联数年的厂级、局级“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端正党风积极分子”的殊荣！家中，那厚厚一沓红彤彤、亮闪闪的荣誉证书和奖章，忠实地见证了母亲风雨无阻、披星戴月践行党的教育事业的每一串足迹。

有一种信念叫坚毅。

在我们眼里，父亲的形象一直都是威严的、说一不二的，他发出的每一道指令，家里的每个成员都要无条件执行，不可违逆。对我们的生活和学习方面要求甚严，这使得我和妹妹的成长环境多了几分束缚和紧张，不敢奢望表扬和肯定，但求不要徒增批评和训诫。在父亲严苛的管教下，我逐渐养成了中规中矩的习惯，生活中不打麻将不泡吧不蹦迪，厂区家里两点一线，节奏单调且平稳；工作中既没有敢闯龙潭虎穴的胆量，也缺乏创新求变、力拔头筹的锐气，有的只是认真负责的态度和决不糊弄的率真、决不妥协的本色。

父亲的人生信念只有一条，那就是克己奉公、秉公办事，坚持原则、廉洁从政，严格把关，不徇私情。无论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所在的“地方材料组”，还是八十、九十年代所在的基建工程部，他对待工作恪尽职守的执著、宁折不弯的秉性、拒腐防变的定力，都毋庸置疑地践诺了一名党员干部的责任与担当！即便是在暮年病重神智不清之时，父亲微弱的语调中仍不忘坚定地声明：我这辈子对待金钱，是经得起考验的！是的父亲，您用党性修养和职业操守，坚守着“廉洁自律、两袖清风”的准则，切实做到了“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1998年初夏，勤勉尽责、辛苦操劳了一生的您光荣退休，政治生涯上安全平稳着陆，自当无愧于组织上给您评定的“端正党风积极分子”称号！

有一种关爱叫守望。

俗话说得好“养儿方知父母恩”。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成人成家后，又马不停蹄地行使起了照看外孙的义务。先行退休的母亲，把外孙视为珍宝，仿佛所有的体力和精力都长在他身上，一趟又一趟乐此不疲地奔波穿行于菜市场、商店、卫生所、托儿所、女儿家和自家之间，在与孩子爷爷协商轮流照看期间，母亲每天变着法儿地给外孙做好吃的，格外关注荤素搭配、果蔬平衡、补钙补铁、绿色环保，偶尔遇到孩子发烧腹泻的常见小病，自是心急如焚、如坐针毡，问诊看病、敷药喂饭，全天候精心守候，不敢离开寸步。父亲更是把对女儿小时候缺失的爱，一股脑儿地倾注在外孙身上，从抱在怀中到撒欢奔跑，从牙牙学语到接送上学，每一个阶段都呵护备至、体贴入微……

这样的关爱，我们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享受着，似乎没有丝毫察觉有哪里不妥。直到2008年那个初冬的黄昏，母亲被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生命，其乐融融的一家骤然间支离破碎！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晚上，父亲将碗里早已不再新鲜的菜夹给外孙说：好好吃，慢慢吃，以后想吃姥姥的菜，可再也吃不到了！话落，空气霎时凝重，泪眼滂沱中已是无语哽咽……

此后的许多年，我的旧手机里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着一条短信不忍删去，信的内容虽无任何华丽辞藻，却有力透纸背的千钧份量——“今天回我妈家吃饭”，短短8个字昭示着“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幸福享不完”，意味着“有妈的地方就是家”！我怎敢删掉，又怎能删掉？若一键点击，岂不是生生切断了与母亲、与娘家关联的那份牵挂与怀想！每每翻看到它，都不忍卒读，母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由得泪洒衣衫空悲切。

因为父亲和我的阳历生日是紧密相连的，每年我们父女二人都会赶在父亲生日那天一起过。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在市区重点高中附近租了房子，方便孩子就读。父亲生日那天，我们特意在租房里做好饭菜接父亲来庆生，按照惯例第二天我自己的生日是不用过的了，谁知在下班回去的路上，我一抬头居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街边，风吹起了他略微泛白的、蜷曲自然的发丝，他的手里居然拎着一小盒生日蛋糕！我快步走过去，惊讶于父亲的举动，感动得语无伦次。父亲也显得有几分局促，边递蛋糕边说：呐，给你的！再无二话。我请父亲进家休息吃饭，他却摆摆手，急忙推脱说他已经吃过了，要马上坐公交回去。这是父亲给我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生日蛋糕，虽不高端大气但却情真意切，令我终身难忘！

从小在洞庭鱼米之乡长大的父母亲，对烹饪鱼有着特殊的偏爱。平日里，父亲常常夸赞母亲做的鱼比饭店的好吃，母亲去世后，父亲也学着母亲的烹饪手法做来吃，每次买的鱼都是大块头的，他自己一人吃又吃不完，就盛入钵钵里喊我去家里拿，为了宽慰他，我们就竭力赞叹好吃好吃！父亲甚为开怀。再后来，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已无能力自食其力了，做鱼的任务就由我来接力了。尽管我深知自己的水平远远赶不上母亲，但父亲并未嫌弃，边吃边点头：嗯，可以的！还不错！……春节期间，身体羸弱的父亲不幸遭遇了腹泻的折磨，我竭力为他加油打气，并承诺等他体力恢复了，再美美地做条他最爱的鱼儿吃，可是父亲终究还是匆匆远行了，没给我任何弥补的机会，没能等到疫情结束、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如今，鱼儿还在水里游弋，会烹鱼的母亲走了，爱品鱼的父亲也走了，家散了，屋空了，至亲至爱的气息永远消匿了，谁能告诉我，我烹好了鱼该往哪里送？往后余生的生日我该跟谁一起过？……

都说，人到中年，最怕的是父母变成了一张照片！如果岁月可回头，我多么祈望父亲母亲穿越时空，从照片画框里走出来，我们携手并肩走出家门，一起徜徉在这无忧无虑、无病无痛的美好春天里！可是，照片中的父母却始终笑而不语，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忏悔和追思………

清明，风又起雨又落，思念似海忧伤溃堤……远在天堂的父母，一路走好啊……祈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亲相爱、幸福安康到永远！